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挽歌：文武诗人吐槽（代跋）
李唐挽歌：文武诗人吐槽（代跋）。雨前初见花间蕊 ， 雨后兼无叶里花 。 蛱蝶飞来过墙去 ， 却疑春色在邻家 。 一一王驾：雨晴鹅湖山下稻粱肥 ， 豚栅鸡栖半掩扉 。 桑柘影斜春社散 ， 家家扶得醉人归 。 一一王驾：社日金钗坠地鬓堆云 ， 自别朝阳帝岂闻 。 遣妾一身安社稷 ， 不知何处用将军？一一李山甫：代崇徽公主意一拓纤痕更不收 ， 翠微苍藓几经秋 。 谁陈帝子和番策 ， 我是男儿为国羞 。 寒雨洗来香已尽 ， 澹烟笼著恨长留 。 可怜汾水知人意 ， 旁与吞声未忍休 。 一一李山甫：崇徽公主手迹
一、王驾的桃花源之梦前文曾说：末世文武学人的人生抉择 ， 无外乎三种：要么殉旧主、要么随新主、要么逃避隐居 。 司空图殉旧主 ， 绝食饿死；皮日休随新主 ， 欲建立新颖的大齐帝国 ， 仅三四年匆匆失败 。 前两种人物 ， 反正没有好命 。 而还有一类逃避隐居者 ， 仿佛成为人生最佳选择 。 王驾 ， 唐末诗人；字大用 ， 号守素先生 ， 祖籍河中；今之山西永济人 。 公元890年大唐王朝灭亡前夕 ， 进士及第 ， 累官至礼部员外郎 。 不久弃官归隐 。 果然人如其名：大用、守素；因恰逢末世 ， 材无一用；只好守素 ， 老死田埂 。 王驾史资料不全 ， 具体行踪难定 。 据说 ， 王驾有个很爱他的妻子；王妻有诗传世曰：夫在边关妾在吴 ， 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寄千行泪 ， 寒到君边衣到无 。 从该诗推断：王驾初仕 ， 曾在边塞服役 。 边塞从军 ， 唐朝诗人基本都有的经历；是大唐朝廷干部学习、锻炼的必修之课 。 王妻的诗 ， 以叙述的方式 ， 表达留守妇女对边关服役丈夫深切的思念和关怀 。 人生遇如此美妻 ， 可能也是他选择归隐的主要因素 。 文前所列即兴诗《雨晴》 ， 描写雨后初情 ， 诗人在园中漫步 ， 面对残春之景的感慨 。 雨前初见花间蕊 ， 雨后兼无叶里花 。 前两句 ， 平淡直描 ， 简单对比；以雨前所见初绽的花蕊 ， 跟雨后叶蔫花落情景相互映衬；表达诗人怜美惜春之情 。 蛱蝶飞来过墙去 ， 却疑春色在邻家 。 后两句笔锋一转 ， 不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着眼于同被风雨苦禁的蜜蜂和蝴蝶：它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来去匆匆 ， 纷纷飞过院墙；原来竟如诗人一样懊丧、惆怅 。 却疑春色在邻家 。 末句点睛之笔 ， 转结奇妙；刹那间令人浮想联翩；忽然有了被无常世事捉弄的感觉 。 一个疑字 ， 更令人徒生多少无尽懊恼悔恨：花事了 ， 蜂蝶去；大自然摧毁弱小生命之力 ， 无法抗拒 。 其与盛唐孟浩然的《春晓》异曲同工 。 凡末世诗人 ， 多具如此暗生惆怅的风格 。 王驾的诗作 ， 构思巧妙 ， 自然流畅；生活气息浓郁 ， 颇具画面感 。 他与司空图友好 ， 诗风相近 。 司空图赞曰：今有王生者 ， 寓居其间 ， 浸渍益久 ， 五言所得 ， 长于思与境偕 ， 乃诗家之所尚 。 