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姥姥45岁时生下她第十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 即我的母亲 。 一落生看见是个女孩 , 亲戚们都建议扔在尿盆里溺毙 。 姥姥是虔诚的基督徒 , 她说这是上帝赐给她最后的礼物 , 一定要更加珍惜 。 实践证明 , 上帝是仁爱的主 。 姥姥生了十个孩子 , 九个都在乡下土里刨食 , 唯有母亲在城里医院供职 。 人们都说 , 母亲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救赎姥姥 , 若不是母亲 , 姥姥还一直在得胜堡 , 早就撒骨扬尘了 。 姥姥最疼爱母亲 , 她一直跟在母亲身边 。 母亲生我时 , 姥姥已68岁高龄 , 视我为掌上明珠 。 依稀记得儿时 , 姥姥常常盘腿坐在炕头上 , 我坐在姥姥的对面 , 姥姥用双手拉住我的双手玩“拉大锯”的游戏 , 一边拉来送去 , 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拉大锯》的童谣: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 送女婿 没脸的外孙子也要去 一个馍馍不够吃 两个馍馍撑倒了 喝了点儿米汤站起了 每唱到最后一句时 , 便会突然把我向后推去 , 眼见我就要倒下时 , 又会临危把我拽起来 , 我这时就会“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 记得还有一首童谣叫《圪摇摇》 , 也是姥姥抱住我一边圪摇 , 一边唱的童谣: 圪摇摇 , 送大嫂- - 送到大嫂哪- - 送到大嫂圪针凹 - 红圪针 , 绿圪针- - 扎了嫂嫂花罗裙- - 花罗裙上一对鹅- - 不蹄不跶过黄河- - 黄河头起一窝兔- - 吓得嫂嫂掉了裤- - 搊起裤 , 就撵兔- - 一撵撵到麻糖火烧铺 - 饱饱儿吃一肚 是姥姥的童谣伴着我长大的 , 没有姥姥的童谣就没有我的童年 。 近来才知道 , 《拉大锯》的童谣广泛流传于整个华北 , 而且还有许多版本 。 我只要想起姥姥 , 就会想起《拉大锯》;只要想起《拉大锯》 , 就会想起姥姥 。 听母亲说 , 我刚出生时非常漂亮 。 满月时抱出街门外 , 人人齐声叫好 , 都说:这娃娃眉眼花生生的 , 皮肤白灵灵的那才叫个喜人呢!月子地里 , 母亲给我枕绿豆枕头 , 一个月便睡成了云盘大脸 , 后脑勺平的就像刀劈斧削 。 姥姥说 , 一个男娃头太扁了不好看 , 还的则愣起来睡!于是姥姥下辛苦扶我侧睡 , 结果把我一厾气睡成了个帮榔头 。 头一帮榔 , 自然尖嘴猴腮 。 要不是上了个工农兵大学 , 后来找对象都难 。 此事后来母亲一提起来就生气 , 说:那老人儿 , 别看一辈子养了十个孩子 , 甚事也闹不机密 。 儿时 , 姥姥经常对我说:“丽明 , 姥姥快死啦!”她这样说时 , 已经七十多了 , 七十多岁在那时已属风烛残年 。 也许是因为她抛不下我 , 也许是无望看我长大 。 每逢这时我就会感到非常恐惧 , 认为没有姥姥我就会饿死 , 因此求告姥姥 , 在临死前要多多蒸些莜面或馍馍 , 存在大缸里 , 以备我长期食用 。 姥姥说 , 在旧社会 , 只有好人家才能吃上纯莜面 , 穷人家就连莜面囤囤、山药鱼鱼、山药丸丸也吃不饱 。 民国初年 , 一次姥姥坐火车下大同 , 怕路上饿 , 上衣倒插插里装了几个莜面囤囤 。 囤囤是用搌布包住的 , 结果一出站就被人掏走了 , 可见那时人们的贫困 。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 , 正赶上国共交恶 。 姥姥给了一牛毛口袋莜面 , 吃了有两年 。 听母亲说 ,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 , 姥姥捡了一堆烂山药堆在了屋外的窗台上 , 准备中午掺在莜面里擀囤囤吃 。 