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丨逃出黑工厂后,我沿着铁轨跑回家过年( 二 )

大国小民丨逃出黑工厂后,我沿着铁轨跑回家过年

我一瘸一拐地拉着三轮车继续干活 。 趁人不注意 , 从地上拿起一截三轮车的横梁放进衣服里 , 差不多有40厘米 , 逃跑的时候肯定用得上 。 机会很快就来了 。 几天后 , 下了一场大雨 , 天晴上工时 , 我发现一处土壁被雨水冲出了一条沟 , 沟下堆积着一摊淤泥 , 那一处原本也只有5米高 , 如果顺着往上爬 , 肯定能上去 。 但白天人多 , 晚上门外又有打手看守 , 找不到时机 。 3天后的晚上 , 外面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 空中还有零星的雪 。 门外打手在说话 , 我睡不着 , 就竖着耳朵听动静 。 也不知过了多久 , 门外没了声音 , 我借故起来上厕所 , 发现门外炉子的火烧得很旺 , 但一个人都没有 , 应该是守上半夜的人下班了 , 而值下半夜的打手还没上班 。 我赶紧转身回到屋内 , 从枕头下摸出藏在那的钢管 , 快速揭开正在打鼾的李工的被子 , 照着他的两个膝盖就是几钢管 。 这是我计划好的——他把我骗到这里 , 把他打成残疾 , 他就不能再去火车站骗人了 。 李工双手扶着膝盖 , 痛得哇哇叫 。 屋内的人被吵醒了 , 我拿着钢管指着他们 , “你们别动 , 要是敢动 , 我连你们一起打!”众人瞬间噤了声 。 我来不及收拾行李 , 拿起外套就往外冲 。 幸好看守的还没来上班 , 我开始朝白天确定好的土壁豁口处一路狂奔 。 基本没费什么工夫 , 便爬上了泥巴堆 , 顺着水沟往上攀爬 , 可由于手脚没有借力点 , 很快就滑了下来 。 我急得满头大汗 , 又不敢往后看 。 我先使劲儿把外套扔了上去 , 再将钢管插入泥巴 , 往上爬了一截 , 脚终于找到一处软泥的支点 , 便把钢管快速拔出来 , 再次往上插入泥巴 。 就这样 , 我艰难地一步一步 , 终于爬了上去 。 眼前是一块麦田 , 麦苗在风雪中左右摇摆 , 似乎也在努力生长 。 依旧不敢回头 , 总害怕有人追上来 , 跳下去土坡后就沿着田埂迅速奔跑 。 大概有2个小时 , 终于看见了一条铁轨 , 辨别了一下方向 , 继续顺着铁轨一路狂奔 。 天亮时 , 我跑到了临汾火车站 。 我迫切地想回家 , 可口袋内只有37块钱 , 不够120多元的火车票 。 我找到一家派出所 , 警察得知我的遭遇后 , 并没有给我录口供 , 也没有问黑砖瓦厂的情况 , 只是给我一个地址 , 叫我自己去找救助站 。 临走时 , 一个年轻的警察递给我5块钱 , 让我买点吃的 。 我不识字 , 也不知道救助站该怎么走 。 我想进火车站找找出路 , 但刚走进前门 , 就看见砖瓦厂的老板带着4个打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 我赶紧找了个人多的地方躲了起来 , 随后迅速跑出了火车站 。 没钱买票 , 火车站也不敢久留 , 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沿着铁路跑回家 。 4 站在临汾的铁路边 , 我大致分析了一下:湖北在山西的南方 , 那么我朝着往南的铁路线奔跑 , 一定能回到家 。 想到这里 , 我十分高兴 , 沿着铁路跑起来 。 跑了一段时间 ,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家人现在肯定担心我 。 当初我从煤矿走的时候 , 叫邻居给村干部家(我家当时没有电话)打过电话 , 说过两天我就到家 。 现在这么多天过去了 , 我不知道家人有没有报警 , 有没有派人来这边找我……我下意识加快脚步 。 我一直在想村干部的电话号码 , 但越想越模糊 , 到最后连一个数字都记不起来了 。 奔跑中有很长一段时间 , 我都在恨自己 , 为什么连一个电话都记不住? 饿了 , 我就在路边的小卖部买点饼干、面包 , 渴了 , 就随便找个池塘喝几口水 。 跑累了就走 , 腿会抽筋 , 但我不愿停下来 。 我害怕自己坐下来休息了 , 就不愿再站起来 。 到了铁路交叉口 , 我停下来 , 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方向 。 