马缨花|季羡林:马缨花


北京联盟_本文原题:季羡林:马缨花
马缨花|季羡林:马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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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缨花
文/季羡林
曾经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孤零零一个人 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 。 从外面走进去 , 越走越静 , 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 , 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 。 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 , 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
院子不小 , 都是方砖铺地 , 三面有走廊 。 天井里遮满了树枝 , 走到下面 , 浓荫匝地 , 清凉蔽体 。 从房子的气势来看 , 从梁柱的粗细来看 , 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的富贵气象 。
这富贵气象是有来源的 。 在几百年前 , 这里曾经是明朝的东厂 。 不知道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志士曾在这里被囚禁过 ,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受过苦刑 , 甚至丧掉性命 。 据说当年的水牢现在还有迹可寻哩 。
等到我住进去的时候 , 富贵气象早已成为陈迹 , 但是阴森凄苦的气氛却是原封未动 。 再加上走廊上陈列的那一些汉代的石棺石椁 , 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隶字的石碑 , 我一走回这个院子里 , 就仿佛进入了古墓 。 这样的环境 , 这样的气氛 , 把我的记忆 提到几千年前去;有时候我简直就像是生活 在历史 里 , 自己俨然成为古人了 。
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 是相适应的 , 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么鬼神 , 所以我住在这里 , 也还处之泰然 。
但是也有紧张不泰然的时候 。 往往在半夜里 , 我突然听到推门的声音 , 声音很大 , 很强烈 。 我不得不起来看一看 。 那时候经常停电 , 我只能在黑暗 中摸索着爬起来 , 摸索着找门 , 摸索着走出去 。 院子里一片浓黑 , 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 连树影子也仿佛同黑暗粘在一起 , 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 我只听到大香椿树上有一阵????的声音 , 然后咪噢的一声 , 有两只小电灯似的眼睛 从树枝深处对着我闪闪发光 。
这样一个地方 , 对我那些 经常来往的朋友 们来说 , 是不会引起什么好感的 。 有几位在白天还有兴致来找我谈谈 , 他们很怕在黄昏 时分走进这个院子 。 万一有事 , 不得不来 , 也一定在大门口向工友再三打听 , 我是否真在家里 , 然后才有勇气 , 跋涉过那一个长长的胡同 , 走过深深的院子 , 来到我的屋里 。 有一次 , 我出门去了 , 看门的工友没有看见 , 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个院子里 。 在黄昏的微光中 , 只见一地树影 , 满院石棺 , 我那小窗上却没有灯光 。 他的腿立刻抖了起来 , 费了好大力量, 才拖着它们走了出去 。 第二天我们见面时 , 谈到这点经历 , 两人相对大笑 。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 。 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 北京城一片黑暗 。 白天在学校 里的时候 , 同青年同学 在一起 , 从他们那蓬蓬勃勃的斗争意志和生命 活力里 , 还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乐, 精神 十分振奋 。 但是 , 一到晚上 , 当我孤零一个人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 , 我仿佛遗世而独立 。 没有人声 , 没有电灯 , 没有一点活气 。 在煤油灯的微光中 , 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惊人的身影在四面的墙壁上晃动 , 仿佛是有个巨灵来到我的屋内 。 寂寞 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袭来 , 折磨着我 , 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
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 , 有一天 , 在傍晚的时候 , 我从外面一走进那个院子 , 蓦地闻到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 。 我抬头一看 , 原来是遮满院子的马缨花开花了 。 在这以前 , 我知道这些树都是马缨花;但是我却没有十分注意它们 。 今天它们用自己的香气告诉了我它们的存在 。 这对我似乎是一件新事 。 我不由得就站在树下 , 仰头观望:细碎的叶子 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 , 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 , 远处望去 , 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 。 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 , 洒满了整个院子 , 洒满了我的全身 , 使我仿佛游泳在香海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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