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贵

长贵长贵是我三爹的儿子 , 不是亲生的 , 三爹有三个姑娘 , 就是缺个儿子 , 后来从三妈娘家亲戚处过继了长贵过来 , 也算有了自己的儿子 。我第一次见长贵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 那是长贵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来我们家 。 长贵是从大同市坐火车来呼市的 。。 长贵当时二十岁左右 , 中等身材 , 不胖不瘦 , 留着中分头 , 中间一道缝 , 头发向两面分开 , 有些像电影里的叛徒或是日本人的翻译 。 很快他用自己的行动颠覆了我对他的以貌取人的最初影响 。 不爱说话 , 质朴、勤谨 , 腼腆 , 动辄就脸红了 。 性格内向 , 一天也嘣不出几句话 。 但人勤快 , 长贵来了以后 , 家里水缸老是满满溢溢的 。 长贵天天去办事处找零工 。 他小学也没毕业 , 既没文化 , 又没有专业技术 , 只能干一些出卖体力的脏活、苦活、累活 。 当时称为“壮工” 。 比如盖房和泥 , 修路拌灰 , 拉煤卸炭……长贵偶而也会揽上些零活 。 长贵发了些许工钱后 , 每每都会下工回来给我们家里买一些零吃 , 比如油焙子 , 白焙子…… 。 那时的他 , 高兴着 , 羞涩的微笑着 , 脸上泛起了红晕 , 他朴实美好的样子 , 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 记得有一次他在旧城大十字买了些油炸小鱼 。 也就一咋长的小鱼 , 外面裹上面糊 , 里面已经下好了调料 , 沸油锅里炸熟 , 色泽金黄 , 连鱼刺都炸酥了 , 味道鲜美 , 在牛皮纸袋里装着 。 我第一次知道 , 小鱼也可以这样吃的 。 也许是困难时期 , 油炸小鱼的美味令我终身难忘 。只过了七八年 , 再一次见到长贵已经面目全非 , 判若两人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 , 三爹在大同猝发了一起交通事故 , 被汽车撞了 , 给我单位打长途电话 , 又给家里发来电报 。 总而言之如果我能请下假 , 希望我能去大同帮三爹处理此次交通事故 。 全家闻知后 , 都很焦急 , 我自然责无旁贷 , 义无反顾!和单位请了一星期假 , 买了当天的火车票 , 急匆匆直奔大同 。 记得为了抢时间 , 我买的中午的火车票 , 去了大同已经晚上七八点了 。 几经碾转赶到四牌楼云路街三爹家时 ,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 长贵已经认不得我了 。 我也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目光呆滞 , 面无表情 , 面色憔悴 , 还是不爱说话 , 但老是嘴里念念有词 , 语速挺快 , 自己和自己说话 , 别人也听不懂 。 往日那种羞涩的微笑再也见不到了 。 当天和三爹三妈匆匆热聊了一会儿 , 因时间较晚了 , 就在三爹家睡觉了 。 刚刚睡熟不久 , 突然被旁边的疑似吵架的声音惊醒;极不情愿的费力的睁开重重的双眼皮 , 发现正是睡在我旁边的长贵发出的声音 。 三爹家住的是一座大杂院里的一间东房 , 也就十来平米吧 。 这是当时中国百姓的标准民居 。 无非是有的是两间 , 俗称里外间 。 有的是一间半 , 比这大半间 。 一进门就是窄窄的过道 , 过道南靠着一盘炕 。 炕的西边紧靠着玻璃窗户 , 炕的东面则摆放着柜子和做饭的灶火锅台 。 等于简易厨房 。 这盘炕能睡四五个人 。 当晚最里边是三妈、其次三爹、长贵、紧靠窗台的是我 。 那一晚我一宿没睡 , 虽然我困的厉害 , 但长贵折腾的太厉害了 , 惊心动魄 , 怵目惊心!他一会儿像是和魔鬼搏斗 , 横眉立目 , 嘴里掷地有声 , 痛斥魍魉魑魅 , 奸佞小人 , 这时他像个勇士、英雄、大丈夫 , 伟男子!同时他从被里探起身来 , 双手挥舞 , 直指前方 , 怒斥想象中的敌人坏蛋 , 一付真理在手 , 正义在胸 , 怒不可遏的样子 。 