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村里那条不能过的河,婶婶用命趟过去了( 二 )
婶婶具体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情 , 叔叔在外打零工 , 婶婶引产后 , 那些人马上变脸 , 说跟接生婆没有关系 , 他们是在执行政策 , 不过可以帮着一起隐瞒说是“意外” 。 婶婶原来一直都在责备自己 。或许是农药发作 , 婶婶慢慢地不再挣扎呼喊了 , 嘴里吐着白沫 , “他姑父 , 去叫车吧 , 我不闹了 。 ”姑父从我手中夺走农药瓶 , 便急匆匆去外面叫人了 。 他让我把手塞进婶婶嘴里 , “婶婶平时那么疼你 , 任何时候都不会伤害你的 , 就算把你的手指咬断都不要怕 。 ”我坚定地点头 , “只要能救婶婶 , 我就不怕疼 。 ”那天 , 乌黑的房间里只剩我和婶婶两个人 , 我俩不停地呕吐 , 一股呛鼻的农药往我脸上喷 , 呕吐物顺着我的手指流了出来 。 我不得不松手 , 打算换另一只手 , 婶婶却抱住我 , “没吓到你吧?你不要怕啊 , 姑父很快就会叫人回来 。 ”她气喘吁吁地安慰我 。“我不怕 , 婶婶会好的 。 ”我只当她只生病了 , 又将满是牙印的手往婶婶嘴里塞 。 婶婶紧紧握住我的手 , “我有话要讲 , 讲完了你再去拿双筷子放我嘴里 , 一样能催吐 。 你要相信我 , 快去快回 , 婶婶暂时不离开你 , 我知道你听话 。 ”等我拿了筷子回来 , 婶婶已是气若游丝 , 摸了摸我的头 , 嘀咕着 , “一个字都不能漏 , 你那么小 , 跟爷爷读一遍‘喜气盈门’就能记住……我知道事情难办 , 但如果爷爷办不到 , 就不知要多少年后了 , 他最宠你 , 听你的话……这么漂亮的地方 , 不该有这种规定 。 ”等婶婶一字一句地说完那句话 , 没多久 , 屋外就挤满了人 , 拖拉机在路边轰隆隆地响 。 这么多人 , 我以为婶婶得救了 。我换了衣服 , 洗了澡 , 给手上涂了药 。 那晚大人都在忙 , 堂哥(大伯的儿子)陪着我睡 。 半夜叫醒我时 , 我睡得正香 , 堂哥帮我穿衣服 , “婶婶回来了 , 我们去接她 。 ”说着他就哭了 , “这时候你必须得在啊 。 ”听说是婶婶回来了 , 我连忙自己扣好扣子 , 下床穿鞋 。 还没下楼 , 外面就响起了鞭炮声 , 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 外面马路上围着一大堆人 , 不知在吵什么 。在外地干活的叔叔也赶了回来 , 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 几个精壮劳动力在看护着他 。 祖父站在人群中 , 一直扯着嗓子在说话 , 只见他一直手舞足蹈 , 不时地在作揖 。 我茫然四顾 , 堂哥拉着我 , “让他们吵 , 我们去陪婶婶 。 ”不远处的村口 , 一辆板车停在那里 , 我的婶婶躺在上面 , 孤零零的 , 毛毯盖住她的整个身子 , 看不到平日那张漂亮温和的脸 。 我们来之前 , 没有人守在她身旁 。我喊婶婶 , “你都生病了 , 他们还把你丢这里 , 我带你回家去 。 ”婶婶没有应声 , 我凑近想掀开毯子看婶婶是否睡着了 , 堂哥就拦住我 , “婶婶走了 , 像你爸爸一样 。 ”院子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大 , 堂哥听到了他父亲的嘶吼 , 以为在打架 , 赶过去想帮忙 。 板车这里只剩下我和婶婶了 , 我哭着对婶婶说 , “人死了 , 是不是要点一盏灯放在板车下 , 不然你们看不见对不对?奶奶的棺材下就点了油灯 。 你对我说的话都记住了……”婶婶没有回应我 。 