一个乞丐估计是大半天没要上饭 , 早饿得眼睛发蓝了 , 转悠到姥姥家时 , 爬在窗台上向屋里喊:大嫂 , 给点吃的哇!等到姥姥应声开门出来时 , 那个乞丐已无踪影 。 姥姥到晌午做饭时才发现那一堆烂山药不翼而飞 , 心中怅惘了好久 。 那堆烂山药 , 无疑是被那个乞丐拿走了 。 关于吃食 , 姥姥给我讲过许多故事 。 记得真切的只有一个:话说古时候有这么一位地主 , 省吃俭用 , 攒下泼天大的家产 , 而在地主家门外则住着一个乞丐 , 无论刮风下雨 , 每天或偷、或抢总要吃上一只烧鸡 。 时间长了地主终于发现乞丐每天都有烧鸡吃的事情 , 感慨万千 , 心想我这省吃俭用的算是怎么个事 , 于是让长工也给自己弄了一只烧鸡 , 结果烧鸡才吃完 , 一口气没上来 , 死了 。 死后的地主晃晃悠悠地来到地府 , 看见阎王 , 赶紧喊冤道:“我不服气 , 凭甚那乞丐天天吃鸡没事 , 我吃了一只烧鸡就能送命!” 阎王爷听见地主喊冤 , 翻开生死簿 , 指给那地主看:“人家那乞丐是一天一只鸡的命 , 而你是一辈子一只鸡的命 , 你喊什么冤?” 姥姥说 , 人有时候不能太作 , 不作不死 。 儿时 , 姥姥经常对我说:“男娃要好好读书 , 长大了就可以娶个‘狮毛赤胳膊’ 。 ”所谓的“狮毛”就是烫发;“赤” , 就是脱了个“赤身露体”的那个“赤” 。 那句话整体翻译过来就是:男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 , 只有读好书 , 才会有出息 , 有了出息 , 就可以娶一个头发卷卷的、胳膊露在外面的时髦新潮的媳妇 。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 , “狮毛赤胳膊”只有从月份牌上才能看到 , 而且都是些上海滩的影星 。 姥姥说此话时 , 大同丰镇还没有一家烫发的地方;雁北还有民国遗风 , 还在贯彻执行北洋政府的规定:女人不能打赤膊 , 手腕以上不能露肉 。 姥姥是基督徒 , 能接触上比利时修女 , 姥姥的观念不落后 。 那时 , 姥姥给我定的远大志向是当个西医大夫 , 她说 , 当个西医大夫就可以顿顿吃上白面馍馍和肥肉 。 我后来所有的努力 , 都和白面馍馍、肥肉有关 。 文革中断了我西医大夫的梦想 , 为此父母苦恼了很长时间 , 我也苦恼了很长时间 。 不知何故 , 姥姥不到七十 , 满口的牙就掉光了 , 吃饭无法咀嚼 , 只能整咽 。 那是个非常贫困的年代 , 不知道母亲为啥不给姥姥镶牙 , 估计还是因为没钱 。 不过那个年代有个很普遍的传统:人老了 , 有病就不看了 。 那时的人们都认为 , 人老了不中用了 , 花钱看病是极大的浪费 。 不能说母亲不孝 , 那时 , 姥姥便秘 , 母亲天天用肥皂水给她灌肠 。 常用药胃舒平、索密痛家里是必备的 。 姥姥从六十多岁起就不吃晚饭了 , 有时喝一点米汤 。 午饭也吃得很慢 , 那个年代没有好茶饭 , 玉米面窝头就算好饭 , 姥姥掰下一块慢慢地在口腔里濡研着 , 直到窝头用唾液融化、崩溃了 , 再慢慢地咽下去 。 烩菜入口不能融化 , 只能整咽 。 姥姥的饭就这样吃了二十年 , 很艰难 。 姥姥直到八十岁时 , 还在我们家做饭看孩子 。 姥姥是小脚 , 走路总是摇摇晃晃 , 跌跌撞撞 。 缠过脚的人 , 久站就会钻心地疼 。 不知道是因为衰弱、乏力还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 , 她一天到晚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哼哼(呻吟) 。 那个年代的人从小就营养不良 , 不但没有肉蛋奶 , 就是普通的碳水化合物也供应不足 。 没有蛋白质 , 人体组织就无法修补 , 脏器早早就衰竭了 , 肌体早早就接近崩溃了 。 好比一辆汽车 , 光跑路不保养 , 离抛锚就不远了 。 我认为 , 中国人长期平均寿命低 , 医疗只是一个方面 , 主要在于缺乏营养 。 得病也与营养不良、免疫功能低下有关 。 父母每天疲于奔命 , 我的两个妹妹又幼小 , 姥姥每天其实是在强打精神做营生 。 别说做饭 , 就是烧开一壶水 , 风匣也要拉数百下 , 苦不堪言 。 