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颗新时代的钉子

一个女大学生 , 进入职场后不久 , 控告自己上司性骚扰 。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 她也已心力交瘁 , 但更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当她离职后 , 发现自己被那个圈子的各公司都列入了黑名单 。网上对此事的反应大多很激烈:有人说 , 这正表明职场高管都是潜在的骚扰嫌疑犯;有人认为这个行业的文化都很恶臭 , 另谋出路也不是坏事;但又有人说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 你以为换个行业就不是这样了吗?职场高管的反应乍看很像“官官相护” , 但要说他们都有骚扰倾向 , 这却未必(即便假定这些高管都是男性) , 倒不如说 , 这位揭露问题的女实习生被看作是刺头 , 无法驯顺地整合进现有的权力结构 。 换言之 , 管理体制不希望看到一个有着强烈自主性、自我权利主张的个体 , 而只想要乖乖听话干活的人 。这其实比仅仅一个高管性骚扰更可怕得多 , 因为这意味着一种无形的群体压力 , 要求个体放弃自己的权利主张 , 而屈从于权力结构对自己的要求 , 否则你就可能遭到孤立、排挤乃至打压 。 就像窦唯在《噢!乖》里唱的那样 , “你们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 , 都要学会接受 , 不要说什么废话 。 ”事实上 , 每个中国人在成长过程中对此都并不陌生 , 我们的教育体系所做的 , 就是不间断地将每个孩子驯化为一个合格的社会基本单位——仿佛一个巨大的标准化工厂 , 每个“原材料”在“进厂”时千百不等 , 等到“出厂”时都被规训得整齐划一了 。前不久 , 何伟在给《纽约客》写的一篇关于“中国如何控制住新冠疫情”的长文中就说到 , 在备战高考的残酷竞争中 , “高中学生很少有机会发展创造力和独立性” , 但这也使学生们“对于枯燥有着超强的忍耐力” , 即便人们被分配的专业、任务并不合自己胃口 , “没有一个人抱怨” , “甚至对这些独生子女来说 , 他们也没觉得自己有何特殊性” 。他说 , 在中国 , 不变的传统是 , 学生永远尊敬老师 , 即便这个老师是个蠢货(moron) 。 值得补充的是 , 在离开学校后 , 这里的“老师”或许也可替换为“领导” 。当然 , 他说的不免有几分夸张 , 也只基于他自己的经验观察 , 但与世界各地相比 , 东亚这种抑制群体内部个性的倾向确实是极为突出的 。我们有太多俗语都在反复教导一代代中国人:“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出头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 , 甚至在当下还有严格的纪律要求“严禁突出个人” 。 至于那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 , 其实并非指张扬自我个性权利 , 倒不如说是率先站出来为群体谋福利 , 是一种“先锋表率作用” , 本质上仍然是为群体而非为自己 。美国人类学家Henry Harpending在《一万年的爆发:文明如何加速人类进化》一书中发现 , 不同社会的统治阶级都倾向于抑制内部那些好斗个体的繁殖适应 , “就像一个农民看着他的一头牛把另一头牛顶死了一样毫无价值可言” 。 因此 , 农业增收的秘密之一就是减少驯化牲畜或作物之间的竞争性 , 铲除那些过于好斗的基因在种群中的数量 , 而“这种情况在那些强大的、稳固的国家中十分明显” 。但他也注意到 , 尽管每个社会都有这样的倾向 , 但唯独东亚最显著 。 与“注意力缺陷及多动症”有关的多巴胺受体D4上的7R基因片段在世界各地出现的频率都相当高 , 东亚却是仅有的例外 , 这意味着东亚社会在漫长的演化中 , 活下来的都是较为听话的“顺民”后裔 。他据此推断:“很有可能中国的文化就倾向于排除那些带有7R基因片段的个体 。 日本人常说 , 翘起来的钉子需要把它敲下去 。 也许 , 中国人就直接把它拔走扔掉了 。 ”这与中国社会长久以来的传统相吻合:儒家的秩序情结下所培养的个体 , 实际上是一个“规范人” , 每个人都从小被教导去做好角色规范需要你去做的事 , 因而这种角色规范与内心真实自我的矛盾 , 几乎是中国历代文学中主人公最常出现的痛苦与悲剧——张生、宋江、孙悟空乃至贾宝玉都是如此 。即便到了1949年后 , 情况也仍然如此 , 因为“解放”是国族的解放 , 并不是个体的解放 。 相反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 鼓吹的是“螺丝钉精神” , 要在平凡的岗位上完全奉献自我 。 随便搜一下 , 就能看到诸如“做一颗合格的螺丝钉”之类的宣传:“请不要小瞧一颗小小的螺丝钉 。 虽然它很小、很不起眼 , 但它却不容忽视;虽然它很廉价 , 但它却不可或缺 。 ”这其实是个谎言 。 在996工作制度下 , 如果你真的是一个螺丝钉 , 那就更有可能被忽视 。 因为稍稍想一下就能明白:真正不可或缺的肯定是那种难以替代的人——他们要么能力突出 , 要么个性鲜明 , 总之具备某种独特性 , 以至于很难找到人来替换 。这就构成了一种组织内部的双重面向:一方面 , 它要求每个员工都是标准化的、可替换的;另一方面 , 如果你真的听话 , 就迟早会发现 , 其实那些独特的个体才更难被替换 。 这意味着顺应规则并不能维护个体的利益 , 就像拆迁中的钉子户才能在博弈中获得更大好处 , 原因很简单:规则维护的是组织或管理者的利益 。在这样的生态中 , 很多人很自然地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 , 而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 , 以集体利益为掩护 , 利用规则来实现个人的目标——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 大抵如此 , 而在更多情况下 , 则是滥竽充数 。这是一个事与愿违的结果:那些按说“不突出个人”的组织成员 , 其实不见得有助于群体价值最大化;反过来说 , 那些勇于伸张自我个性、权利主张的个人主义者 , 就一定没有合作精神吗?不一定 , 有时甚至恰恰相反 。 因为个人权利边界清晰 , 才能避免合作中出现争执 , 使交易和合作更顺利地推进 。 现在常说“团队合作精神”(team work) , 但很多中国人常不自觉地误解为“无条件为团队奉献” , 实际上 , 这是以个人主义为基础 , 以充分发挥每个人的潜力 , 优化效率为最终目的的 。虽然中国已经“一只脚踏进后现代” , 但在管理思路上仍然大致是大工业化生产的取向 , 将每个人视为标准化的工具 。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 , 体现这种管理思路的App就叫“钉钉” , 仿佛正印证了要时刻盯着你成为一颗合格的螺丝钉;但如果这真是一个能开创某些可能性的“新时代” , 那么我们应当做的是一颗不顺从、有态度的钉子 。这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去做挑战既定秩序的英雄 , 但现实也证明 , 一种泯灭个性、压制自发性和个体权利主张的体制 , 其实是极其浪费而低效的 , 因为创造性正蕴藏在每个独特的个体身上 。 不仅如此 , 一个承认这些权利的体制更具弹性、也更难反抗 , 因为它可以在动态调适到平衡状态 , 在这个意义上 , “稳定压倒一切”的秩序恰是一个不稳定机制 。 鲁迅先生早已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 , 就在沉默中灭亡 。 ”或许我们还有第三个选择:在沉默中反抗 。 来源: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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