婶婶以前从来不会像这样 , 不理我 。 只要我喊她 , 问她 , 再忙她都会声音响亮地回应我 , 会给我糖吃 , 会问我在学校学了什么 , 有没有打架 , 有没有欺负小姑娘 。这一次 , 婶婶是真的再也不能回应我了 。6大人们总算争出了一个结果 。按照他们的说法 , “老一辈人传下来的几百年的规矩” , 婶婶的是不能进屋的 , 只能在外面搭棚子 。 一向木讷的叔叔执拗到底 , “什么破规矩 , 自己的家 , 我老婆想进就进!”祖父说话委婉些 , “儿媳平日温良恭谨让 , 接人待物没有失礼之处 , 自个一砖一瓦辛苦盖的房子还没来得及住上几天 。 我想凭着这张老脸接她回家 , 望各位成全 。 ”祖父给村里人鞠着九十度的躬 , “不能寒了这个好女子的心 。 ”说完了也一直弓着背 。堂哥带着人过来喊我 , “这里我们来守 , 你去劝劝爷爷 。 ”祖父见我来了 , 轻声叮咛 , “你跪下 , 求各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 , 让你婶婶回家 。 ”我二话不说 , 跪下去 , 重重地磕头 , “求你们给婶婶让条路出来 , 她还没点灯的 。 ”最终 , 也只有三三两两还在坚持 。有几户人家的门前是婶婶回家的必经之地 , 他们都表了态 , 同意让婶婶从门前过 , “规矩也不是不可以改的 , 多放点鞭炮就是 。 她总是笑嘻嘻的 , 说来也没什么担忧的 。 ”婶婶总算是回了家 , 棺木放就摆在厅堂 , 叔叔却执意将婶婶抱进卧室 , 不许任何人靠近 , “到家了 , 再没人阻拦 , 我哪里舍得她 。 ”叔叔就这样抱着婶婶守了一夜 。我终于有机会将婶婶的遗言告诉祖父——“你告诉爷爷:婶婶想住对面山上 , 要从桥上过河 。 ”祖父想了几秒 , 声音哽咽 , “要得 , 听婶婶的 , 我来办 。 ”没想到 , 这个消息一传出 , 一些原本在葬礼上帮忙做事的人 , 怕受到连累 , 全都悄悄走了 , 原因很简单 , “凭什么 , 他们家都没落了 , 一个喝农药死的 , 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 , 是皇后吗?”去对岸 , 只能从桥上过 , 那条端庄秀丽的河 , 此刻就如同猛兽般让人闻之色变 。 而生前没有得罪任何人的婶婶 , 不过是因为想走了之后从桥上过河 , 一下就成了众矢之的 。 有人在自家大门口挂了镜子 , 还有人无端端地在窗口呵斥:“短命鬼滚开 。 ”一位老者直言相劝 , “你们家还不够格 , 除非出了宰相 。 要不等几代 , 相信你的子孙后辈中肯定有人做得到 。 ”祖父却不退让 , “我现在就要做 , 好赖都尽力 。 ”这意味着他要和好几百个人对抗——那些人不是自家门口的邻居 , 不会让一个喝农药的‘女短命鬼’从村里的桥上走过 。老者听罢拂袖而去 , “我不管了 。 ”那几日 , 若不是有几户大户人家曾受过曾祖父的恩惠 , 加上祖父在村里尚有一些学生 , 恐怕得有人打上门了 。给婶婶选墓地时 , 主事的人领着地仙大师去后山看了几块地 , 后山没有桥 , 也没有几户人家 , 不会有太多麻烦 。 祖父全给否了 , “你们去对岸看一看 , 我儿媳就葬对门山上 , 我答应的 。 ”在场人个个面露难色 , 叔叔不敢表态 , 深感自己无能 , 加上悲痛过度 , 在卧室挂上了绳子 , 几次试图上吊自杀 。“几百年来都是绕着走 , 要么去后山 。 没满60岁就死的人 , 谁都不能过 , 倒要看看他家有多少能耐 , 想绝户就强行过河 。 ”村里有人放出狠话 。可一直到出殡前 , 众人询问祖父的意见 , 想看他是否改主意了 , 祖父却还是坚持 , 说不是情绪的问题 , “早年我儿意外去世 , 没有进村 , 淌水过的河 。 