意思是说：王驾居家归隐 ， 长期深入生活；诗作的内容 ， 与境界融洽和谐；为众诗家崇尚 。 王驾的七绝代表作《社日》 ， 是晚唐又一首诗画合一的杰作 。 鹅湖山下稻粱肥 ， 豚栅鸡栖半掩扉 。 前两句 ， 白描勾勒 ， 点面结合；由远及近 ， 由面及点；自然而然地描绘出一派广阔、壮丽的田园风光；以及农家恬淡和美的生活风貌 。 桑柘影斜春社散 ， 家家扶得醉人归 。 后两句 ， 更无一字正面描写起社情景 ， 只是勾画夕阳西下之际 ， 桑树、柘树的斜影；以及社散之后 ， 在集市上喝得醉醺醺的归人 。 淡淡地轻染素描 ， 却勾勒出一幅淘醉的欢乐气息；瞬间令人心旷神怡 。 而夕阳之下 ， 又暗隐些许淡淡的惆怅与忧伤 。 鹅湖山 ， 今之江西铅山县境内 ， 一看地名 ， 便让人顿生亲切感；仿佛看见一派山清水秀的南中国田园迷人风光：池塘河流 ， 鱼虾结队 ， 成群的鹅鸭在水中嬉戏；田野金黄色、即将成熟的稻谷 ， 随风起浪 。 再由面及点：乡村内 ， 六畜兴旺 ， 荆柴栅门半掩 。 稻粱肥三个字 ， 更显一派富足景象 。 全诗命名为社日 ， 却只字不提起社之事 。 无论前两句写景 ， 还是后两句写夕阳之下的树影、社散晚归的醉人 ， 都有很强的暗示：让读者联想到丰收的喜悦；以及百姓赶集艳结社、开怀畅饮之情 。 半掩扉三个字 ， 又暗示一派民风淳朴、太平安祥的盛世富裕景象 。 王驾笔下的鹅湖山一带 ， 恰似陶渊明理想的桃花源境界；此地 ， 很可能就是他晚年的隐居之处 。 王驾晚年 ， 官至礼部员外郎 ， 不久匆匆辞官归隐；可见他对大唐前途 ， 已不抱任何希望 。 诗意构思 ， 如桃花源的清平境界 ， 诗尾却暗生惆怅之情 。 此情此景 ， 与前面李商隐夕阳无限好 ， 只是近黄昏的情殇 ， 并无二致：一边是对幸福平静生活的憧憬 ， 一边又是对大唐王朝末世景象的吐槽 。 二、李山甫的铁血男儿梦逃避者 ， 也有武人 。 除了前面的皮日休和司空图 ， 还有一位李山甫 。 李山甫史料缺失严重 ， 身世不详；大约是唐末懿宗咸通年间考生 ， 屡试不中 ， 做过地方幕府小吏 。 从诗作内涵推断 ， 他可能和李商隐一样 ， 都是大唐李氏庶出远脉；不幸上了忠孝节烈的大当 ， 为大唐衰微而屡发悲音 。 文前所列七律、七绝各一首 ， 是他对盛唐末期崇徽公主北塞和番之事而发的感慨 。 崇徽公主 ， 唐代宗朝大将军仆固怀恩之女 。 仆固怀恩 ， 曾于安史之乱年间功勋卓著 ， 女儿被唐代宗李豫收养宫内 ， 册封崇徽公主；后嫁于塞北回鹘部和番 。 崇徽公主 ， 是个只有其名、而无其实的外姓庶出公主 。 回鹘族 ， 今之维吾尔族先祖 。 安史之乱后 ， 经肃宗和代宗两朝折腾 ， 大唐国运衰败 ， 已无力与塞外蛮夷部国开战 ， 只能和番求安 。 所谓和番 ， 原是大汉王朝在军事失败、国防有患、外交无力之时发明的大一统妙法 。 通俗地说：从皇家选取一个绝色的美女公主 ， 嫁与番王 。 两王结了亲 ， 就是一家人 ， 于是乎天下太平 。 自汉以来 ， 当局如果在军事失败或国防无策之时 ， 就想起女人和婚姻两件法宝；以联姻之法 ， 求得安定长生 。 先不论和番究竟是否具有叫国家统一、让百姓安生的宏旨；以通常思路 ， 果真如此大义 ， 牺牲几个美女又算什么？比起牺牲百万将士的性命 ， 毕竟化算 。 