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
文化大革命真不愧为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 , 名符其实 。 那个时期的中国诞生了诸多的世界之最、历史之最 , 其中抄家也算得上一个之最吧 。文革期间以“无产阶级专政”的名义 , 被抄家庭无数 。 那个时期我的家就被“荣幸”地、彻底地抄过一次 。 当年我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 , 家在哈尔滨 , 家在东北林学院家属院的一栋楼里 。 那年我年仅11岁 , 我目睹了抄家的全过程 。当然 , 抄家不是对人民 , 而是对“专政对象” 。 当时被划入“专政对象”的有五大类 , 地、富、反、坏、右 , 这五类基本上把国内所有的“坏人”都能包罗入内 。 我祖父是历史反革命 , 历史上的反革命也是反革命 , 属五类分子之一 , 所以在文革期间我祖父成为了被专政对象 。 而抄家应该是当时用于惩治专政对象的普遍手段 。我祖父为何是“历史反革命” , 需要先简述一下我祖父的历史 。我祖父出生地为河北丰润 , 是属于凤凰男 。 祖父在上世纪20年代末考入北京师范大学 , 就读物理学专业 , 毕业后在北京某中学任教 。 那时祖父也算是爱国热血青年 , 他曾参加过学生“一二·九”赴南京“抗日请愿团” , 曾加入过冯玉祥在张家口组织的“抗日大同盟” 。“七·七”事变后 , 抗战全面爆发 , 祖父加入抗日流亡队伍 , 随学校辗转至河南 。 后来 , 不知是在什么情况下 , 祖父投笔从戎 , 进入了国民党军政界 。 我也不知又是什么样的表现 , 作为文职人员的祖父被授予了上校军衔 , 并加入了国民党 。 我更不知他怎么就没有投奔延安 , 没有去跟随共产党 。 正因为他人生道路选择之错 , 在他的历史上形成大污点 , 这也许是祖父当年万万没有想到的吧 。解放前夕 , 我祖父幡然悔悟 , 弃暗投明 。 1949年 , 国民党败退 , 祖父放弃随国民党去台湾 , 他选择留了下来 , 在江苏常州迎来了解放 。 共产党的统战政策让他感激 , 让他振奋 , 让他对新生政权与未来社会产生美好的憧憬 。 所以 , 当地一解放 , 祖父就将18岁的独子——我的父亲送去加入了“西南服务团” , 投身了革命 。 随后不久 , 我祖父也应召去了东北哈尔滨 , 在东北林学院基础部任教 。在而后的日子里 , 我祖父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 , 他还曾当选过一届哈尔滨市政协委员 。 不幸的是 , 1964年祖父在一次授课期间突发脑溢血 , 摔倒在讲台前 。 虽然命捡了回来 , 却造成了身体右侧瘫痪(半身不遂) , 失去了行走和言语能力 , 他的教学生涯也由此而终止 , 从此在家修养 。这就是我祖父的基本历史 。 我很想去如今的东北林业大学去查看一下祖父的档案 , 有人却告知我说:国家档案管理制度很严 , 你不可能查阅到你想了解的东西 。 对此 , 我很遗憾 。我祖父一生跌宕坎坷与不幸 , 文革则是他的最大不幸 。 因祖父身患半身不遂 , 他逃过了被拉出去胸前挂白牌子 , 戴高帽子游街、批斗的“待遇” , 但并没有躲过被审查 。 学校的“革命组织”在一个时间内频繁上门来让祖父坦白历史问题 , 让他揭发他人 。 然而 , 对于已经既不能写 , 又话语不清的他来说确实是强人所难 。 我看到他用不停使唤的手艰难地一页一页写着 , 在纸上划出恐怕只有鬼才能辨识的字迹 。 即使这样 , 革命者仍然不放过他 , 被抄家就发生在那段日子里 。我很清楚记得 , 那是在1969年年初 , 隆冬季节 , 北方的哈尔滨 , 冰天雪地 , 房间外层玻璃窗上结着冰花 。 上午我没有出去玩 , 我在家摆弄我“万宝箱” , 即我的杂货箱 , 箱内存放着专属于我所喜欢的东西 。约9点多钟 , 传来了敲门声 , 祖母去开门 , 随后她回来 , 身后跟进4个人 。 一个是东北林学院基础部的革委会的头目 , 曾来过我家几次 , 另外三个我记不清楚来过没有 。 很快我明白他们到我家来做什么 。 他们是来搜查东西 , 让祖父母交出藏匿的反动东西和家里的金银珠宝 。 我祖父坐在床边 , 祖母恭敬地站着 , 或摇头 , 或点头地应对着来者 。也许是宣传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 , 我祖母主动拿出了两样东西 。 先是拿出了一副玉石手镯 , 之后又从一床被子一角掏出一枚金戒指 。我知道这枚金戒指 , 那是我祖母的一个熟人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拿来的 。 