我二话没说 , 依礼法行事 , 那是我最后的隐忍 。 ”究竟是谁掘了我父亲的坟 , 祖父到死都没有告诉我 。 几年前 , 我曾拿出5万块钱 , 向村里征集当年破坏我父亲坟地的违法线索 。 话刚一放出 , 立时有村里的奶奶打来电话 , “‘祖父之爱孙 , 则为之计深远 。 ’你爷爷引用过的这句话我记了20来年 。 他果然了解自己孙子的个性 。 被你这么一搅和 , 那边翻脸的翻脸 , 躲灾的躲灾 , 弄得人心惶惶 。 算了吧孩子 , 别让你婶婶的桥白过了 。 ”7过桥那天 , 婶婶应该很伤心吧 。祖父刚刚大喊了一声 , “儿媳钟妹子往前行” , 人就倒下了 , 被送去村里郎中那里紧急救治 。 就是祖父这一声凄厉的叫声 , 掀开了一场混战 。 好在抬夫们有自己的准则——“接了活 , 死人无大小 , 要送上山 。 ”鞭炮、响铳的声音显得很微弱 , 人声鼎沸 , 路边围满了人 , 炸开空气的是人的唾骂和诅咒 。桥边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 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 他们人手一把家伙 , 有锋利的柴刀、龇牙咧嘴的铁耙、齐刷刷的锄头 , 个个虎视眈眈 , “想送死的就抬着棺材过来 , 来一个剁一个 。 ”婶婶的晚辈们按照祖父的安排全部跪下求情 。 我在最前面磕头 , 一个又一个 , 重重地砸下去 。完全没有用 , 一个女人气冲冲地往我们身上泼大粪 。 其他人只得往后面退 。 我没有退 , 我是男子汉 , 我要挡在婶婶前面;8个抬夫没有退 , 稳稳地站着;5岁的堂妹在后面哭着找妈妈 , “我的妈妈呢?”祖父从郎中那里又回来 , 喉咙嘶哑 , 说话困难 , 每说一句 , 都得我帮着喊出来 , “我儿媳钟妹子生前未作恶 , 死后亦不害人 , 定能记住大家的恩情 , 福泽一方山水 。 她想从这条桥上过 , 我应了 。 礼法乡俗不能改 , 我死后 , 不过河 , 替了我儿媳 。 就算暴尸荒野都认 , 任凭你们处置 , 请行个方便 。 我死以后不要再为难亡魂了 。 ”还是没有用 。有人举起柴刀 , “你们就这点能耐?死乞白赖的 , 我们一刀下来 , 砍死你这个老不死还不能抵数 , 你这个多事的孙子也到头了 , 反正他爹也早死了 , 就该让你们家死绝 。 ”祖父彻底怒了 , 他裂开嗓子朝着天上喊:“人伦至此 , 这个地方还有法律吗?”那时的我还不懂“法律”是个什么东西 , 为什么这里没有 , 只是跟着喊:“还有法律吗?”“天王老子也不准过桥!”他们和我一样 , 也不知道法律是什么 , 场面混乱起来 。有人冲过来殴打抬夫 。 老抬夫们怒了 , 直挺挺地站着 , 坚决不退 , 后面还有不少人争着补位要上的 , “走三步退两步嘞!还有一步终是要往前走 。 各位老兄弟们 , 顶住了 , 抬棺抬到现在才算抬明白 。 过了今天 , 我们就算给抬夫们争了脸面 。 ”祖父拉着我的手说 , 就算再大的威胁 , 也得让人看着 , 该做的事一定要去做到 , “看这个世上是不是真的可以凑一伙人 , 就能随便打死一个活人 , 为难一个死人 , 你和爷爷干一件大事 。 ”锄头、耙子、柴刀一点点逼近 , 我和祖父领着抬夫们迎面朝他们走去 。这时 , 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路边 , 在外地法院做庭长的姑奶奶走了下来 。陪同她的人高大威猛 , 还穿着制服 , 见状当场情绪失控 , “这地方还真无法无天了 , 得调人来 。 ”说着 , 姑奶奶向我和祖父走来 , “我看谁还敢阻拦 。 ”我们就站在那里 , 对面再没人吭声 。抬夫们抓住时机 , 拖着长长的尾音喊:“安心上路啊——”在一旁看热闹的乡亲们纷纷走到了棺材底下 , “我们最后再扶这个妹子走一程 。 