何况在皇帝的后宫 ， 有那么多白白浪费了青春年华的美丽女子 。 但细察二十四史 ， 各朝皇帝王公将相之间 ， 几乎全是姻亲 ， 尤以汉唐为甚 。 真是可惜：历史上皇帝王朝的不断兴灭 ， 不幸又成为和番、联姻失败的可悲铁证 。 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 。 李山甫做为末世忧患型学人 ， 他能深刻体会人生与生命的意义 ， 于乱世末世之中的无奈 。 遣妾一身安社稷 ， 不知何处用将军？李山甫这一问 ， 表面颇具英雄气概 ， 可以见证他是个主战派 。 大唐末世内忧外患 ， 朝廷软弱无能 。 南部交趾地带一个反叛政权长期骚扰 ， 让大唐朝廷特别恼火 。 咸通元年即公元860年 ， 唐懿宗一怒之下 ， 对其宣战 。 经过近十年的艰苦战斗 ， 大唐军队最终获得胜利 ， 重新夺回对交趾地区的控制权 ， 稳定了南方局势 。 李山甫两首慷慨激昂、借史议政的诗作 ， 是对唐懿宗主战决策的支持与变相歌颂；同时表达自己的赤胆忠心 。 但很可惜 ， 交趾之战的胜利 ， 并不能挽救腐败透骨的李唐社稷 。 仅三十年后 ， 大唐王朝灭亡 。 李山甫两首诗坛杰作 ， 成为对末世王朝吐槽的杰作 。 三、末世诗人无奈吐槽王驾和李山甫的诗意 ， 同样被曹雪芹在红楼故事中引用 。 第五回巧姐儿的谶图 ， 仿佛是一幅较为喜庆的农家耕织生活画面；其与王驾《社日》的内涵相当 。 李山甫两首和番诗的内涵 ， 无疑与探春形象有关 。 但读罢王驾的诗作 ， 无论《雨晴》还是《社日》 ， 根本无法想象他的笔下 ， 竟是描绘末世时代的幸福生活图画；但其实又是真的末世生活的情景 。 皇帝儒家治下 ， 老百姓娱乐至死；并没有过多奢望 。 只要吃饱穿暖喝足 ， 精神追求 ， 无非就是忙着迎神祭社 ， 外加二两老白干 。 所以 ， 山水田园生活 ， 往往为绝望的隐者所钟 。 李家大唐的灭或不灭 ， 又关我何事呢 。 王驾官至礼部员外郎 ， 与柳宗元当年改革之时的职务相同：主管大唐朝廷的文化教育宣传工作 ， 官不算太高 ， 但身处国家机枢 。 不久 ， 他又毫不犹豫的辞职归隐田园 。 上上下下 ， 王驾应该还看得更为清楚：大唐王朝的灭亡 ， 是李家内部早已烂掉 ， 是他们与亲眷之间分赃不均而操起家伙后的自取灭亡；与每天喝的醉醺醺的百姓 ， 没有半缕毛线的关系 。 后世的所谓匹夫有责 ， 或是多情诗人的额外之情 。 历来的史家 ， 总喜欢把皇家王朝的灭亡归于内忧外患 。 内忧看来没错 ， 但直接把责任推给外敌 ， 恐怕费解；大唐末期 ， 唐懿宗力主交趾之战的胜利 ， 无疑给了史家一个嘴巴 。 可惜如今我们无法知道 ， 曾经豪情万丈的主战诗人李山甫先生 ， 对大唐不久之后的消失 ， 意下又将如何 。 遣妾一身安社稷 ， 不知何处用将军？但李山甫七绝之尾 ， 吐槽式的一个反问 ， 却问得极好 ， 问的极妙：如果以美女和番能够安定社稷 ， 那么还用民脂民膏豢养军队和将军做何贵干？真是让人伤脑 。 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 。 李山甫看来很有情绪 ， 面对大唐江山的衰微 ， 心怀无限愁与恨 。 他与王驾不同；王驾终究是李家奴才 ， 而他好歹是李家一脉；尽管已没他什么事 。 