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提刀少年,败给了生活( 二 )


老瓜最后去了哪里 , 我不知道 。 城市不大 , 但人流汹涌 , 况且杂事缠人 , 终是难以再见的 。 我想着 , 老瓜跟我一样 , 毫无棱角 , 也无特长 , 不用多久 , 便会淹没在这人世间 。 而他长于我的 , 是逼急了也会起身反抗 , 就像兔子也会咬人 , 而我只会逆来顺受 。隔了很长时间 , 才听人说 , 老瓜没有去外地 , 一直在天水 , 在伏羲庙那块摆啤酒摊 , 生意也是一般 。 他谈了女朋友——竟是我那跟他一起包夜的舍友的前任 。 别人说来 , 我倒是吃惊 。 念书时 , 也没见老瓜与这女的之间有啥往来 , 互相说起对方时 , 也多是嫌弃之言 。 毕业后 , 我那舍友和那女的分了 。 可即便如此 , 这样总有点撬朋友前任的嫌疑 , 让人尴尬 。但感情这破事 , 谁又能说个所以然 , 鸳鸯谱乱点也是常见之事 。 毕业以后 ,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 , 我无从知晓 。 只是在一时惊讶之后 , 也便无所谓了 。有一天 , 我舍友带我去老瓜的啤酒摊喝酒 。 说是喝酒 , 其实是照顾他生意 。 他们之间并没有因为女人产生嫌隙 , 甚至一点尴尬都没有 , 好像压根就没这回事 , 可能是我多想了 。 见到老瓜时 , 他穿一件旧短袖 , 沾满垢甲 , 肚子腆着 , 定是啤酒喝的 。 依旧是满脸胡子 , 头发蓬乱 , 似乎没有大变 。我们入座 , 他也跟着一屁股摊进黄塑料椅里 , 生意也懒得招呼了 。 他打发给他打工的小伙抱了两箱啤酒 , 从邻桌要了花生和烤肉 。 我们喝着酒 , 说一些别后之事 , 大多是同学都在哪里混日子 , 混得多惨等等 , 也会说起学校的一些搞笑事 , 诸如有段时间 , 我们男生和食堂女大厨同住一层楼 , 共用一个厕所 。 我们上厕所时 , 要在门口喊有没有人 , 若有女的喊有 , 我们会等人家上完出来 , 若无人应答 , 便可进去 。 有一次 , 我们去上厕所 , 站门口喊“有没人” , 无人应 , 我们便走了进去 , 刚走到小便池前 , 一个硕大的脑袋从厕所门缝里伸出来 , 是食堂卖面皮的女人 , 一脸惊恐 , 尖叫道:“——啊——流氓!”我们刚入学不久 , 正是胆小时期 , 吓得屁滚尿流 , 夺门而逃 。 从那以后 , 我再也没有吃过面皮 。 有阴影 。说完之后 , 大家哈哈一笑 , 举杯再喝 。 我们唯独没有说及老瓜戳人的事 , 那应该是这几十年里他最高光的时刻 , 应该扯出来 , 让他借着酒意 , 吹吹牛皮 , 但没有 。 他只是一个人劲儿地喝自己的啤酒 。 他量极好 , 能喝一箱 , 最后他自己喝得圆鼓鼓的 , 跟一只生气的河豚一样 , 瘫在椅子上 , 随时都有爆破的危险 。他骂道:“一晚上挣的钱 , 全被我喝光了 , 我X , 连雇的服务员工资都付不起 。 ”他用舌头舔了一圈肥厚的嘴唇 , 说:“来来来 , 再碰一个 , 今日有酒今日醉 , 管他娘个三七二十一 。 ”那一晚 , 酒钱最后谁掏的 , 我忘了 。3再后来 , 我便有四五年没有见过老瓜 。听人说 , 他跟女友吹了 。 我想他们吹 , 也是迟早的事 , 两人“勾搭”在一起 , 是为了填补毕业后迎面扑来的空虚 , 抱团取暖罢了 。 时间一久 , 各自被社会漂洗后 , 劳燕分飞 , 很正常 。 况且 , 他俩真不是一根调上谈的 。 一个阳关道 , 一个独木桥 , 一个瘦长 , 一个矮锉 。 一个喋喋不休 , 一个沉默少言 。 一个心比天高 , 一个风轻云淡 。 一个爱着包包口红高跟鞋 , 一个摆着啤酒摊子混吃喝 。 我那舍友 , 就是受不了这样的女人 , 才跟她散伙的 。 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 即便上过一张床 , 也不会有结果 。 不出所料 , 他们散伙了 。我猜对了结果 , 可没想到过程 。 过程是这样的:有一天 , 老瓜心血来潮 , 骑上他丢了都没人捡的破摩托 , 带着女友去南山浪 。 