偶尔碰到分岔的铁路口都通向南方 , 我只好问旁边的庄稼户 , 但大多都不知道 , 我只能凭感觉往下跑 。 到了晚上 , 未融化的雪照着路 ,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 。 脑袋胀疼 , 肩膀也酸疼起来 , 腿更像是绑了沙包 , 每抬一步都异常艰难 。 遇到桥洞 , 我很想停下来睡觉 , 但我不敢——天太冷了 , 要真睡着了肯定会受凉 , 如果病倒了 , 别说回家 , 就算死在荒郊野外都不一定有人发现 。 夜里除了风 , 异常安静 , 偶尔跑过一辆火车 , 车厢里有人吃着泡面 , 我羡慕极了 , 心想要是坐在里面该多好 。 后来我翻过栅栏 , 心想要是再有火车路过 , 我就爬上去 , 但火车太快 , 根本来不及 。 不知又走了多久 , 我饿了 , 夜里小卖店没有开门 , 我就在路边扯下一把麦苗裹着雪放进嘴里 , 一股苦涩涌上来 , 实在难于咀嚼 , 就想起了妻子做的面条 。 在家的时候 , 妻子做早饭喜欢煮面条 , 因为这样简单 , 吃完好去干农活 。 我不喜欢吃 , 总骂妻子偷懒 , 可现在却十分想念 。 妻子做面条时喜欢放猪油 , 加很多醋 , 放一些青菜 , 现在想起来真是酸滑爽口 。 偶尔她还会卧两个鸡蛋在里面 , 两个儿子懂事 , 称两兄弟分一个够了 , 另一个鸡蛋一分为二 , 夹给我和妻子 。 想着这些 , 我禁不住一直流泪 。 家还在漆黑的远方 , 既不知相距多远 , 也看不清在何处 。 第二天清晨 , 我走到一个火车站 。 实在太累了 , 我在车站的角落找个地方睡觉 , 偶尔睡着了 , 又被嘈杂的人群惊醒 , 如此反复 , 索性爬起来继续沿着铁路往下走 。 就这样不分黑夜白天地走了5天 , 我经过了第5座火车站 。 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 问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才知道 , 我走反了 。 他告诉我 , 我肯定是在某个岔路口走错了 。 我一下歪倒在售票厅的地上 , 感觉自己过去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 我忍不住想 , 这样下去到底还能不能回家——铁路上有许多岔口 , 只要走错一条 , 我就回不了家 。 而我身上1分钱也没有 , 根本坐不了火车 。 我的脚不知道磨了几茬血泡 , 站起来都觉得疼 , 更别说走路 。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 , 反正也走不回家 , 先待着再说 。 我躺在售票大厅的水泥地上 , 感觉全身刺痛 , 由于好多天来没有睡好觉 , 我的脑袋肿胀 , “嗡嗡”直响 。 大厅太吵了 , 我揪了外套夹层内的一点棉絮 , 塞进耳朵 。 可是越想睡 , 却越睡不着 , 我反复问自己 , 下一步该怎么办 , 难道就一直在这个陌生的火车站待下去?接下来我可能成为一个乞丐 , 找过往的旅客讨要一些钱 , 但何时才能凑够回家的路费?我不敢再往下想 , 妻子和两个儿子还等着我回家 。 还是睡不着 , 我索然爬起来坐着 。 几经挣扎 , 决定还是要走回家 , 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 我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复杂了 , 湖北在山西的南面 , 只要我往南走 , 总有一天能走到家 , 我只需要先沿着铁路离开这个陌生的车站 , 回到临汾 。 想着想着 , 我又激动起来 。 5 重新走在铁路上 , 我感到十分清净 。 偶尔有几只鸟从头上飞过 , 它们应该也是去南方过冬 , 我朝它们挥挥手 , 喊它们顺道载我一段 。 它们“叽叽”几声 , 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 我权当自娱自乐 , 朝它们继续喊道:“我很轻的 , 你们能载得动 。 ” 小鸟叫几声 。 我又喊:“你们是不是说载不动呀 , 好吧 , 那你们去我家捎个信 , 说我正往家赶 , 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 ” 小鸟叫了几声 , 我权当它们答应了 。 