不要怕 , 我们都拢过来 , 妹子你走好 。 ”就这样 , 婶婶在一片哭喊声中 , 跌跌撞撞地过了桥 。8那天回到家 , 我问姑奶奶 , “什么是法律?”“就是可以让你婶婶过桥的东西 。 ”我又问 , “那姑奶奶是法律吗?那些坏人好像很怕你 , 你来了他们就不嚣张了 。 ”“法律不是哪一个人 , 但哪一个人都得听它的 。 ”直到很多年后 , 我才明白了姑奶奶这句话的意义 。关于父亲坟地被破坏的事 , 我听了祖父的话 , 算了 。 祖父当然早就查出是谁干的 , 他让身边的人都瞒着我 , 他去过那些人家里 , 问他们 , “要说耍狠 , 你们能不能把我和我孙子都给弄死?若没那个胆 , 或者弄不死 , 你们必须得听我的安排 。 ”祖父不逼他们道歉 , 也没要赔偿 , 在派出所立的案也销了 , “我孙子是个烈性子 , 这个仇会记 , 以后定不会善罢甘休 。 若他混得比你们好 , 不用说 , 会动用所有关系来过问这个事 , 你们摆不平他;如果他混得不好 , 怨念横生 , 后果更难预料 。 ”之后 , 祖父对他们提出要求 , “以后若他查到你们头上 , 不要承认 。 ”村里奶奶告诉我 , “你祖父不想你仗势欺人 , 更不想你无能 , 拿过去多年的事泄愤 。 他讲‘不问恩仇’ , 可哪有的事 , 那是自己儿子 , 将对方碎尸万段的心都有 , 但是他不能 , 连你妈妈都瞒住了 , 之所以这样 , 就是怕你问了之后 , 过不安稳 。 ”好在 , 我能理解祖父的用心 。祖父曾说 , “以个人之力在小地方挑衅礼教 , 代价可能难以承受 , 却能惠泽他人 。 ”我与其报复 , 不如再趴低一点 , 将自己修成一座桥 , 可能才是祖父瞧得上眼的出息 。家乡的那座桥 , 自婶婶之后 , 再也没有拒绝任何生死往来 , 真如婶婶所说 , “它只有清溜溜的水 。 ”就算不幸到不了60岁 , 都能过河 。 这是婶婶留给村子的最后一抹美丽 , 也是对我的最后一声教诲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法律工作者 , 一直将自己定义为一名船夫 , 一个修桥补路的人 , 还有很多人像婶婶一样 , 想过河却过不了 , 我得走在他们前面 , 指引着他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对法律始终怀有敬意 , 是因为它能真正给人以尊严 , 只要我们愿意相信 , 它就能帮我们遮风挡雨 。 哪怕是孑然一身 , 哪怕一无所有 , 我们都被它保护着 。 这些年来 , 我一直在思考法律是什么?现在我的理解是 , 哪怕有千万人挡住你的去路 , 作为律师 , 我一个人就可以带着自己的当事人跨过去 , 法律会化身为那座桥 。人是群居的 , 人性是驳杂的 , 凑在一起有时容易狂热 , 就事论事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 此时 , 法律人应该站在前面 , 避免群体给个体带来伤害 , 哪怕被骂得体无完肤 , 被踩得血肉模糊 , 都要在风口冷静 ,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个体 , 需要保护 。 能陪一些失望无助的人走一段路程 , 给他们搭一座桥 , 让想去对岸的人去对岸 , 让想回家的人安心地回家 , 让苦楚的人有一粒纸包糖含着 , 也是件幸事吧 。编辑:沈燕妮题图:《我11》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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