只做过地方幕府小吏的李山甫 ， 没有确切的官史档案和文坛记录 ， 估计到最后关头也和王驾一样 ， 只好以隐了之 。 无论是王驾或者李山甫的诗作 ， 都是末世诗人对末世王朝的吐槽 。 文人王驾 ， 以梦想中如同陶令的桃花源吐槽 。 武人李山甫 ， 以汉家发明的美女和番制度吐槽 。 他们都为千年之后的曹雪芹所钟 。 曹雪芹看透了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学史中的虚伪浮华 ， 才借贾宝玉之口 ， 大骂空享膏脂的国贼禄蠹 。 而末世情怀 ， 并不只是末世诗人独有 。 中晚唐柳宗元、刘禹锡的永贞改革失败之后 ， 诗文内涵 ， 已经蕴含浓浓的末世情结 。 历代改革 ， 基本都有一款条例：裁减冗员 。 但最后一个也裁不下去 。 所谓冗员 ， 是指利益集团的各种附庸 。 贾宝玉称为国贼禄蠹 ， 林黛玉称为母蝗虫；如今大约称为艾锅贼 。 冗员体现在中晚唐时代 ， 就是阉党集团、皇家利益集团和地方势力集团相互勾结、相互倾轧所形成的三宗毒瘤 。 仅以此而论 ， 皇家王朝的灭亡 ， 都是被利益集团附庸的各类冗员拖累而亡 。 千山鸟飞绝 ， 万径人踪灭；沉舟侧畔千帆过 ， 病树前头万木春；柳宗元和刘禹锡都看得清清楚楚 。 但他们或许还抱有一丝希望 ， 所以 ， 诗意中仍然透露坚强不屈的气概；而到王驾和李山甫的诗中 ， 却只剩下了吐槽 。 唐末文武诗人的吐槽可以见证：大唐王朝的灭亡 ， 其实是李家自己的灭亡；是李家和他们亲戚之间分赃不均 ， 而抄起家伙导致内部彻底垮台的灭亡 。 曹雪芹看得更为明白 ， 抄检大观园时借探春之口说：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 ， 若从外头杀来 ， 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之意；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 ， 才能一败涂地 。 探春说的极好 。 中国历代王朝的灭亡 ， 不过如此而已 。 千山鸟飞绝 ， 万径人踪灭 。 柳宗元很早就刻画一个空灵死寂的严峻世界；表面貌似死水冰封 ， 实则静水深流 ， 不在沉默中爆发 ， 就在沉默中灭亡 。 桑柘影斜春社散 ， 家家扶得醉人归 。 王驾归隐绝望 ， 刻画一个醉生梦死的祥和世界；表面看去和谐清平 ， 实则惆怅无限 。 柳王二人 ， 异曲同工 。 西方艺术大师梵高说：当我画一片麦田 ， 希望人们感觉到 ， 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而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 ， 我将不再眷恋人间 。 东方大唐诗人 ， 不一定有梵高的境界；但他们逃避、归隐、作诗的心境 ， 应该与梵高相同 。 那些优美绝伦的唐诗 ， 都成为李唐王朝的一曲曲挽歌 。唐都浪子《诗解大唐》代跋：文武诗人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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