我每天上学要走很远的路 , 即便在家 , 因生性顽劣 , 从来也不会帮姥姥好好地拉风匣 。 仅拉风匣的营生 , 就能使姥姥精疲力竭 。 一天 , 姥姥来到外间取东西 , 扭头就进不了家门 。 使劲拉也不开 , 锅里的水在沸腾 。 姥姥心急 , 奋力而起 , 竟然连门带框都给揪倒了 。 父亲下班看到此景 , 非常生气地呵斥姥姥 。 其实这扇门原本是向里推得 , 姥姥一时糊涂 , 非要向外拉 , 如何能拉得开呢?因为此事 , 我对父亲耿耿于怀 , 至今想起来 , 仍愤愤不平 , 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 姥姥快要不行时 , 舅舅从得胜堡来接她 , 落叶归根是国人惯有的做法 。 临上火车时 , 母亲给姥姥血管里推了点葡萄糖 , 奄奄一息的姥姥竟然在家人的扶持下走上了火车 。 得胜堡没有车站 , 离最近的慢车站堡子湾也有五华里 。 呼市到堡子湾坐慢车要走八个小时 , 姥姥和舅舅坐的是硬板 , 我不知道姥姥是如何熬过这八小时的 。 可以想见 , 姥姥在离开呼市时 , 属于诀别 。 尤其在坐上回堡子湾的慢车 , 向她的出生地进发时 , 无疑是去赴死 。 多么悲壮、多么惨烈 。 我现在老了 , 每每想起 , 热泪洗面、五内俱焚 。 姥姥回到得胜堡 , 又活了一个月 。 弥留之际她说:多熬点稀粥 , 上帝接我的马车就要到了 。 妗妗扶起她 , 给她喂水 , 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 , 她无限疼爱的女儿和外孙不在身边 , 没有给她送终 , 她一定对我们充满了思念 。 姥姥山西阳高人 , 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 义和团起事时 , 家中曾有数人被杀 。 儿时 , 姥姥经常给我描绘天堂的胜景:黄金地、宝石墙 。 宝石墙好像要分好多层 , 其中红宝石一层、蓝宝石一层、翡翠一层、玛瑙一层;天堂的十二个大门分别由12颗巨大的珍珠雕刻而成 。 姥姥说 , 天堂跟天地一样辽阔 , 天堂的自然景象非常优美 , 有成荫的绿树 , 淙淙的河水 , 其中有水河、奶河、酒河、蜜河 , 这些河永远不会变质 。 天堂的阴影覆盖着人们 , 人们永远是安全的 , 不必担心受到强烈的阳光照射或风沙的危害 。 天堂的果实四季不绝 , 应有尽有 。 人们可以随意採摘 , 尽心享用 。 那里没有任何环境污染 , 四季常青 , 人们既不觉得过于炎热 , 也不觉得过于严寒 。 姥姥还说 , 人们在天堂里获得的恩惠是没有止境的 , 永恒的 , 无从想象的 。 最高的幸福是看到主的光降、获得主的喜悦 。 在天堂里人们永远享有快乐和舒畅 , 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 人们在天堂里将是长生不老 , 年龄不变 , 没有死亡 , 没有罪恶 , 没有恐惧与忧愁 , 也没有疲倦、劳困 。 有年龄相若的美女 , 仙女或仙童随时陪伴在身 , 还可以与妻子、儿子、父母相聚 。 如果真有天堂 , 姥姥一定住在天堂里 , 我们终将有一日会在天堂里相见 , 一起围坐在上帝的周围吃苹果 。 姥姥还给我描述过地狱:那是个“最凄惨 , 最痛苦 , 是世上的言语无法形容的可怕地方” , “黑暗的无底坑 , 有不死的虫和不灭的火焚烧 , 使人昼夜永远受痛苦” 。 陷于地狱里的人 , 没日没夜地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 。 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 , 他们仰望着天堂里的人 , 悲惨地哀求:请给我一口水喝吧! 现在 , 阳间的坏人这么多 , 地狱里也一定人满为患了吧? 至今不知道 , 姥姥得的是什么病?那时 , 好像母亲也提过去医院检查的事情 , 但被姥姥一口回绝:这么大岁数了 , 要死的人了 , 还看啥病?白作害那钱! 