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浪”正在离开北京

“中浪”正在离开北京
故事时间:2016-2020年故事地点:北京2020年4月 , 30岁的赵子健决定离开北京 。最后一次见面时 , 赵子健正在马路对面打电话 , 他挥挥手 , 示意我跟上 。 许久没见 , 他清瘦不少 , 背影看上去还像个少年 。 我们隔着半米距离朝单元门走去 , 他挂掉电话 , 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家现在乱得跟猪窝一样 , 你别嫌弃 。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 跟在后面 , 乐呵呵地回道:“没事儿 , 就当我瞎了吧 。 ”一小时前 , 赵子健发来约饭微信 , 我当是一次寻常酒局 , 抓起手机 , 趿拉着鞋直奔他住的小区 。 可当他拉开一居室的房门 , 我发觉事情有些不对 。客厅一片昏暗 , 餐桌上外卖盒排成了队 , 吉他被扔在沙发旁边 , 落得一身灰尘 , 卫生间里厕纸堆得快要溢出来 。 赵子健一向最爱干净 , 眼下屋里居然乱得无处下脚 。我有些尴尬 , 到卧室寻了张干净椅子坐下 , 他随手递来一罐可乐 , 宣布了离开的决定 。空气安静了几秒 , 我张了张嘴 , 却发不出声音 。 他认真地指着四周的木质家具 , “你看看还有什么能带走 , 这些桌子、椅子、落地灯都是我买的 。 ”这几年 , 朋友们但凡心情不好 , 都会嚎上几句“我要离开北京” 。 但那些大喊着“受不了 , 要离开”的人往往不会启程 , 反而像是恋人在对北京撒娇 。 真正的告别是静悄悄的 , 有时一觉醒来 , 看到朋友圈里多了几张机场、火车站的深夜留念 , 一段故事就默默画上了句点 。可赵子健 , 我一直觉得他是那种要用一辈子和北京缠斗到底的人 。见我不吭声 , 赵子健开始在屋里四处搜罗能留给我的“遗物” 。 出租屋里带不走的物品都给了朋友 , 衣柜顶上孤零零地躺着只黑色登山包 , 等待主人将它填满 。 在这座城市待了六七年 , 赵子健打算带走的物件寥寥 。 窗台上的米奇玩偶沾满了猫毛 , 他说:“两只都送给同事了 。 ”像是替自己开脱 , 又补了一句:“都是捡来的流浪猫 , 它们会习惯的 。 ”最终 , 他扔来两包抽剩下的薄荷烟 , 一本没开封的书 。 我捡起来一看 , 打趣道:“这是暗示我们都是北京的《局外人》吗?”他笑了笑 , 又扔来一支录音笔 , 同时打开了电脑 。屏幕上四段长长的的音轨 , 标记着劳动仲裁的字样——受疫情影响 , 赵子健工作的公司经营状态不稳定 , 向他提出解约 , 却没给合理赔偿 。 他就这么被甩出正常轨道 , 突然有了离开北京的打算 。燃剩一半的香薰蜡烛被拽过来当烟灰缸 ,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 我们决定不再深聊 , 出去找个饭店喝一杯 。 临走前 , 我看了看门厅挂着的小黑板 , 上面写着:今日晚餐 , 青菜拌面 。 字迹已经模糊 。赵子健是为还债来到北京的 。 二十出头时 , 他在外地做生意欠下八十万外债 , 之后独自飘荡到北京 , 白天做三份工作 , 晚上在青旅里没命地喝酒 , 一边奋力还债 , 一边任由自己醉倒在地 。北京没有辜负年轻时的赵子健 , 进入正兴盛的互联网行业 , 凭着一股拼命劲儿 , 两三年间 , 他还清欠款 , 从地下室搬进合租房 , 初步融入了这座城市 。我和赵子健相识在2016年最后一天 。 那时我19岁 , 趁寒假来到那家青旅做义工 。 他26岁 , 刚还完欠款 , 换了更高薪的工作 , 时不时会回青旅住上几天 。那天晚上七点 , 我补完觉 , 迷迷糊糊地走进旅社厨房 , 就看见赵子健正在盛一盘大虾 。 他倒是自来熟 , 都没问我是谁 , 伸手指挥我去旁边坐 , 等着吃饭 。刚到陌生环境 , 那顿饭我吃得很拘谨 , 时常接不上周围人的问话 。 他坐在一旁帮我岔开我接不上的话题 , 还不停招呼我多吃点 。 这让我对接下来的义工生活有了些期待 。北京冬天透着股肃杀 , 街道上行人缩着脖子快速穿行 , 地铁口里人潮和风同样拥挤 。 相比之下 , 青旅热闹喧哗 , 六十元住一晚的床位 , 被一茬茬新北漂当作起点 。当时 , 和我同住一屋的一个女孩为了留在北京 , 包下一张床铺 , 连着面试了一个月 , 每天订一盒外卖 , 在屋里边吃边修改简历 。 有次改到崩溃 , 她抬头冲着对床素不相识的游客大哭道:“我是不是真的不行?”第二天一早又收拾好电脑 , 踏上公交 。有位中年大叔常坐在大厅沙发上喝酒 , 喝到兴起 , 逢人便讲他离婚的往事 , 和东山再起的宏愿 。 