那天晚上她把这一枚金戒指塞到我祖母手里没有说两句就走了 。 我问祖母是怎么回事 , 祖母告诉了我 。 原来那人送来的这枚戒指是祖母过去作为礼物送给她的 。 我祖母没有女儿 , 且她又是河北老乡 , 祖母把她当干女儿看待 , 两家关系很好 , 所以祖母送了一枚金戒指给她 。 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年代 , 谁还敢与历史反革命家庭有瓜葛 。 很清楚 , 她把那枚金戒指退还过来 , 是要与“专政对象”的家庭彻底划清界线 。祖母虽然主动拿出了两样东西 , 然而搜查并没有因此作罢 。 翻箱倒柜的搜查还是开始了 。我家原本住的是两室带厨房、厕所的套间 , 自从列为五类分子后 , 独家住的套间压缩成两家人住 。 我家让出一间屋子 , 搬进来一家戴右派帽的夫妇 , 也同属专政对象 。我家陈设简单 , 不足三十平米的屋子里物品并不多 。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有两张床 , 一张小床是我祖父的 , 一张稍大的床是我和祖母的;有三个软皮箱 , 两个薄板包皮木箱 , 一台缝纫机;还有就是祖父的大书架 , 书架摆满了爷爷的书籍;另外还有一个壁柜 , 放置着一些杂物 。搜查开始 。 也许他们念外面天冷的缘故 , 没有让我回避 。 我祖父被扶到一边 , 祖母也靠在一边 , 我蹲坐在一个墙角里 , 屁股下是我的“万宝箱” 。 领头的坐在另一边 , 搜查主要由那三人动手 。 他们一件一件的看看 , 一件一件的检查 , 里里外外的翻 。果然在搜查中搜出了东西 , 是另一枚金戒指 。 这枚戒指是他们从一双袜子里翻出来的 。 他们将每只卷好的袜子都一个个打开 , 当卷开一双袜子时 , “叮铛” , 一枚金戒指从里面滚落出来 , 掉到了地上 。 那个头目恼怒起来 , 恶狠狠骂 “老东西 , 不老实 , 这是什么?”他把我祖母拉过去 , 差点将我祖母摔倒在地上 。 这确实是祖母把金戒指藏入了一双袜子里 , 她不会想到会被这样搜查出来 。 这枚金戒指在我祖母心里真正的价值有多重 , 只有她最清楚 。之后他们搜查的更仔细了 , 东西被翻得凌乱不堪 。 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的被翻看 , 翻看后被丢落地上 。 最后把坐在我屁股底下的“万宝箱”也拿了过去 , 东西倒在床上 , 翻弄查看 。 我的收藏品像章、烟盒、各种卡片、还有五颜六色的传单等等被散落一床 。 他们算是把我家里所有东西彻底翻了一个遍 。 幸好住的是水泥楼房 , 否则也许会挖地三尺 。整个搜查花费了约三、四小时 , 过了午后才结束 , 结果没有能再搜出其它东西 。 所谓反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 最后他们拿走了那副玉石手镯和那两枚金戒指 , 其实这也是我家里最有价值的东西 , 这东西恐怕再也永远找不到下落 。抄家者走后 , 我的家呈现一片狼藉 。 我不知祖父母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 那时政治迫害的恐怖让很多人如同羔羊 , 只有屈辱 , 没有愤怒 , 人权被侵害、被践踏也不会产生一丝的心理反抗 。 祖母默默地又重新收拾好凌乱的东西 , 因为日子还要过下去 。 家里的书籍多 , 却最没有价值 , 之后不久 , 祖母就将祖父所有书籍让收破烂的拉走了 , 没有留下一本 。我就这样经历了抄家 。 抄家给我童年的心灵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 我不可能忘却 。 作家、诗人普希金有一句名言:“一切都是瞬息 , 一切都将会过去 ,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 ”他这句话应该属于“心灵鸡汤” 。 然而它不是对所有都能见效 。 文革如今确实已经过去 , 而我却无法将那一幕变成我的美好回忆 。不过 , 我内心早已释然 。 约50年过去 , 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 , 历史翻过了那黑暗的一页 。 当年的抄家者和被抄家者该归天的已经归天 , 还没有归天的也将等着归天 。 今天我把抄家作为故事讲出来 , 不仅是为了不忘伤痕 , 也是因为我倍感国家与社会有了长足的进步 。 我珍惜今天 , 知足当下 , 也更期待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