一会儿像看到厉鬼一般;吓的瑟缩发抖 , 嘴唇颤动 , 龟缩在被子里 , 直至扯被子 , 蒙住头 。 一会儿又平心静气 , 仿佛和朋友在亲切的聊天 。 几个角色不停的转换 , 瞬间他的对手变换了 , 他的语音、声调、神情、对话内容随之转变 , 一会儿像是在舌战群儒 , 一会儿像是在怒斥敌顽 , 一会儿歇斯底里 , 暴怒不已 , 一会儿温情脉脉 , 仿佛在谈情说爱……长贵明显是精神分裂了 。 三爹三妈年纪大了 , 许是耳背了 , 听不见 , 或是习惯了 , 见怪不惊了 。 有时长贵闹腾的太厉害了 , 三爹也会喊一声 , 长贵 , 睡觉吧!也只是刹那的作用 , 一会儿长贵就故态复萌 , 继续这种荒唐的可怜的精神分裂式的表演 。 我当时大气都不敢出 , 非常紧张 , 心跳加速 , 他千万别把我当成对手或敌人 , 我也不敢睡觉 , 怕自己睡着以后 , 被长贵突然袭击 。 黎明前 , 长贵搏斗了一宿 , 筋疲力尽 , 昏昏沉沉睡去 , 我却睡意全无 。 第二天我急忙搬到了旅店 , 这里住下去 , 非崩溃了不可 。长贵变成这个样子 , 令我始料不及 , 大吃一惊!后来陆陆续续才从三爹三妈嘴里得知;长贵性格内向 , 不爱说话 , 善良老实 , 又没文化 , 又没固定工作 , 多年来就是靠打一些零工 , 或是季节性的工作 。 文革初期 , 长贵有一次在街上闲逛 , 正好碰见红卫兵批斗地富反坏右 , 他也在现场看开了热闹 , 他把自己当成局外人 , 看客 , 反正谁也认不得 , 别人也认不得他 , 但是这是一场触及每位中国人灵魂的大革命 , 在某些场合 , 是没有看客 , 不允许骑墙的 , 你必须表态 , 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 他不懂 , 他啥都不懂 , 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 他不跟着喊口号 , 打到××× , 它不喊 , 伟人万岁他也不喊 , 他就是纯粹的看热闹 。 最终被红卫兵发现了 , 连他一起批斗 , 说他包庇地富反坏右 , 现行反革命 , 问他什么立场?什么成份 , 末了被带走 , 送到群专指挥部 , 天天被暴揍 , 劳动改造 , 三爹家里人急坏了 , 天天找长贵 , 幸亏被一个现场知道真相的人告知 , 几经辗转打听才找到 , 经过内查外调 , 三爹家是三代赤贫(城市贫民) , 好说歹说最终放人 。 后来长贵见了胳膊戴红箍的 , 浑身发抖 , 吓得不行 。 有一次长贵好不容易托人介绍 , 结识了一位农村姑娘 , 人家为来城市 , 不嫌弃长贵没工作 , 不爱说话 。 处了一段时间后 , 觉得长贵善良 , 人好 , 俩人准备结婚 , 有一天领上农村姑娘逛街 , 在商场买东西 , 迎面碰上几个穿黄衣服 , 胳膊戴红箍的 , 他条件反射似的举起胳膊高喊×××万岁!现场顾客莫名奇妙 , 一片茫然 。 生生把对象吓跑了 , 结婚也黄了 。后来长贵也处了不少对象 , 都不成 , 他越来越沉默了 。 后来发展到见了女的就横眉冷对 , 吐唾沫 。 工作中也被人欺负 , 开工资后 , 被工友忽悠下饭馆 , 一起灌醉他 , 人家走了 , 告知饭店员工由他结账 。 酒醒后 , 饭馆不让他走 , 自然是他付钱 。 人善被人欺 , 马善被人骑 。 国人历来有欺善的恶习 , 而且各种针对他的奚落 , 嘲笑 , 恶作剧轮番上演 , 他成了众人乏味生活中的调味品、开心果、解心宽、长贵;给你说个对象……长贵;有个寡妇 , 比你大几岁行吗?结果一见面是个老太婆 , 有一次相亲地点被定在新建的女厕所里 , 压根就没有女的……可以想象……此种环境下 , 长贵的病越来越重了 , 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 三爹三妈去世后 , 长贵也彻底疯掉了 , 不知所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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