还有一个被考研逼到崩溃的富二代 , 瞒着家人跑到北京找工作 , 住便宜旅店、吃日料外卖 , 周围人都笑他 , “有钱人的北漂 , 可以称之为北伐 。 ”当时我还在读大学 , 没什么生活与求职压力 , 自然不懂大家为何如此拼命 。 不用工作时 , 我在二环的胡同里随意游荡 , 赵子健总站在胡同口抽烟 , 为了与他接近 , 我也学会了吞云吐雾 。熟悉之后 , 我才知道他对青旅里新一波年轻人真是不错 。 青旅里有个整天聊着电影梦的女孩 , 他被女孩的说辞打动 , 听着听着就送了对方一台相机 , 没要任何回报 。 有人哭诉找不到工作 , 他也搭着人情联系朋友帮忙内推 。他像是青旅里的圣诞老人 , 派发着礼物 , 帮一波波新人寻找机会 , 偶尔做上一桌海鲜 , 招呼大家吃饭 , 轻易地聚拢了人气 。正是因为赵子健 , 我才下定决心也要留在北京 。 因着在青旅的见闻 , 这座城市在我心中被蒙上了一层温情面具 。 当时我只觉得 , 北京可真好啊 , 只要努力 , 谁都有权利留下 , 没人会问来处与归途 , 说出口的梦想也不会被嘲笑 。2018年 , 我回到了北京 。 从城市的围观者转为亲历者 , 生活突然变得粗砺起来 。 我做着日薪50元的实习工作 , 将房子租在顺义 , 每天转三趟地铁跑去朝阳区国贸上班 。漫长的通勤路走上几遭后 , 我才逐渐意识到那些客人在青旅之外的真实生活 , 多的是我看不到的艰辛 。 现在的我不过是在重复那些客人的命运 , 北京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挑战者 , 另一方面 , 我也意识到要用梦想填饱肚子从来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再次见到赵子健是在望京的烧烤摊上 , 我换了家新的实习单位 , 日薪涨到70元 , 还是觉得人生无望 , 特意约他出来聊天 。夏日夜晚的烧烤摊承载了无数豪言壮语 , 几杯啤酒下肚 , 平日里藏好的矫情话又冒了出来 , 我说起来北京的初衷 , 是希望永远踏实地写文章 。他扔下烤翅 , 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知道今日头条吗?现在都是大数据推荐 , 写得再好 , 谁还有心思看几千字的文章 。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 心想 , 当初在青旅你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他谈起最近的日子 , 从互联网大厂跳到一家创业公司 , 选了很有发展前景的视频领域 , 经常出差半个月 , 回公司后再连轴转 。 他不再顾得上去青旅过周末 , 除工作之外的生活一片空白 , 连飞机杯都用一次性的 。我听得没了胃口 , 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 吃完饭 , 他还要回公司加班 , 我们一起沿着街道往他公司走 , 我不想再谈工作 , 他却一直重复着“努力 , 选择 , 机遇” 。 最后还承认 , 腰疼得过分 , 为了挤时间锻炼 , 都从住处慢跑去上班 。到了公司 , 已经快凌晨一点 , 他打开电脑继续修改视频 。 最后一步完成 , 他把我的椅子拉到巨大的屏幕前 , 得意地递来一只耳机 。视频拍得高端精美 , 背景音乐卡在画面上分秒不差 。 我盯着屏幕有些走神 , 觉得没见面的这两年 , 赵子健不再是那个刚从泥潭中挣脱 , 对所有人的梦想都满怀兴致的男生 , 他似乎改了方向 , 要在这座城市过更安稳的生活 。回家路上 , 出租车司机将四面窗户全打开 , 货车在一旁呼啸而过 , 飞速碾压路面上的石子 。 我顺手点开微信里几个久未联系的头像 , 当初立志要留在北京的女孩漂去了上海 , 想东山再起的大叔已经在长春开了两家酒吧 , 而富二代的确在北京找到一家不错的单位 , 只不过单位在北京 , 他本人被派去了非洲 。我替赵子健欣慰 , 虽然他不再是那个对别人的梦想感兴趣的年轻人 , 北漂五年 , 他好歹稳稳地踏进了上升通道 。之后的日子 , 我们没再见面 , 每次相约吃饭 , 不是他在外地出差 , 就是我在熬夜工作 。 一次半夜三点 , 我结束赶稿 , 给他发去微信哭诉 , 他立刻秒回:加油 。 我笑他手机长在手上了 , 他淡淡地回了两个字:加班 。2019年中秋假期 , 我们总算相聚 , 他意气风发地讲起接下来的出差行程 , 我以为像他这样停不下来的人 , 会一直留在这里 , 和北京相互塑造着向上生长 。 没想到第三次见面 , 即是离别 。事情其实向我露出过端倪 。 