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中慢到极致的 ， 是叶问与丁连山的一次会面 。 这场戏 ， 只能勉为其难地称之为打戏 。 因为两人并未拳脚相见 ， 只是通过点烟进行试探 。
丁连山伸手点火 ， 双臂欲攻正脸 。 叶问则是膀手抵桌 ， 出手立袭胸腹 。 火光 ， 攻 ， 迸发杀机 。 火稳 ， 守 ， 滴水不漏 。 这段迄今仍有观众迷惑“到底拍了个什么”的玄而又玄的打戏 ， 正是对丁连山这位“阴影里的宗师”最好的描绘 。
而随后宫二和马三的对决 ， 更是将王家卫的打戏美学推上了巅峰 。 打戏的美与写实 ， 在这一场里珠联璧合 。
霸道形意拳对上阴柔八卦掌 ， 雾气蒸腾对上火车铁皮 。 战时 ， 护栏震颤、螺丝崩松 ， 雪花飞溅 。 不需要特效 ， 形意自在其中 。
如果“跳舞式打戏”已经被国产剧糟蹋成了一种“转圈圈”的贬义词 。 那么王家卫真正将打戏抬升到了赏心悦目的视听盛宴层面 。 静为了动服务 ， 留黑反衬白 ， 火车长啸、雨雪、乃至呼吸 。 都是这盛宴中不能缺失的一笔 。 配角拍一个人打戏的影片 ， 很多 。 但要拍好一群人的打戏 ， 很难 。 在金古之后的新一代武侠小说里 ， 武侠触及范围越发广泛 。 有的与玄幻接轨 ， 踏破虚空成神仙 。 有的与皇权勾结 ， 权谋厮杀锦衣卫 。 武术 ， 逐渐变成暴力和手段 ， 和兵器没什么区别 。
但在王家卫看来 ， 他要描写的是“功夫的史诗” 。 众多人物 ， 不同门派 ， 在历史的大变局中起起伏伏 。 不必想着成为神仙 ， 或是皇帝的马前卒 。 武林 ， 本来就应该有大师林立 。 或显 ， 或藏 ， 正如丁连山所说 ， 有里子 ， 有面子 。
在拍摄《一代宗师》之前 ， 王家卫探访中国武术界的名师 ， 足足有一百多位 。 而在影片里 ， 摆上来的是咏春、八卦、八极、形意等多重流派 。 更是每位宗师风格不同 ， 人生路也不同的大命运 。 叶问的路 ， 人生前四十年一直是春天 ， 此后却是凛冬将至 ， 连女儿也不幸饿死 。 宫二和马三 ， 传承不同 ， 站在了对立面 ， 又是共同体 。 马三投日 ， 宫二奉道 ， 都是只要眼前路 ， 没有身后身 。
两人一死一残 ， 自此传承中断 ， 宫家绝学再无法现世 。 武林宗师 ， 是王家卫表面上的主角 。 而时间对他们的成就和磋磨 ， 才是隐藏其后的主题 。 宫二在最终与叶问分别的那场戏里 ， 说出了习武之人的三个阶段：见自己 ， 见天地 ， 见众生 。
马三只见自己 ， 宫二只见天地 ， 只有叶问达到了见众生的阶段 。 但叶问走过宣统、民国、抗战……直到去香港 ， 他的人生里 ， 又有几分圆满？
宗师终究隐遁 ， 武林里没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秘籍 。 只有缺憾、落寞和未尽的心愿 ， 和背负着这一切继续顽强活下去的大师背影 。 输赢《一代宗师》里 ， 几乎每个角色都能让人印象深刻 。 但宫二和叶问 ， 是永远的主角 。 甚至 ， 章子怡的宫二隐隐约约还压了梁朝伟一头 。 影片上映后 ， 章子怡当年拿下金像金马百花影后 ， 而梁朝伟提名无数 ， 空手而回 。
虽然梁朝伟不缺影帝名头 ， 但宫二却实打实是章子怡最深入人心的角色之一 。 这位融合了多位民国时期奇女子的角色 ， 高傲得像是关东三九天里的雪 。 编剧为她写就的台词 ， 由章子怡说出来 ， 如冰坠地 ， 铿锵有声 。 “或许我就是天意 。 ”
“宁可一思进 ， 莫在一思停 。 他欺负我们宫家没人 ， 我只能进 ， 不能停 。 ”宫二的生命里 ， 有无数比爱情更重要的事 。 但无论是从最初隔着屏风的遥遥一见 ， 主动约战 ， 还是最后的相见 。
宫二都在尽可能地抓住她能抓住的东西 ， 哪怕最后只能选择放弃 ， 也是有始有终 。 从这一点来看 ， 在这场几近虚无缥缈的情爱里 ， 宫二不悲惨 。 她不是输给了爱情 ， 只是输给了时代 。
如王家卫所说：“从叶问开始 ， 就是从一棵树开始 ， 最后观众看到的是整个武林 。 戏里面 ， 他们都可能成为宗师 ， 最后却只有两个人成为宗师 ， 这是时势使然 。 ”而王家卫自己 ， 又何尝不是如此 。 十年来 ， 整个华语影坛 ， 也在激烈震荡 。 有人隐退 ， 有人辗转 ， 有人沉默 ， 有人崛起 。 《一代宗师》里 ， 在金楼的金碧辉煌之后 ， 是大雪漫天的寒冷 。 国产电影也刚刚度过了一个最冰冷的冬天 。 而我希望 ， 也是在冬天之后 ， 能够迎来《繁花》盛开 ， 温暖如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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