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些“精神贵族”,多些贵族精神
秦晖 | 少些“精神贵族” , 多些贵族精
如今已经不是宣传“高贵者最愚蠢”的年代了 。 看看我们的“街道” , 处处在标榜着“高贵一族”;路边 , “贵族”、“富豪”、“帝王”等招牌林林总总;店内 , “豪华”、“名贵”、“贵族气派”等广告词比比皆是;贵族学校、贵族俱乐部之类的词语在街谈巷议之间伴随着羡慕的目光……而我们的学界 , 也早已不是那种“打倒贵族”的法国大革命称颂不已的时代 。 在“保守”取代“革命”而成为美德象征的今天 , 大雅之堂上的文化伟人自然是诗礼名门、贵族之后 , 甚至乡儒新修《村志》 , 也不忘标明此村系出贵胄 , “实属世家大族 , 殊感光荣”(见某县新出之《上柏石村志》、《南湖村志》等)只是 , 在那“革命”年代里被撕得粉碎的“自由平等博爱的遮羞布” , 到了“保守”的年代似乎也没有多少人想起要捡回来?然而 , 在如今满是“高贵一族”的“街道”上 , 到底能有几个真正的贵族呢?这样讲 , 并不是说我们今天还不够富裕 , 尚未到炫富的夸贵之时——尽管这是大实话 。
问题在于什么是“贵族”?“贵族(aristocrats)”在古希腊语中是“最优秀的(aristos)”一词的派生词 , 意为贤人、大德 。 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都把贵族定义为道德高尚、情趣高雅和(最后才是)富裕尊贵的人;而对那些富裕尊贵但道德低下者 , 古希腊人并不称之为贵族 。 而是称之为寡头(oligarchs) 。贵族是高贵的——因为他们是幸运者 , 他们没有受到社会不公正的侵害 。 贵族的确是高贵的——因为他们心系不幸者 , 他们抗议并纠正社会不公 。 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看来 , 贵族与寡头之别就在于:前者维护社会正义 , 而后者只谋一己私利 。社会不公的受害者要求公正 , 这是不奇怪的 。 但倘若一个社会里只有不公正的受害者才要求公正 , 那就如同只有被偷窃者才反对盗窃、只有被杀害者才反对谋杀一样 , 这个社会还可救药吗?从这个意义上讲 , 社会之有“贵族” , 有为不幸者呐喊的幸运者 , 实为社稷之福 , 兆民之庆 。古今中外 , 但凡尚有活力的社会都能看到这种情况:如俄国的十二月党人 , 出身贵胄之家而甘为平等理想受苦赴难;如狄更斯笔下的查理·达奈与雨果笔下的朗特纳克侯爵 , 政治态度截然相反但都对受苦百姓有深切的博爱之心;痛斥传统的虚无主义者克鲁泡特金公爵和珍爱传统的保守主义者列·托尔斯泰伯爵 , 主张虽殊而对黑暗现实的抨击如一 , 出身类同而道德文章的浩然正气更似 。 这些先贤 , 无论其“主义”如何 , 都已超脱了既得利益的藩篱 , 表现了一种高贵的精神 , 也就是柏拉图意义上的贵族精神 , 它是一个社会的精神脊梁 , 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精华 。然而也有另一种情况:一些人以新贵自居 , 自诩高人一等而耻与齐民为伍 , 其主张却只以既得利益为转移:贫寒时便“激进” , 一富贵即“保守”;当“知识分子” , 便一味抱怨“脑体倒挂”(本文并非为“倒挂”辩护) , 当城里人 , 便只知阻止农民进城;被人整时呼天抢地 , 而整人之时声色俱厉;有道是买者但怨价昂而卖者只嫌价低 , 股市里暴赚一笔 , 便欢呼改革形势一片大好 , 一旦被套 , 又发现旧体制不应全盘否定……这就是人们经常讲的“精神贵族” , 自以为高贵 , 实际却很浅薄 。
当然 , 对此应以平常心宽容视之 。 浅薄不是罪过 , 从既得利益出发也属人之常情 。 要求人人具有贵族精神更无异于重演“道德净化”的历史悲剧 。 但是 , 不是贵族并不可耻 , 假充贵族却至少有些可笑:令人想起那自以为与赵太爷同宗的阿Q 。 而阿Q“革命”成功之后会怎样?那恐怕就不仅可笑而已了 。一个正常社会里阿Q有其存在的权利 , 但正常的社会里不能只有阿Q , 尤其在社会变革的时代——这样的时代总会是利益格局调整的时代 , 是最需要公正的时代 。 即使不谈什么“人文精神”的大道理 , 仅从社会运作功能来说 , 一个只有被窃者才反对盗窃的社会必然是盗窃横行的乱世 。 避免这类乱世自然首先要靠法治 , 但如果只有被窃者才关心立法 , 这法如何立得起来?因此至少在这个意.义上 , 少些“精神贵族” , 多些贵族精神 , 在我们的社会中培养起一种超越既得利益 , 捍卫社会正义的高贵品质 , 应当是十分重要的 。 当然 , 贵族精神不等于贵族制度—一种赋予少数人以特权的、可恶的过时制度 , 但在中外历史上 , 最早抨击贵族(应当说是寡头)制度的那些时代先觉者往往不正是贵族阶层中人吗?看来真正的“贵族精神” , 倒是实现消灭贵族(寡头)制度的斗争所不可缺少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