半个月前他向我打听是否认识律师 , 一周后我跟他抱怨工作出现问题 , 他一改常态 , 不再鼓励我 , 而是颓然地回了句“谁的北漂不这样” 。 两天前他又在朋友圈里送书 , 我还以为他只是要搬家 。从赵子健家里出来 , 走进饭店 , 他又恢复了四年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 话题绕来绕去 , 就是不提究竟为何离开 。 我跟他说些烦恼 , 他也只是笑笑不搭茬 。一顿饭吃完 , 他翻起锅里的烤鱼 , 看着我说:“你知道鱼什么地方最嫩吗?是鱼鳃下面这块肉 , 因为它不需要用力 , 从没受过折磨 。 ”吃完饭 , 他提议到家附近的酒吧坐坐 。 他在这里住了两年 , 想来已是这家酒吧的熟客 。 到了店里 , 他轻车熟路地跟服务员打了招呼 , 又要了几瓶啤酒 。 喝到有些微醺 , 主动谈起了离开的原因 。一切都来得很突然 。 2020年春节放假 , 他开了几千公里的车回家 , 路上还在计划着节后的工作安排 。 等再开回来 , 面对的却是一桩劳动仲裁 。疫情之下 , 公司决定裁减收益不多的部门 , 找借口“优化”了赵子健 。 他买了只录音笔藏在兜里 , 一遍遍地跟hr、劳动局交涉 。 过程并不复杂 , 但事情结束后 , 他在家待了半个月 , 瘦了20斤 。我既难过又不解 , 不停追问他:“换个工作不就好了?也不至于就这么离开啊 。 ”他叹了口气 , 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 说道:“人到了30岁 , 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 我28岁前从不骂人 , 这两年不知道怎么了 , 总是说脏话 。 ”痛苦是一点点累积升级的 。 他说起前些年刚到北京时负债累累 , 为了还钱能没日没夜地拼搏 , 解决了欠款 , 又甘愿为更好的生活环境付出青春 。在创业公司 , 他承担着巨大的工作量 , 和同事去西藏出差 , 所有人都高反了 , 他自己赶完了四五个人的拍摄任务 。 他没有抱怨地做着这些 , 以为埋头工作就会有回报 , 可眼见着就快要兑现成果的时候 , 资本撕下笑脸 , 一张解聘书又让过去两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眼下他30岁 , 在北京却还是没有安定居所 , 连一开始赖以慰藉的工作价值感也消失殆尽 。 这次离职让他觉得 , 北京拥有着一茬茬年轻人的青春 , 却安放不下所有人的下一阶段人生 。 许多人最终要离开 , 他决定让这件事来得更早些 。听着他的焦虑 ,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 为了身体健康 , 赵子健许久没碰烟酒 , 见我一根接一根地抽 , 他掏出电子烟吸了两口 , 呛得直咳嗽 。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语无伦次地劝他留下来 。赵子健听着我絮絮叨叨 , 一句话就堵住了我:“你不明白 , 30岁了 , 再过几年去应聘 , 我说我多能拼 , 谁信呢?”我才23岁 , 不懂他为何悲观成这样 , 但还是住了口 。北京的故事没什么新意 , 却总是很刺激 。 一场疫情之后 , 游戏难度加大 , 写字楼里人流明显减少 , 各类公司无差别地承受着影响 , 用裁员暂时抵御危机 , 有些干脆倒闭 。 许多失去工作的人 , 被迫退出北京 。酒吧里客人不多 , 邻桌年轻的女孩叫嚷着:“我妈说我一个月挣三、四千块钱还不如回家 , 我就不回去 。 ”灯光下 , 赵子健眼睛红红的 , 低头时 , 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他给朋友打去电话 , 准备再组一场酒局 。 已经结婚的朋友无法再在深夜赴约 , 他笑着跟电话里的人说:“我要离开了 , 13号就是deadline , 见我 , 抓紧 。 ”我知道再也留不住他 , 只告诉他:“跟你聊完 , 我也想收拾行李回家了” 。 他盯着我的眼睛 , 慢悠悠地说道:“你不会的 。 你明知道这里有多难还是来了 , 这话还是等你30岁以后再说” 。临走前 , 他晃晃悠悠地走去前台 , 把最后一点“遗产”——十几罐猫罐头留给了酒吧老板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微信号: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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