母亲为此懊悔了一辈子 , 她常常说起 , 她有个同事的母亲病重住院 , 因为欠医院的钱 , 每月扣五元 , 扣了许多年 。 母亲生性怯懦 , 没有这种胆量 。 再说 , 那时饥寒交迫 , 她实在拿不出钱来给姥姥看病 。 母亲另一个遗憾是 , 姥姥回到得胜堡 , 直至死亡 , 她也没回去看望 。 那时 , 市医院天天晚上开会、政治学习 , 请不下假来;再说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嗷嗷待哺 , 她每天两眼一睁 , 忙到熄灯 。 姥姥死后被埋葬在得胜堡西城墙外的墓地里 , 后来因为坟头被平 , 具体地点已经说不清了 。 我曾经想给姥姥立一块墓碑 , 不知该栽在什么地方 。 多年来 , 我每次去北京出差 , 列车路过得胜堡 , 总要站在车窗边 , 向那块拥抱姥姥尸骨的土地深情致意 。 常常泪眼迷蒙 , 不管列车经过那里是白天还是深夜 。 在我的记忆里 , 姥姥一直戴一顶黑色平绒帽子 , 就是电影《白毛女》里黄世仁他妈戴的那种 。 那种帽子据说清代就有了 , 民国时老太太们还在沿用 。 那种帽子的最大特点是 , 帽子正中有个帽饰 , 起装饰作用 。 帽饰又叫帽正 , 戴帽时可凭借它确定是否戴的方正 。 帽饰有如意形、椭圆形等 。 材质有翡翠、和田玉、岫玉、料器、玛瑙、琉璃等 。 姥姥的帽饰不知道是甚材质 , 估计不值钱 。 听说大同有个老人儿 , 因为生活困难 , 去寄卖行卖帽子 , 人家给了五元 , 十分欢喜 。 第二天寄卖行来人找她 , 她直以为人家反悔 , 躲着不见 , 其实人家是来送钱 , 又补给她五万元 。 原来她的那个帽饰是翡翠的 , 通体碧绿 , 成色一流 。 大同曾为三朝古都 , 估计她祖上是朝廷命官 , 否则何来此物? 一次姥姥收拾衣物 , 我发现柜底有个方形的纸盒子 , 好奇地问姥姥里面有什么宝贝 , 放的这么隐秘?姥姥给我把纸盒子端到炕上 , 打开后拿出一个红布包 , 展开红布包是一顶老式的帽子 。 黑金丝绒布底四周绣着红花绿叶 , 艳的扎眼 , 和《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戴的那种帽子相似 。 说实话 , 现实生活中突然看到这个样式的帽子 , 既感到突兀又有点害怕 。 我只看了看 , 不敢用手去拿 。 姥姥却神色淡然地说这个帽子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的 , 等死的那天给她戴上 , 她喜欢鲜亮的花 。 死这个可怕的字眼 , 姥姥竟然说的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 并无丝毫的恐惧之感…… 姥姥山西阳高人 。 雁北史志称:“阳高地处北塞 , 砂碛优甚 , 高土黄沙 , 满目低土 , 碱卤难耕……地瘠民贫 , 无所厚藏 , 一遇荒歉 , 流离不堪 。 ”早年雁北俚语曰:“阳高天城(天镇旧称)好不好,大锅糊糊管你饱 。 ” 姥姥姓李 , 本无名 。 解放初登记户籍时 , 派出所户籍员问询完她在姊妹中的排行后 , 信笔在姓氏后填写“二女”俩字 。 姥姥1881年生人 , 和鲁迅先生同庚;卒于1963年春 , 享年82岁 。 姥姥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 死因源于饥饿 。 仁慈而黑暗的地母啊 , 愿姥姥的躯体在你博大的胸怀里永存! 后记: 儿时 , 姥姥还教给我许多童谣 , 多数都淡忘了 , 能想起来的还有一首: 羊粪蛋 , 着脚搓 你是兄弟我是哥 打壶酒 , 咱俩喝 喝醉了 , 打老婆 打死老婆怎么过 呜哇呜哇另娶一个 月亮地 , 明光光 插上大门洗衣裳 洗的净 , 洗的白 寻了个女婿不成材 又喝酒 , 又摸牌 去他娘的老灯台 沙土地 跑白马 一跑跑到丈人家 大舅子往里让 二舅子往里拉 隔着竹帘看见啦 穿红袄的是小姨子 穿绿袄的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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