转眼的工夫 , 它们就消失在天边 。 我想 , 要是自己能像鸟儿一样飞该多好 , 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到家 。 一个人走在铁路上 , 没人说话 , 我老是喜欢胡思乱想 。 作为男人 , 把家庭经营得如此惨淡 , 我很自责 。 可我又没有别的技术 , 只能靠家里的20亩地和农闲时打零工干苦力赚些钱 , 来负担家庭开支、小孩读书 , 一年到头 , 反而欠了债 。 妻子比我小10岁 , 16岁时嫁给我 , 现在才40 。 嫁给我以后 , 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 我脾气不好 , 常常责骂她钱究竟花到哪里去了 , 妻子和我吵过几次后 , 索性让我管家里的钱 , 直到那时 , 我才明白什么叫“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 这也才体会到妻子的不易 。 有时要账的人来家里 , 我脸皮薄 , 明知家里没钱 , 仍让他们找妻子 。 妻子只好挤出笑脸 , 求他们宽限几天 。 迁居到宜昌农村后 , 妻子仅回过一次老家 , 还是岳母去世时 。 不是她不想 , 全是因为来去的路费太贵 。 她跟了我 , 只能选择当个不孝女 。 我又想到大儿子 。 他5岁的时候 , 带着2岁多的二儿子不小心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 二儿子当场就走了 , 大儿子的腿落下了残疾 。 当时我气急了 , 还扇了大儿子一嘴巴 , 质问他怎么带的弟弟 。 得知大儿子不能行走后 , 家里也没钱去大医院治病 , 我只请赤脚医生看了几回 , 导致他落下了病根 , 一生都只能借助拐杖走路 。 大儿子到镇里读初中的第二天 , 学校领导就托村干部告诉我 , 初一上学需要爬4层楼 , 他行走不方便 , 婉转地让我把儿子领回家 。 我到学校后 , 儿子就坐在教室后排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 我故意不看他 , 默默走进去帮他收拾书包 , 收拾完后 , 我站在教室门前等他 。 大儿子坐着不走 , 就一直流泪 。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 几分钟后 , 他用衣袖抹抹眼泪 , 双手撑着凳子站起身来 , 拄着拐杖 , 倾斜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 赶紧背过身去 , 感觉自己好没用 。 没书读 , 我就让大儿子去学修电视机 。 几年后 , 这个行业也逐渐被淘汰了 , 他闲着没事干 , 跟我说过几次想在镇上开一家租赁影碟的小店 。 但家里没钱 , 我只好拒绝 。 现在想想 , 自己真是亏欠他太多 。 我的小儿子 , 从小到大一直当作宝贝养 , 只要他提什么要求 , 我都尽量满足 。 但后来他最大的心愿 , 还是被我拒绝了 。 那时候 , 他本来考上了县二中 , 虽然不比一中 , 但里面能考上大学的也不少 。 可我想着家里本来就欠债 , 再说又只是个二中 , 便非不让他去 。 他跟我吵架 , 我说你没考上一中 , 怪不得任何人 。 整整一个暑假 , 他都没有跟我一句话 。 快开学了 , 妻子觉得他太小 , 出去打工都没人要 , 说还是应该让他继续读书 。 我心软 , 决定厚着脸皮去找村里人借钱 , 可小儿子却望着我说 , “爸爸 , 我想去读水电学校 。 ”我问他为什么 , 他说他的好几个同学都在读那所学校 , 正好有个伴 。 我同意了 。 直到后来我才得知 , 他是为了省钱 。 读高中要3年 , 水电学校只需2年 , 学费还低 。 想着这些 , 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 好在这些年 , 一家4口日子过得是穷了点 , 但关系还算不错 。 记得有一次 , 我开拖拉机爬上坡的时候突然掉档 , 拖拉机后滑掉进田坎 , 我整个人被摔了出来 。 地里的妻子看见了 , 朝我这里疯跑 , 把我背起来 , 到路边拦车去医院 。 住院的时候 , 妻子既要忙地里 , 又要抽空来照顾我 , 我实在是很愧疚:“你是不是又去找人借钱了?