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时的父亲( 二 )


学校教导处的郭主任就在“批林批孔”大会上说 ,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 ,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 。 妈妈说爸爸也怕死 。 多年前从山里深夜独自一人走回城里 , 月光下看见两只铜铃大的亮眼睛从山顶上看过来 , 脚边的地上还有冒着热气的老虎粪 。 他把手电筒背在身后心提到嗓子眼一步一个脚印翻山越岭 , 最后淌过沮河 , 头皮发麻地走回城里 。 惊魂甫定 , 爸爸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怔怔发了一夜的呆 。我觉得 , 和爸爸相比 , 我怕死怕得要更哲学一些 。 和死了就“永远、永远、永远……什么都不知道”的担心比起来 , 爸爸怕死的原因可能要具体实际得多 。 面对面的枪林弹雨他没怕过 , 但他却害怕隐藏在黑夜深处一双捉摸不定野兽的眼 。 后来我才明白 , 恐惧其实并不来自死亡 , 而是来自深深的未知 。爸爸肺癌晚期 , 他象当年害怕夜色中的不知所踪的老虎一样开始害怕未知的死亡 , 虽然我知道他并不怕我想象中的那种哲学上的死 。他很潇洒地说过周恩来都会死何况他 , 这是在告诉我他其实并不怕死 , 他怕的是死后落孤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在这风雨飘摇的异域他乡再也无人照顾的未知结局 。有一天中午 , 我照例从病房外面的沙堆上玩了回来 。 爸爸盘腿微笑坐在病床上 , 妈妈拿着一张有钢笔字的信纸坐在他面前的矮凳子上正用手帕使劲擦眼泪 。 以前以为“断线的珍珠”只是一种流泪的比喻 , 现在我真的看见了 。 那是一个一切情感都必须压抑起来的黑暗时代 , 妈妈强压着满腔悲痛不哭出声 , 所有压抑的悲痛都变成成串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爸爸仍然微笑着 , 我进来时他刚说:对不起 , 木英……妈妈把头扭开 , 我悄悄把纸拿过来 , 匆匆看了一眼 。 那大概算是爸爸写给组织上的遗嘱吧 , 一共三点:第一、死后火化 , 骨灰送回丰城老家 。第二、给姐姐安排工作(姐姐当时响应号召上山下乡 , 正在农场养猪)第三、请组织上安排把妈妈调回原籍 , 让妈妈趁年轻改嫁 。 姐姐工作后可以自食其力 , 把我和哥哥送回乡下大伯处务农 。妈妈应该是看见最后一行字才忍不住悲从中来伤心痛哭的 。我们那时的父亲
想当年 , 窈窕雄姿 , 女貌郎才 , 一双热血青年千里迢迢 , 浪漫跨马相随 , 迤逦来到这流淌着青春理想的异域他乡 , 激情燃尽 , 饱经风霜 , 相濡以沫几十年 。 如今来时本一对 , 归时不成双……她哽咽着对爸爸说:我不会把他们送走的 , 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们一口吃的……父亲抬头看着窗外 , 无语微笑 , 双眼迷茫 。……我和哥哥是在睡梦中被姐姐赶起来的 。 她自己才十八岁 , 比我大七岁 。 有条不紊的在衣柜里找东西 , 然后带我们去医院——1976年建军节的早上 , 爸爸走了 。最后一眼看他的样子 , 我看见他在微笑 , 很放心的样子 。 不知道他究竟是对妈妈坚强的谋生能力放心呢还是对组织承诺的关照放心 。父亲死后 , 组织部长带着一大堆人马来家里慰问妈妈 。 长期积压的愤懑终于喷涌而出 , 妈妈嚎哭着赶他们出去 , 她愤怒地喊到:活着的时候没人看 , 死了来看什么?组织部长一行满脸阴郁 , 强行坐了一会儿 , 才在众人的围观中鱼贯而出 , 尴尬离去 。那时候医学不发达 , 人也愚昧 , 他们以为癌症会传染 , 所以在父亲确诊肺癌晚期之后 , 组织上领导竟无一人前来探望 , 而且医院把父亲安排在了传染病区 。追悼会上妈妈一滴泪也没流 , 而且交待我们也不要当着这些人哭 。于是 , 接下来的日子她便跑断了腿 。 因为得罪了组织部的人 , 妈妈的调动被拖了整整两年 , 而姐姐最终也是靠自己考技校才离开了农村 。爸爸的遗愿没有一个是组织上安排完成的 。但两年后 , 我们毕竟还是离开了那里 , 跟兵荒马乱时逃难一样 。妈妈单位上的所有老同事帮我们把所有家当打包运到当阳用火车托运走 , 妈妈则把一应细软用具用一个大床单一卷背在身上就带着我和哥哥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 记得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我把一张写有“再见”的白纸做成纸箭高高射向深邃的夜空 , 我希望那么多儿时的同学和朋友总有一个可以捡到它 , 看见这只箭 , 就可以看见我对童年依依不舍的告别之意 。对我来说 , 离开是结束也是开始 。鼓励原创 , 扫描或点开图片长按二维码自由打赏 , 谢谢!我们那时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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