上山 , 有一段路坑洼不平 , 很糟糕 , 颠得摩托上跳下窜 , 车背上的两个人 , 也上跳下窜 , 坐不稳当 。老瓜给女友吹着牛 , 说他摩托手艺如何了得 , 能在一根木头上骑着跑 。 也不知女友是否在听 , 反正一直没有应声 。 老瓜吹得得意忘形 , 唾沫挂了一嘴皮 。 骑出了坑洼路段 , 他满身轻松 , 一脚油门 , 飚了前去 。等他上到山顶 , 摩托一停 , 才发现后面没人 。事后才知道 , 摩托太颠 , 女友手没抓牢 , 像一只麻袋 , 颠下车 , 丢进了大坑里 。 她大喊老瓜 , 老瓜吹牛正得劲 , 摩托声又大 , 没听见 。 事后 , 他怪自己没给摩托安后视镜 , 要不然 , 丢下去 , 还能看见 。就为这事 , 女友跟他吹了 。 老瓜好像也知道有这一天 , 一丝痛苦都没有 , 甚至还有一些庆幸 , 把我舍友请上 , 又喝了一场 。 他告诫我舍友 , 人不能得意忘形 , 一忘形 , 准出事 。毕业后第二年 , 老瓜还是摆着啤酒摊 。 摆啤酒摊不是随便支两张塑料桌椅、码一堆啤酒 , 就可以的 。 得走后门 , 找人 , 托关系 , 在城管那里备案登记 , 然后人家给你划定区域 , 你交一定的费用 , 才能摆摊开业 。 否则 , 人家过来 , 三下五除二把你桌椅就没收了 。那几年 , 啤酒摊不好摆 , 关键城管那里批不下来地方 。 老瓜最后托的啥关系搞到的 , 我不清楚 。 我想他们家是不是有啥亲戚当领导 。 可这年一个夏天 , 本来是挣钱的黄金时间 , 却隔三岔五下雨 。 一下雨 , 冷 , 谁没病冒着雨露天摊子喝啤酒 。那个夏天 , 老瓜亏本了 。 亏本以后 , 老瓜就把做生意的手洗了 , 四处打打零工 , 比如到网吧当一段时间的网管 , 到酒店当一段时间的保安 , 甚至跟亲戚跑了一段时间大货车 。 但大多都时间不长 , 混一段日子 , 挣点生活费 , 在出租屋里歇缓些日子 , 胡乱游逛 , 待手头的钱用完了 , 再出门找点活干 , 以此 , 打发着日渐暗淡下来的光景 。4毕业几年 , 我和好多同学都混够了 , 也干怕了招聘的工作 , 纷纷报名参加了考试 。 有考一年 , 考上了 , 去当老师的;有考两年 , 三年 , 甚至四年 , 熬白了头 , 熬花了眼 , 终于混进体制内的 。 几年时间 , 我那些同学 , 包括我 , 陆陆续续 , 大都考上了 。 考上了 , 一个个分到大山深处 , 当起了小学老师 。 大家也想得开 , 反正上师范 , 就是当老师的 。 也有个别人 , 城里的花花世界迷了心 , 乡下待不住 , 熬到周末 , 进城吃喝玩乐一番 。几年下来 , 结婚的结婚 , 生娃的生娃 , 我们一个个陷入生活的泥潭 , 尽显疲态 , 再也没有跑到城里折腾的力气了 。 而守在村里的 , 慢慢木讷起来 , 没有了当初上学时的机灵 , 穿着陈旧 , 手头小气 , 两腮烙上了再也褪不掉的山里红 。老瓜也参加了考试 。 一年 , 两年 , 三年 , 四年……他接连名落孙山 。 就连念书时比他差十倍的人 , 也考上了 , 而他只有叹气的份 。 他苦涩地摇着头:“没命 , 再不考了 , 先人个板板 。 ”他安慰自己:只要有本事 , 干啥都能发财 。 我们想笑 , 忍住了 , 继续听他吐槽当老师有多不好 。老瓜没有考上老师 , 也没有再摆摊 , 没有打零工 , 他具体干什么去了 , 真的不知道了 。 有好几年 , 我都没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 而我那舍友 , 也很少跟我往来了 。直到有一天 , 我钻过天水郡 , 顶着满头车辆卷起的灰土 , 提着两元钱的面条 , 准备回莲亭的出租屋里做饭时 , 在巷道口 , 遇见了老瓜 。我当时正为中午的浆水用蒜炝还是葱炝犯愁 , 没注意路上 。 老瓜走过来 , 喊了一声:“大作家 , 思考啥人生大事着呢?走路没精打采的 。 ”我应声抬头 , 一晃眼 , 没认出老瓜——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城管服 , 戴着一顶城管帽 。 