我把家搞得这么穷 , 你有没有后悔嫁给我?” 妻子就骂我:“你好好养病 , 别胡思乱想 。 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的 , 穷点没关系 。 ” 往事就像是电影 , 想到这些 , 我的身体又有了力气 , 小跑起来 。 6 5天后 , 我终于重新回到了临汾火车站 。 因为太饿 , 我走进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快餐店 , 希望老板能免费给我一些食物 , 没想到店老板在得知我的经历后 , 给我多打了许多肉菜 。 他建议我逃票回家 , 还写了“宜昌”两个字交给我 , 让我进到站内 , 只要看到车厢上贴有这两个字的火车 , 我就上去 。 接下来每天早上 , 我都会偷偷溜进火车站内的月台 , 寻找车身上的标签 。 可有时候 , 当我跑到跟前火车就已经开走了——原来临汾是个小站 , 火车往往停不了几分钟 。 到了中午实在饿得受不了 , 我就回到快餐店 , 添一碗饭 , 夹一点青菜 , 随后又溜进火车站内的月台 。 到了傍晚 , 我又去快餐店 , 有时剩菜多 , 我能吃撑 , 有时菜卖光了 , 我就添碗饭泡着开水吃 。 等到晚上 , 就躺在售票大厅的水泥地上和衣而睡 。 一周后 , 我终于找到了一辆开往宜昌的火车 , 兴奋地跳了上去 。 中途列车员来查票 , 我躲进厕所 , 列车员发现厕所内有人 , 使劲砸门 , 我不开 , 列车员随后叫来乘警 , 我只好打开门 。 乘警了解完我的情况时 , 火车正好到了一个大站 , 乘警便和几个列车员一起 , 非要拉我下车 , 我使劲抱住厕所的门把手——我知道 , 下了火车 , 再上来就难了 , 回家又将是遥遥无期 。 围在旁边的一些旅客得知后 , 也劝乘警和列车员 , 说我也是可怜 , 被骗了 , 只想回家 。 好在最后乘警和列车员被说动了 。 颠簸了一天一夜 , 我终于到达宜昌火车站 。 正好遇见同村开汽车的熟人 , 我得以赊账坐上了回村的汽车 。 到了家 , 大儿子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 看见我后 , 他一下就愣住了 , 流着泪说:“爸爸 , 我们都以为你死、失踪了……”他拄着拐杖站起来 , “爸你先坐一会儿 , 我去叫妈妈和弟弟 。 ”说完 , 就出了门 。 我在厨房的碗柜内翻找食物 , 半盘放凉了的白菜刚被我倒进嘴里 , 我就听见小儿子在外面喊着“爸爸” , 我快步走出门外 , 看见他正往家里跑 , 后面紧跟着妻子 。 她的手不断地往胸前的围裙上擦拭 , 原来同村的人小孩10岁生日过客 , 妻子在人家里帮忙 。 晚上吃流水席的时候 , 我望着满桌的菜肴 , 硬是往肚子里塞了5大碗饭 。 我能感觉到肚子很胀 , 但却还是感觉没有吃饱 , 饭吃不去了 , 我就不断夹菜吃 , 直到一阵反胃涌来 , 我跑到稻场外吐了起来 。 4天后 , 2007年农历新年 。 我在土坯屋的门框上贴上红底黑字的对联 , 听着屋外阵阵鞭炮声 , 我们一家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 两个儿子站起来给我敬酒 , 我端着酒杯差点哭出来 。 回家的路太不容易 , 我真的感谢自己坚持了下来 , 不然哪有今天团圆的时光? 2007年春天 , 我从电视上的新闻看见 , 山西警方解救了许多黑煤矿和砖瓦厂的工人 , 我不知道有没有自己待过的那家 。 同年 , 我借钱让大儿子在镇上开了家租赁影碟的小店 。 2008年 , 大儿子谈的女朋友要求我们盖新房 , 可家里没钱 , 我和妻子两人借钱 , 用了7个多月盖了栋两层楼房 。 次年大儿子结婚 , 生下一个孙女 。 2010年 , 我的右眼上方长出肿瘤 , 医生怕是恶性 , 连同我的右眼眼球一并挖去了 。 2011年 , 大儿媳妇离家出走 。 2015年 , 小儿子结婚 , 生下一个孙女 。 生活终始就是这个样子:是挺累的 , 也是喜忧参半的 。 但不管怎样 , 我回家了 。 编辑:任羽欣 题图:《归来》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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