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杀猪人

去年回故乡时 , 得知村里年纪最老的一个杀猪人去世了 。杀猪人姓陈 , 名字则语焉不详 , 村人皆以老陈呼之 。 二十年前 , 乡村里家家养猪 , 家里主妇辛苦喂养一年 , 近年关时请人屠之 , 这样过年的肉就有了 。 那时候家家囊中羞涩 , 过年最多买点青菜豆腐 , 比之今日过年之大采购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 此种背景下 , 每村都有一个或几个杀猪人 , 平日也一般种地务农打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 一进腊月则携带两把杀猪刀 , 今日东家明日西家 , 按延请的顺序挨个儿把猪杀将过去 。杀猪人有无传承我没考究过 , 仿佛老陈爷生来就是杀猪人一样 , 也不知道他从哪学的杀猪手艺 , 听老人们说他家也是当年逃荒逃兵来此落户的 。 反正自我记事起他便是村里杀猪匠 。记得小时快过年时 , 就盼着陈爷来家里杀猪 , 每每要问爹娘陈爷请了没有?可别叫人家排满了之类的 。 问的多了 , 大人便不耐烦 , 瞪眼不答 。陈爷终于是来了 , 在某个腊月的黄昏 , 隔门大喊:明日个该你家 , 早起准备杀猪水 。 喊毕也不进家 , 自顾自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 , 父母便开始用柴火烧出一大木桶的开水 , 以备烫猪 。 天光放亮时 , 陈爷来了 , 亮出杀猪刀 , 喊帮忙的我的几个叔叔捉猪 , 众人一声喊 , 早将猪捆倒在案上 。 这时候我是不敢看的(见笑) , 等猪的惨叫停歇 , 出来看时 , 猪已断气儿 , 只等着烫毛了 。 几个壮汉用木杠抬起 , 在木桶里反复上下 , 陈爷是不抬的 , 在边上看了半时 , 说声行了 , 就开始趁热拔毛 。 再用刀仔细刮过 , 清水冲洗 , 就开始整理下水 。 此中细节怕有人不喜 , 故不再详述了 。忙到下午时 , 猪也就杀完了 , 陈爷炕上坐了 , 得意的抽着父亲递上的烟 , 就等着吃杀猪饭了 。 讨论最多的是谁谁谁家的杀了谁谁谁家的没杀哪天杀哪个肥哪个瘦等等 , 气氛是热烈的 , 谈话是融洽的 。吃过杀猪饭 , 陈爷拿了该他得的一块肉 , 都说是杀猪匠该得那一块 , 俗称“害命骨” , 半醉中哼着小调返家去了 。 那时候给乡亲邻里杀猪是不收钱的 , 最多烟酒伺候 , 走时拿点下水之类的 , 以今时之眼光观之 , 也是稀奇 。 想起来倒是颇有上古遗风 , 可惜当时的我没有读过“仗义每多屠狗辈”之类的诗句 , 所以也无从感慨 , 光记得吃肉了 。整个腊月陈爷都在如此忙碌中度过 , 或许要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 陈忠实老先生在《白鹿原》里曰:皮匠苦 , 皮匠苦 , 年年忙到腊月二十五……我看杀猪匠也苦 。凡人皆有嗜好 , 陈爷也有 , 不杀猪时喜欢下棋 , 村口但有摆棋捉对厮杀者 , 陈爷必围观 , 偏偏棋品不好 , 爱支招儿 , 我好几次看见棋手不耐烦他啰嗦让他走远的 , 有次有个年轻人被他支招儿支烦了 , 说这里没你的地儿 , 你的地儿在南山阳坡里 , 村里老人去世 , 基本都葬于此 。 陈爷也不生气:我不支招儿你输定了你还急?照旧围观支招儿 , 众人无法 , 也由他去了 。彼时杀猪时 , 陈爷已有五十来岁 , 留一把山羊胡子 , 酷似老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的坐山雕 。 听人说在家里脾气也怪 , 儿女都不亲近 。 那时村里供电不稳 , 经常断电 , 有一回晚上正播老版西游记 , 陈爷一家围坐在黑白电视前 , 正看到紧要处时突然停电了 , 隔几分钟又来电了 , 刚看几分钟西游记电又停了 , 如此反复几回 , 陈爷怒火攻心 , 不顾年老体衰跳将起来 , 把屋里的电灯泡一扫把打碎了:看着心烦!我估计这事多半是村人杜撰 , 砸了电灯泡还不是得自己个掏钱买?大约十年前 , 村里人已经很少养猪了 , 累人 , 再说都出去打工了谁来喂猪?过年时去街上买个十斤八斤 , 年照样过 , “还能把你扔在年这边?”——村里人这样说 。没猪了自然也没了杀猪匠 , 只说屠龙之术无用 , 谁想得到屠猪之术也会无用呢?陈爷即使健在也是英雄没了用武之地 , 可叹 。陈爷的孙子辈和我年纪差不多 , 我有一次回乡时问起陈爷杀猪刀的下落 , 他们说又不是屠龙宝刀 , 还辈辈相传啊?他们很难理解我总是不厌其烦的打听过往旧事的怪癖 , 在他们看来 , 无论杀猪人和杀猪刀都是该被丢弃进历史尘埃的吧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