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高考残酷往事:多少孩子死了疯了
2000年8月中旬 , 离我们村十来里地 , 有个跟我同届毕业的女生疯了 。 她高考发挥失常 , 一直挨着父母的骂 。 这天早晨 , 她拎着一壶开水倒进脸盆 , 一把一把掬起那水洗脸 。被人们拉离后 , 她喊着 , “我要洗脸 , 水不烫 。 我要洗脸 , 水不烫……”她在县城重点高中读书 , 被家里寄予了改换门庭的重任 。 可是 , 她失败了 。她的故事只流传了一个月不到 。 20年过去了 , 我没有再听说她的任何消息 。在她疯掉4个月前 , 我一个初中同学 , 在县城一高读书 , 因为违反纪律被班主任开除 。 马上就要高考 , 母亲舍不得 , 据说向班主任下跪求情 。 还是不行 。几天后 , 人们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里 , 找到了他的尸体 , 旁边放着一个敌敌畏的空瓶 。他几乎是我十几年读书生涯中 , 最聪明的同学 , 一手好字无师自通 , 字形颇像赵孟頫 。 我们俩都复读了一个初三 , 然后都又失败 , 再次考入乡镇高中 。那是1997年秋天 , 他家凑了三千多块借读费 , 送他进入县城重点 。 我家没钱 , 我只好满腔自责和屈辱 , 灰溜溜地去邻镇报到 。听到他死讯时 , 我刚参加完高考体育测试 , 正在邓州市新华路原四高中的校门等待返校的中巴车 。回到高中的第二天晚上 , 几个跟他初中同学的朋友凑在一起 , 想为他维权 。 我读文科班 , 平常又喜欢写点东西 , 就被推举为执笔人 , 负责写一封信投给《大河报》 , 诉说这位同学被班主任逼死的委屈 。20年过去了 , 我至今没写这封信 。 我曾对不起的人很多 , 这位姓宋的兄弟算得上一位 。 在一些疲累焦灼的时刻 , 我也会想起他 。 他更像是去远游了 , 或许会在哪个午夜来访 , 对床夜雨 , 或许也是一个极佳的写作素材 。他是死去的我 , 我是活着的他 。高考体检时 , 我只有110斤 , 比现在轻四十多斤 , 那是一种任何人看了都会担心的瘦 。 只有故作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傻笑 , 才撑得起这具躯干 。我几乎每周都要忍受口腔溃疡的折磨 , 高考前两个月 , 口腔里一次长了五六个溃疡 , 都是黄豆面大小 , 喝口水都疼得面目扭曲 。 我去校医室 , 请求给我点硝酸银溶液 , 以烧蚀溃疡面 。 这是我们当时能想到的祛痛最快的办法 。那位老师不敢弄 , “你整个口腔都烂了 , 都点上 , 说不定会感染……”所有去火消炎的中成药和低端抗生素 , 我都吃了一个遍 , 甚至听说越苦的东西越能去火 , 就去药店买来黄连 , 泡在开水里当茶喝 。在高考前一个月 , 我又一次口腔溃疡 , 就去校外诊所里挂水 。 青霉素掺双黄连注射液 , 不到十分钟 , 身上直打冷战 , 心脏紧缩 , 浑身抽搐 。 打了3倍于成人剂量的强心针后 , 心率很快飙到140多下 。我被埋在两层厚棉被下 , 开诊所老板 , 一位卫校毕业生说必须发发汗 , 半昏迷中 , 我听到门外有一位同学的声音 , 就让老板赶紧喊那位同学过来 , 被老板拒绝 。我就自己扯着嗓子大声喊 。 多年后 , 我回忆起这个场景 , 细思恐极 。 我真要默默死在这个诊所里 , 同学和家人都不会知道 。乡村里什么都缺 , 就是不缺人命 。 任何人的生死 , 都难以惊天动地 。 在高考前大概半年 , 本校一位老师的夫人因为抑郁症自杀 。 她是个大学毕业生 , 分配在镇政府工作 , 听说每晚都会失眠 。她发现只有做蜂窝煤球 , 才能缓解她的焦虑 , 于是家属院里都把蜂窝煤球让她做 。 而蜂窝煤球终有做完的一天 。她的丈夫很是淳朴踏实 , 妻子死后他很快颓废下去 。这个噩耗让学生们也难过很久 。 我们难以理解 , 你“卡片粮”都吃上了 , 还能有啥想不开的?出生于贫困 , 又习惯性匮乏的我们 , 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 , 都来自镇上小书店里的盗版书 , 以及阅报栏里每周会更换一次的《中国青年报》 。 对于世纪之交狂飙突进的繁华 , 我们知道得不多 。身处本县排名倒数的高中 , 我们有升学的念想 , 却无升学的压力 。 我们的未来 , 就像一张两块钱买来的彩票 , 即使次次空奖 , 也不至于寻死觅活 。 县城火车站 , 下广州的火车每天都有好几趟 , 谁都可以挤进去 。临近高考那几天 , 我们竟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 。 大部分人卖掉了所有书本和教辅资料 , 换来的钱都去大街上聚众吃喝 。 