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偏爱的孤女的一生( 二 )

被偏爱的孤女的一生
血泪坑三我外公死时 , 母亲7岁 , 不懂事 。 但这对我外婆而言 , 无异于天塌地陷 。 几年时间 , 走掉了视她如掌上明珠的公婆 , 走掉了相亲相爱的丈夫 。 往后的岁月 , 就像一个无尽的山洞 , 张着黑漆漆的大口 。那年中秋节前的一天 , 我外婆去镇子上买来两包雪片糕和两筒月饼 , 给我母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 带她去黄大婶那里走亲戚 。她们过了镇子口的揽景桥往东 , 走过一个大水塘 , 是一所破败的风雨亭 。 又走过两里地 , 绕过四棵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香枫树 , 再往南走三里地 , 看到一个牌坊 , 我外婆对我母亲说:“这是四明村 , 你黄大婶就住在这里 , 往后 , 你要经常一个人来黄大婶家走亲戚 。 ”黄大婶看到我外婆和我母亲 , 又哭又笑的 。 我外婆说 , 等腊月里 , 今年春天养下的鸭子肥了 , 到时给你捉来过年吃 。 走时 , 黄大婶回了一大包吃食 , 有米糕、葛粉、笋干 , 在门口 , 又摘下两只大香柚塞到母亲怀里 , 一直把她们送到牌坊下 。我外婆还带着我母亲 , 去了当初抬外公的两个青壮男子家 , 一人送上两双熬夜做的布鞋 。 他们一个姓占 , 我母亲叫他占叔;一个姓金 , 我母亲叫他金叔 。 占叔和金叔看到我外婆和我母亲 , 喉咙发紧 , 说:“嫂子放心 , 英子就是我们的亲侄女 , 往后有什么事 , 你们捎个话 。 ”我外婆记住对黄大婶的许诺 , 到了腊八日 , 一早从笼子里把鸭子捉出来 , 用稻草捆绑了双脚 , 递到我母亲手里说:“英子 , 你一个人把鸭子捎给黄大婶 。 ”我母亲上路前 , 外婆又递给她一支长竹竿 , 说:“路上有狗吼你 , 就用竹竿撵它 。 ”腊月里的乡村 , 天寒地冻 , 枯草上披着厚霜 。 几棵柿子树孤单地站在路旁 , 尖顶上 , 挂着两三颗柿子 , 被鸟啄破了皮 , 流出果汁 , 夜里经风一吹 , 冻得硬梆梆光溜溜 。 过风雨亭时 , 真有一条黑狗支着前腿 , 把脑袋压到地面 , 呜呜低吼 , 作攻击状 , 我母亲扬起竹竿 , 它就跑走了 。路上 , 母亲遇到赶集办年货的人 , 有的跟我母亲打招呼:“小女娃 , 大冷天拎只鸭子干嘛去?”我母亲说:“我走亲戚哩 。 ”四外公去世后 , 外婆变得生无可恋 , 没有了在人世继续走下去的热气 。 而我年幼的母亲 , 是外婆最放不下的 。 后来 , 我母亲才明白过来 , 外婆带着她竭力地维系与黄大婶、占叔、金叔的“亲戚”关系 , 是想等自己离开后 , 在这个炎凉的世界上 , 还有几个人拉扯着女儿长大成人 。那天是1949年3月17日 , 一早 , 我外婆烧好了早饭——一碗煮得浓稠的粥和两个煮鸡蛋 。 看着我母亲吃下 , 外婆进房换了一身衣服 , 还对着镜子 , 先是用清水把花白的头发抿平 , 然后扎了一个发髻 。 外婆说:“英子 , 妈今天出去办点事情 , 中午还没有回来 , 你就去占叔金叔家 , 让他们来后山的竹林找我 , 你再去四明村找黄大婶 。 ”中午 , 我外婆没有回来 , 我母亲就去镇子里找占叔和金叔 。 后山的竹林是我外公在世时种下的 。 镇里人喜欢种毛竹 , 整根竹子 , 可以做用具 , 可以做纸 , 可以卖钱 。 冬春两季 , 挖出竹笋 , 鲜卖或晒笋干 。 占叔和金叔找到我外婆时 , 已经没有了呼吸 。 外婆是服砒霜自杀的 , 生命终止在32岁 。被偏爱的孤女的一生
