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钟南山”:一种中国式想像

“德国钟南山”:一种中国式想像
自新冠疫情爆发以来 , 柏林夏里特(Charité)医院病毒学研究所所长克里斯蒂安·德罗斯滕(Christian Drosten)教授无意中在中国成了名人——只不过很多人都记不住他的名字 , 每次提到都称他为“德国钟南山” 。说实话 , 我很反感这种说法 。 固然 , 我也理解这是一种常见的传播套路:把一个陌生的形象、概念本土化 , 以便低门槛、零准入地迅速扩散 , 但不可避免地 , 这也将两个原本全然不同的形象混为一谈了 。在跨文化交流上 , 这也是常有的事 。 本土化的命名便于概念的引入、传播 , 但却很可能阻碍了、误导了概念的理解 , 这就像胡萝卜本是胡人引种到中国来的 , 因为与萝卜相似而得名 , 但两者除了外形相似之外 , 根本就没什么亲缘关系:萝卜是白菜花目十字花科植物 , 胡萝卜则是伞形目伞形科植物 , 两者甚至连目都不一样 。这里面还有一个文化移植的问题 。 就像我朋友说 , 如果国内媒体上“说他是德国专家克里斯蒂安·德罗斯滕 , 估计有兴趣点开的人起码少一半” , 而“德国钟南山”这个类比尽管不准确 , 但却像“胡萝卜”一样 , 能迅速唤起一个既有的形象 , 简便易记 。 问题在于 , 这种“简便易记”本身就潜在地鼓励地不加反思地按既有的“观念套装”来消化吸收本质上是陌生、有差异的形象 。德罗斯滕教授可说是那种典型的德国知识分子:他不扯情怀 , 没有废话 , 不带任何立场 , 专业而冷峻 , 对所谈的问题有着极为清晰的界定 , 纯粹从医学角度分析并给出建议 。 当疫情刚在德国蔓延时 , 他就在接受媒体访谈时说:想完全遏制疫情传播、争论有多少口罩库存、医院都多少病房 , 这都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问题 。 简言之 , 他关心的不是一个“总体治理”的问题 , 而是如何与病毒共存、尽最大可能止损的问题 。这是专业人士的口吻:他谈论的是作为一个客体的“疫情” , 着眼的是从公共医学角度来说如何使救治方案“优化”并提升“效率”的问题 , 也由于不怎么关怀具体的“人”的处境 , 故而显得客观、理性、冷静到近乎无情的程度 。 但这不是说他不关心人 , 其实他同样正直温良 , 只不过他谈论的是一个高度专业化的问题 , 需要的是清晰、客观地用公众可以理解的语言推广必要的认知 。 “德国钟南山”:一种中国式想像
相比起来 , 钟南山更像是一个慈父式的权威存在 。 确实 , 他的公信力也来自于自身的专业性 , 但在很多时候 , 他也充当着传声筒的角色 , 有着浓厚的“权威发布”的色彩 , 而这种权威性 , 一定程度上其实是组织给的平台 。当然 , 在国内的环境下 , 这无法道德苛求 , 就像我一位朋友说的 , “有的规定动作做了 , 但还是要看自选动作” 。 当初如果他没说“人传人” , 盖子会揭得更晚 。 然而不可避免地 , 他成为一个符号性人物 , 也有损于他的形象 , 到后来就越来越像是在代言 。 在此吊诡的是:对他的话语利用得越多 , 他越缺乏独立性 , 对他损害越大 , 他的利用价值就越低 , 越容易转身被抛弃 。钟南山和德罗斯滕的角色 , 确实也有相似之处 , 那就是在专业和大众之间扮演沟通的角色 , 无论哪个社会 , 公众都期望这样一个角色 , 但不同的社会 , 这个角色的形象和发挥作用的机制千差万别 。 这里的问题在于:是官方听取专家意见 , 还是借专家之口?是官方给平台 , 还是自己发声?从各方面来看 , 德罗斯滕的发言专业性更强 , 但这也是德国社会环境的产物:公众的素养和对科学的接受程度都催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 当他发表自己看法时 , 只需要考虑专业性 , 而不需要担心引发什么政治后果 , 因而他可以很直白地说“现在不知道传播速度 , 所以其他判断都可能不准确” , 鉴于中国的情况不大一样 , 他也直说自己“不能完全准确判断” 。 德国卫生部长斯潘在回答未来新冠疫情发展时 , 也直率地回答:“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 , 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 ”像这样的回答 , 在德国都被接受了 , 公众也并不因此就陷入恐慌 , 他们可以如实地凭据自己的专业性 , 公开透明地说明情况 。 这也是一个微妙而关键的差异:在这里 , 权威并不需要装作自己无所不能 , 他只是提供专业意见 , 但却不保证提供庇护 。事实上 , 如果德罗斯滕是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中 , 或许也无法这么走红 。 这次国内的专家中 , 率先呼吁设计方舱医院的王辰 , 发言也准确、简练、克制 , 可以说风格是与德罗斯滕最为近似的 , 但他却没有得到媒体的追捧 , 似乎相比起钟南山、李兰娟和张文宏 , 也没多少卖点 , 渐渐也就被淡忘了 。 中国社会的环境能捧红钟南山 , 但出不了德罗斯滕 , 因为那本身就需要一个能接受他的公众群体 。 “德国钟南山”:一种中国式想像
从这一点来说 , 德罗斯滕不是什么“德国钟南山” , 两者根本不适合做这样的类比 。 但除了便于记忆、传播 , 这样的说法之所以广为盛行 , 也体现出国人如何想像外界、想像权威 。 事实上 , 在很多民众心目中 , 两人主要的、甚至也许是唯一的共同点 , 就是他们都是本国关于新冠疫情的权威人物 , 所讲的话也权威 。 其他的分别或许也有 , 但那都不重要了 。事实上 , 很多国人也不习惯多元的权威 , 因为那会使他们陷入不知如何判断选择的境地 , 对他们来说最简便的 , 就是找到一个“能说了算”的人 , 听他的就对了 。尽管现在说“一个健康的社会 , 不该只有一种声音” , 但长久以来 , 中国社会的心态正相反 。 这就像电影《投名状》里那段对话:“人都快死光了还不去?!”“你给我记住:战场上只能有一个是头!”因为这里的问题在于:如果有几个不同的声音 , 那么听谁的?很多年前我去山东菏泽做调查 , 发现当地人在小店里看中央一套的天气预报 , 然而那其实根本不报本地的天气 , 山东全省只有济南、青岛两个城市被提及 。 当我问起时 , 店主回答:“因为中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更准!”正是因为中国社会长期以来的心理 , 习惯于找一个单一的权威声音 , 所以在看待国外时 , 也不自觉地将这种心理投射过去 。 按这种心理 , “德国钟南山”的称呼不仅不是矮化 , 反倒是一种褒奖 , 意在肯定德罗斯滕是此次疫情中德国的唯一权威 。 当然 , 这番好意他未必能消受 , 但对我们而言 , 这个称呼所折射出来的评价 , 真正有意义的也不在这位德国学者本身 , 而在于中国如何想像权威 。维舟思考问题的乐趣 , 是不可替代的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