好在他那张别有一番特色的脸:肥厚的嘴唇 , 厚实的络腮胡 , 朝天的鼻孔 , 以及被烟熏黄的大板牙 , 让我在人流中将他区分了出来 。我们握手 , 寒暄 。 他发烟 , 我不抽 , 没接 。他问我高升了没?我苦笑着 , 高升个辣椒 , 混日子罢了 。他问我住哪?中午提面条干啥?我说莲亭租房 , 中午回去做饭 。他说他也租房住 , 一个人随便凑活一下就行了 , 没必要在住的上花冤枉钱 。 他又说 , 自己做饭也好 , 干净点 , 最关键油好 , 现在外面的饭不能吃 。 我点头称是 。他问我媳妇工作调过来了没?我还是苦笑 , 没人没钱 , 调动不易啊 。他说你这么大名气 , 领导应该特殊照顾 。 我摇了摇头 , 他接着骂了一通政府 , 发了一番牢骚 。老瓜早已没有了当初那种即便矮锉但还算单纯的模样 , 随之而来的是漂浮不定的生活 , 前路不明的愁绪 , 和风尘将他反复刻画后 , 一副邋遢、絮叨、疲惫的准中年困境 。 他摘掉帽子 , 用手拍打着帽顶的灰土 , 我才看见他已经秃顶 , 稀稀拉拉的几根毛发被正午的风吹起来 , 让人心寒 。毕业十年 , 生活把我们打回了原形 , 该是猪的变成了猪 , 该是狗的变成了狗 , 该是猴的变成了猴 。我在他一连串问我的间隙 , 也问了他一些情况:他现在当城管了 , 不过是协管员 。 想必还是那个存在或不存在的亲戚背后帮忙的吧——他说 , 这年头 , 别看一个协管员 , 谋的人也很多 , 没点后门 , 是安插不进去的 。老瓜负责的正是莲亭这一块的马路和市场 , 关键是巷子口的菜摊子和小吃摊 。 他要像一道阀门一样 , 把摊贩们关在巷道里 。 也要像放羊人一样 , 把时不时溢到马路上的摊贩 , 赶进去 。 也得像个牧羊犬一样 , 守在路沿上 , 左手对讲机 , 右手枸杞茶杯 , 两眼机警地逡巡着摊贩们 , 对任何一只有企图乱窜的“羊”进行制止 。我问工资咋样 , 他说一月两千来元 。 我说还能凑活 。 他说就是 , 挣一点总比没有的好 。 我说你这轻松 。“确实他妈的轻松 , 一天就是站着 , 动动眼睛 , 动动嘴 , 有点浪费生命啊 。 ”“习惯了就好了 , 干啥都一样没意思 。 ”“也是 , 干啥都没意思 。 ”我本来还想问他结婚了没 , 他却突然慌张了起来 , 说:“你回吧 , 有时间了再谝 , 小队长来了 , 看见我不在 , 要骂人的 。 ”说着便转身走了 。 他那早已滚圆的身躯 , 撑着变形的制服 , 脚底下拖拖拉拉地跑过了马路 。他就这样 , 成了生活的手下败将 , 亦如我 , 完全臣服于琐碎的日子 , 只有喘息的机会 。 他给我留下了一个陈旧、疲塌、茫然的背影 。这何尝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背影 。我依然记得他提着刀子站在楼道里 , 满脸冷峻的样子 。 那是他年轻时最晃眼的一刻 , 也估计是他这辈子最晃眼的一刻 。 从此以后 , 他连黯淡的本事都没有了 。我有无限的沮丧 , 在这个正午 。后记至于那个用肚皮吞没过老瓜刀子的少年 , 早已进入社会多年 , 不再嚣张 , 不再是扛把子 , 而是参加考试 , 分配到了一所偏远的学校 , 当起了乡村教师 。 或许以他的专业 , 本应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 但老瓜的刀子改变了他的未来 , 也切断了他的出路 。 可这都是多年以后 , 回首往事时 , 才想起的 。 当初 , 谁又能知道如今呢?就像老瓜 , 又怎么知道我被光阴摁在水泥地上反复摩擦的悲哀呢 。后来 , 我还见过两三次老瓜 , 但我基本都躲掉了 。 我怕见他 , 怕见一个不如意的人 , 怕见他千篇一律的旧日子 , 怕想起那些明晃晃又轻飘飘的青春 , 怕把我比他略强的日子摆给他看 。再后来 , 我搬离了莲亭 , 见不到老瓜了 , 就好像那些青春 , 之前还有贪念的可能 , 现在 , 被时间之手扫到一起 , 倒进了垃圾桶 。最终 , 我们都将一无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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