后山的竹林占叔、金叔把我外婆从后山上背下来 , 拦住我母亲不让看 。 我母亲一路啼哭 , 跑着去四明村找黄大婶 。 黄大婶拉着我母亲往镇子里赶 。我外婆的丧事 , 是黄大婶、占叔、金叔帮着料理的 。 农村里有哭丧的习俗 , 黄大婶哭得撕心裂肺 , 镇子里的人都心里发酸 。 外婆就葬在外公坟墓的边上 , 他们终于在地下相伴了 。外婆下葬的第二天 , 黄大婶去了一趟四明村 , 将自己的换洗衣服一包 , 住进了我外婆家 , 跟大伙儿说:“往后 , 英子就由我来抚养 。 ”农村里的丧事 , 有做七的习俗——人死后 , 亲属每七天设斋奠祭一次 , 一共七次 。 1949年5月4日 , 常山解放 , 正逢我外婆“七七” , 黄大婶带我母亲去上坟 , 黄大婶说:“妹妹 , 你不能再熬些日子吗?”五黄大婶待我母亲 , 视若珍宝 , 连她女儿小翠姐都有些妒嫉 , 说:“妈 , 我和英子 , 哪个是你亲生的?”黄大婶说:“两个都是 。 ”占叔金叔待我母亲 , 也十分怜惜 , 做了好吃的 , 或者上山采到山楂、酸枣、猕猴桃 , 就捎过来 , 笑眯眯地看她吃下 。 那年我母亲上学堂 , 担心她被欺负 , 人高马大的占叔和金叔 , 一左一右牵着我母亲的手 , 把她送进教室 。母亲小学毕业后 , 怎么也不肯去上学了 。 那时 , 黄大婶50岁 , 前几年害了寒腿病 , 已经干不了重活 , 虽然有占叔和金叔帮衬 , 但要供她继续念书 , 有些力不从心 。 我母亲决意退学 , 是想减轻他们肩上的担子 。这以后 , 挑水做饭、下田干活 , 里里外外的事情 , 我母亲全包了 。 占叔的孩子刚出生 , 一有空 , 我母亲就过去抱孩子、洗尿片 。 金叔家里穷 , 还没有娶上媳妇 , 我母亲隔三天去帮他洗衣服、扫屋子 。 我母亲18岁了 , 黄大婶、占叔、金叔商量 , 要给她找个好婆家 。 托过好多媒人 , 相中了家在县城东门外的我父亲 。 经过排八字、认亲、订婚、下聘等流程 , 我母亲和我父亲结婚 。 我母亲出嫁的全套嫁妆 , 也是三人置办的 。 黄大婶专门去我外婆坟上 , 把我父亲的照片朝墓碑亮亮 , 说:“妹妹你看 , 这小伙子不错 。 ”闺女出阁 , 有母女哭嫁的习俗 。 那天 , 迎亲的队伍已经在门外 , 黄大婶哭道:“听娘开导你 , 你到婆家要争气 。 衣要冼得好 , 鞋要做得高 , 丈夫穿起四处跑 。 兄弟妯娌多 , 总是要笑和 , 闲言闲语少要说……”我母亲回应:“我的妈呀我的娘 , 你为女儿办嫁妆 , 十天赶三场 , 一月赶九场 , 大路走成槽 , 小路跑起毛 。 娘的好处千千万 , 十天半月数不完……”左邻右舍听了 , 嘘唏不已 , 纷纷拿出手绢 , 把眼角擦了又擦 。新婚第二天回门 , 敬酒时 , 我母亲跪在黄大婶面前 , 说:“婶 , 你跟我们一起过 。 ”黄大婶仰脖喝下酒 , 把我母亲扶起 , 说:“你们过你们的 , 有空了 , 就经常回娘家 , 走走亲戚 。 ”我母亲是有娘家的人 。六我父亲在一家机械厂工作 , 我母亲做家务 , 偶尔去纸袋厂做小工 , 赚几个油盐钱 , 日子不咸也不淡 。 