收废纸的老头一天要上下无数次教学楼 , 编织袋塞得满满的 , 到最后 , 我们见了他打招呼 , “老表 , 你又来了?”南阳方言中的“老表” , 指的是表兄弟 。 我们无意羞辱这位老人 , 我们只想放纵一下 。大多数同学都买来硬皮封面的校友录 , 互相写寄语 。 我没有买 , 也没有找任何人题词 , 不过却挖空心思制造金句 。有一位身高超过1米85的同学 , 为另一位身高接近的同学题词 , “相似的身高 , 让我有了结识你的冲动……”我拿过本子 , 在“冲动”前边加了一个大字 , “性” 。2000年7月4日 , 天阴将雨 。 最后一节课 , 数学老师讲了十分钟之后 , 停了下来 , “看来大家都不想听了 , 那么 , 我们下课吧 , 你们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我骑着自行车沿着249省道狂奔 , 离开公路上土路 , 突然狂风暴雨 , 淋湿了后座上捆着的纸箱 。 我在泥泞里 , 推着自行车沿着路边的草丛滑行 。我推了5公里才回到家里 , 我在暴雨里破口大骂 , 又哈哈狂笑 。两天后 , 我们几十号同学 , 住进县城两家小旅社里 , 两三个同学挤一个屋 , 每人每天不到30块的住宿费 , 你别奢求太多 。有个房间有台17寸的黑白电视 , 接着有线信号 , 大家围坐在一起看陈小春版的《鹿鼎记》 。 班主任每隔十来分钟就过来提醒一次 , 让大家能看会儿书就多看会儿书 , 高考完有看不完的电视 。没人理他 。我们高考住的俩旅社 , 2014年路过这个旅社很难睡好 , 大家等到过了午夜才消停 , 早上五六点 , 就有人起床 , 在天井旁边的水龙头洗漱 , 接着便老和尚念经似的开始背书 。那几天 , 我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 白天也不困 。 到最后一天考英语 , 头有点懵 , 在进考场前 , 我在校园的水龙头使劲冲头 , 然后揽起衬衫擦头 , 又将腿翘到水龙头上冲 , 十几块钱买的皮凉鞋很快沦陷 , 每走一步 , 就“唧唧”往外喷水线 。高考结束后三天 , 我突然开始剧烈腹泻 , 躺了三四天才好 。 每一次睡去 , 都会做关于高考和出路的梦 。 我梦见我拿到试卷后 , 一道题也看不懂;我梦见我涂错了答题卡 , 或者钢笔滴了一大坨墨 , 洇坏了试卷;我又梦见我赤身裸体坐在考场里 , 求人借条短裤都不可得……二十年来 , 这些桥段隔三差五在深夜潜入 。 真正的高考 , 我却超水平发挥 。 我高考作文得了58分 , 使得语文原始分大概在140左右 。我的高考作文试卷 , 来自个人档案当年实行标准分值 , 有一课特别拔尖 , 总数会很占便宜 。 于是我混入了一本线 。可我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 所以 , 在关于高考的梦里 , 只有一次接一次的失败 。 我不聪明 , 更不勤奋 , 我只是靠一场考试中的侥幸和投机取巧 , 混到城市里装腔作势 。 掀掉强作光鲜的面子 , 只有一个在狂风暴雨里推着自行车 , 一挪一步的穷小子 。 我随时会被扒光一切 。高考住的那个旅社 , 我后来又进去过一次 。 2014年 , 老家有位农妇因为土地维权 , 数年上访未果 , 就自立一个市政府 , 结果被以伪造公文罪判刑 。 她家就住在旅社后边的巷子里 , 我穿过旅社去她家 , 旅社主人问我住店不 , 我说不 , 他显得非常恼怒 。我的高中 , 后来又有两次出名 。 先是畅销书《中国在梁庄》中 , 奸杀八旬老妪的少年 , 就来自这所学校 。几年之后 , 比我晚两届的一位校友 , 当兵又考上军校 , 在汶川地震救灾现场牺牲 , 高中校园里 , 树着他的铜像 。 他静静注视着校园大门外的世界 , 脸庞年轻坚定 , 就像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少年 。三年前春节 , 我和十几个同学回到高中 , 遇到了当年的语文老师 。 老师告诉我 , 我们的高中差点被撤并 , 事实上曾被撤过几年 。 人过中年的老师们很想留守这个学校 , 就进京反映情况 , 他们知道我做了采访人员 , 却没找到我的电话号码 。我赶紧把现在的号码留给他 。 据说 , 现在的老师们都可怀念一二十年前的学生们 , 他们再调皮 , 也会对老师和长辈保持基本的尊敬 。 现在不了 。有一堂课 , 语文老师让一男生背一段孟子 , 对方支支吾吾 , 他随口批评了一句 , 就见势头不对 , 忙让这学生坐下 。“再耗一阵子 , 他肯定会打我 。 ”老师叹气 , “这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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