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国学讲堂」子欲养而亲不待,季羡林: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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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家中已经没了女主人 , 也就是说 , 没有了任何人 。 白天我到村内二大爷家里去吃饭 , 讨论母亲的安葬事宜 。 晚上则由二大爷亲自送我回家 。 有人劝我 , 晚上就睡在二大爷家里 , 我执意不肯 。 让我再陪母亲住上几天吧 。 在茫茫百年中 , 我在母亲身边只住过六年多 , 现在仅仅剩下了几天 , 再不陪就真正抱恨终天了 。
于是二大爷就亲自提一个小灯笼送我回家 。 此时 , 万籁俱寂 , 宇宙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 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 , 仿佛闪出一丝光芒 。 全村没有一点亮光 , 没有一点声音 。 透过大坑里芦苇的疏隙闪出一点水光 。 走近破篱笆门时 , 门旁地上有一团黑东西 , 细看才知道是一条老狗 , 静静地卧在那里 。 狗们有没有思想 , 我说不准 , 但感情的确是有的 。 这一条老狗几天来大概是陷入困惑中:天天喂我的女主人怎么忽然不见了?它白天到村里什么地方偷一点东西吃 , 立即回到家里来 , 静静地卧在篱笆门旁 。 见了我这个小伙子 , 它似乎感到我也是这家的主人 , 同女主人有点什么关系 , 因此见到了我并不咬我 , 有时候还摇摇尾巴 , 表示亲昵 。 那一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这一条老狗 。
我孤身一个人走进屋内 , 屋中停放着母亲的棺材 。 我躺在里面一间屋子里的大土炕上 , 炕上到处是跳蚤 , 它们勇猛地向我发动进攻 。 我本来就毫无睡意 , 跳蚤的干扰更加使我难以入睡了 。 我此时孤身一人陪伴着一具棺材 。 我是不是害怕呢?不的 , 一点也不 。 虽然是可怕的棺材 , 但里面躺的人却是我的母亲 。 她永远爱她的儿子 , 是人 , 是鬼 , 都决不会改变的 。
正在这时候 , 在黑暗中外面走进来一个人 , 听声音是对门的宁大叔 。 在母亲生前 , 他帮助母亲种地 , 干一些重活 , 我对他真是感激不尽 。 他一进屋就高声说:“你娘叫你哩!”我大吃一惊:母亲怎么会叫我呢?原来宁大婶撞客了 , 撞着的正是我母亲 。 我赶快起身 , 走到宁家 。 在平时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 此时我却是心慌意乱了 。 只听从宁大婶嘴里叫了一声:“喜子呀!娘想你啊!”我虽然头脑清醒 , 然而却泪流满面 。 娘的声音 , 我八年没有听到了 。 这一次如果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 , 那有多好啊!然而却是从宁大婶嘴里 , 但是听上去确实像母亲当年的声音 。 我信呢 , 还是不信呢?你不信能行吗?我胡里胡涂地如醉似痴地走了回来 。 在篱笆门口 , 地上黑黢黢的一团 , 是那一条忠诚的老狗 。
我又躺在炕上 , 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 两只眼睛望着黑暗 , 仿佛能感到自己的眼睛在发亮 。 我想了很多很多 , 八年来从来没有想到的事 , 现在全想到了 。 父亲死了以后 , 济南的经济资助几乎完全断绝 , 母亲就靠那半亩地维持生活 , 她能吃得饱吗?她一定是天天夜里躺在我现在躺的这一个土炕上想她的儿子 , 然而儿子却音信全无 。 她不识字 , 我写信也无用 。 听说她曾对人说过:“如果我知道一去不回头的话 ,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这一点我为什么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过呢?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 子欲养而亲不待 。 ”现在这两句话正应在我的身上 , 我亲自感受到了;然而晚了 , 晚了 , 逝去的时光不能再追回了!“长夜漫漫何时旦?”我却盼天赶快亮 。 然而 , 我立刻又想到 , 我只是一次度过这样痛苦的漫漫长夜 , 母亲却度过了将近三千次 。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段时间啊!在长夜中 , 全村没有一点灯光 , 没有一点声音 , 黑暗仿佛凝结成为固体 , 只有一个人还瞪大了眼睛在玄想 , 想的是自己的儿子 。 伴随她的寂寥的只有一个动物 , 就是篱笆门外静卧的那一条老狗 。 想到这里 , 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再想下去的话 , 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
「季羡林国学讲堂」子欲养而亲不待,季羡林:树欲静而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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