隔上十天半个月 , 我母亲总要腾出几天时间 , 回娘家走亲戚 。母亲晕车 , 一嗅到汽油味 , 就吐得天翻地覆 , 别人告诉她 , 坐手扶拖拉机不晕车 。 母亲坐上拖拉机 , 才开出半里地 , 还是吐得天昏地暗 。 她只好靠两条腿走 , 清早从家里出发 , 到镇子里 , 已是午饭时间 , 跟黄大婶住上一个晚上 , 第二天看过占叔金叔 , 再走回来 。父亲看母亲走亲戚如此受罪 , 劝她:“何必呢 。 ”母亲回一句:“你不懂 。 ”有一次 , 父亲和母亲吵了一架 , 气头上 , 父亲动了手 。 母亲扭头回娘家了 。第二天 , 球川那边托人捎话来 , 让我父亲去一趟 。 我父亲一只脚刚踏进门槛 , 怒目圆瞪的金叔 , 手执一根硬木棒 , 抡圆了朝他打来 。 我父亲往外跑 , 金叔在后面穷追不舍:“打断你的狗腿 ,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侄女 。 ”追出半里地 , 大家才把金叔劝住 。 我母亲悄悄问:“金叔 , 你真打他吗?”金叔说:“我是要煞煞他的威风 。 ”那一次 , 我父亲被整得灰头土脸 , 乖乖陪着我母亲 , 一路步行回家 。小翠姐、占叔、金叔 , 他们的亲戚 , 还有他们亲戚的亲戚 , 也经常来我家走走 。 有进城看病的 , 卖土特产的 , 采购日用品的 。 黄大婶只在每年的中秋节前来一次 , 给我母亲捎家门口枣树结出的枣子 。亲戚们每次来家里 , 从没有空过手 , 带点刚碾的新米、刚摘的蔬菜、刚采的野果 , 几瓶自己酿的酒 , 父亲就和他们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 满脸酡红 。 母亲坐在一边纳鞋底 , 听他们说笑 , 有时起身进厨房 , 再炒上一个菜 。小时候 , 母亲经常带我走亲戚 。 走不了多久 , 我就不愿意再抬腿 。 母亲在路边拦下一辆顺路的货车 , 或者拖拉机、自行车 , 让他们先把我捎去 。 我母亲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 , 人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坐不得车的“怪人” 。七从县城东门外 , 到球川 , 四十里路 , 要经过12个村庄 。 有一年立夏日 , 母亲回娘家 , 算好本应该回家的 , 仍不见她的身影 , 叫人忐忑不安 。 那时候尚未通电话 , 我叫了车子赶过去 , 黄大婶吃惊地说:“你妈早上走的呀 。 ”我焦急万分 。第二天中午 , 母亲笑眯眯地出现在家门口 。 原来 , 她在半路上崴了脚 , 走不了路 , 路边一户人家留她住了一晚上 。 母亲高兴地说:“你那春花婶真好 , 用草药给我敷脚 , 第二天就能下地 。 还给我做汤面吃 , 放了三个荷包蛋 。 下次回球川 , 我顺道去你春花婶家走走 。 ”就这样 , 在母亲常走的那条路上 , 又结下了一个亲戚 。 母亲走亲戚 , 以前只需两天 , 后来要花上三天时间了 , 她在黄大婶家住一晚上 , 还在春花婶家住一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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