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理论只是一种思维游戏,不值得被信仰

在1976年以前的中国 , 思想理论的威力被喻为“精神原子弹” , 其地位可想而知 。 即使在今天 , 理论对一般人的诱惑也是明显的 , 它突出表现为效果立竿见影:只要掌握它 , 思维马上变得简明、锐利 , 面对现实问题犹如庖丁解牛 , 几可势如破竹 。 而它的副作用却是隐蔽的 , 难以为一般人所察知:当你“掌握”理论时 , 理论其实也掌握了你 , 限制了你的思维 , 使你无法顾及其他方向;同时 , 它会迷惑你 , 让你沿着它指引的方向进行逻辑上的“裸跳” 。迄今为止 , 人类社会的几种主要理论 , 无论是社会主义还是自由主义 , 在实践中都曾反复遭到挫折 , 但在逻辑上却始终能做到自洽——经历挫折后 , 理论体系通过修正、调整 , 仍然可以回到自洽状态 。 这也是左右各种理论两百多年来争论不休 , 却各自都能保持观念自信的原因 。这种挫折和自洽恰恰说明:1 , 对同一世界、同一现象 , 可以有从不同观点出发的多种解读;不同解读导致的不同结论和推论 , 在观念逻辑上都可以成立 。 2 , 理论只是对已发生的事实、现象的一种解释 , 它的适用范围是时间上已发生的“此岸”;当它面对未发生的“彼岸”时 , 其结果是不确定 。人类的认识活动是从已发生的现象中提炼出规律 , 而人类历史最精彩而又令人迷惑的特征是:它可以不遵循此前表现的规律性 , 而展现出新的规律和特征 。 对于人类的主观理性来说 , 客观世界就像一个挂满帷幕的舞台 , 台下的你 , 现在只能看到帷幕已拉开的部分 , 剩下部分只能等待帷幕的进一步拉开 。 所以 , 从各种理论导出的关于未来的推论 , 其准确程度并不比扔骰子更高 。 否则 , 各种理论就不会两百年来交锋不断;否则 , 人类社会早就预言家满天飞 , 随便某个理论的学徒 , 都可以充当预言大师了 。 事实上 , 从理论出发的预言 , 其准确性普遍不及从经验出发的判断 , 因为后者跨越的逻辑链条更短 。 所以 , 在实践中更具权威的 , 总是经验人士而非理论人士 。 恐怕没有人否认 , 拿破仑比克劳塞维茨更懂得战争 , 更能判断一场战事的走向;或者说 , 更能诊断中国经济的 , 是刘鹤而非林毅夫 。因此 , 没必要对某种理论过于迷信 , 说到底 , 它不过是一种观念的自洽游戏而已 。 思想者通过理论的自洽 , 可获得一种“念头通达”的精神满足 , 由此很易产生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错觉 。 就像1976年以前的中国 , 马克思主义理论被描述为无所不能的“手术刀”“显微镜”一样 , 现在的自由主义也被一些人当成这样的宝贝 。 事实上 , 越彻底的理论越不靠谱 , 越宏大的预言越易破碎 。 近代以来 , 理论上最经典的预言 , 一个是马克思主义所预言的“资本主义社会不可能解决它自身的危机” , 另一个是哈耶克时代的自由主义者所预言的“社会主义国家解决不了计划经济的弊端”——这些都是从对已发生的“此岸”事实之解释中得出的结论 , 而随着历史由“此岸”延伸到“彼岸” , 这些结论都像泡沫一样纷纷破灭 。 几年前被一些人津津乐道的“互联网时代无法进行舆论管控”的说法 , 现在还站得住脚吗?这些从“一般意义”出发的预言如果成立 , 那么一切的社会改革或改良 , 就都没有存身之地了 。 在观念世界中 , 对“已发生”的解释最终被自洽为一条逻辑直线;而经验世界只要发生一个波折 , 所有的解释就都要打散重来 。 现实世界的真实逻辑隐藏在未发生的“彼岸”之中(如果这种逻辑存在的话) , 那是人类的理性无法企及之地 。那么 , 如何理解我们耳熟能详的所谓“理论对实践的指导作用”?在很大程度上 , 这其实是观念掌握群众后 , 成为一种物质力量 , 从而对现实产生作用 , 使其发生了一种朝向理论描述方向的变化 。 例如中国革命的成功 , 以前很多人说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胜利 , 证明了该理论的正确性 , 但其实只是理论动员了民众 , 获得阶段性的胜利 , 而当历史再往前走几步时 , 结果又不一样;又如苏联解体 , 同样有很多人说是自由主义的胜利 , 甚至有人说“历史已经被终结” , 但今天回过头来看 , 到底有没有被终结呢?还有一个经典例子是俄罗斯的“休克疗法” , 从效果看 , 这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 但同样从反面证明了 , 所谓“理论指导实践” , 其实就是理论通过影响人的行为来影响现实 。说这么多是试图说明 , 理论只对“已发生”的解释有用;对于“未发生” , 从根本而言那不是理论可以适应的领域 。 只不过人类思维有其自身的固定特性 , 那就是习惯于“从特殊(已发生)到一般(抽象结论) , 再从一般到特殊(包括未发生)” 。 这种特性是由“观念支配行为”这一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特性决定的 。 所以 , 人类由“已发生”推测“未发生”的过程永远不会停止 , 不管是从理论出发还是从经验出发 。 关键是要对“理性有限”保持足够清醒 , 对理性膨胀保持足够警觉 。 概率论的方法之所以能逐渐成为社会科学领域的主流 , 正反映了这种趋势:决定性现象的发生所需要的确定条件 , 只有在自然科学领域才能得到满足;在社会科学领域 , 理论者自己先须明确 , 所得结论不过是一种概率 , 就像扔骰子一样 , 具有偶然性 。 恐怕任何有着观念或逻辑偏好的人 , 都不会喜欢概率——它太缺乏理论的线性建构所必须的确定性了 。 但是没办法 , 只要面对的是“未发生” , 谁都无法回避概率 。人类的历史和认识发展到今天 , 应该对自身的局限性已有明确认知:上帝已死(这里的上帝与尼采的不同 , 它是指思想者而非信仰者的上帝) , 理论时代终结了;对思想理论的建构 , 不再是一种“指引人类前行”的崇高事业 , 而只是一种解释曾经过往的思维游戏 。 实际上 , 在人类历史上 , 理论建构的繁盛在东西方都并非常态 , 它主要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轴心时代和两百多年前的启蒙时代(马克思、尼采、密尔 , 都只是启蒙时代的余波;进入20世纪后 , 则只剩几朵浪花) 。 其他大多数时候 , 理论建构都只是冷门甚至异端 。 今天的它 , 当然不会再被视为异端 , 而只是被“祛魅” , 回归其本来 。当然 , 如前所述 , 理论还有着另一种功用 , 那就是马列主义者一再坚称的“阶级斗争的工具” 。 换言之 , 理论服务于一定的利益立场 , 其作用是将相同立场的人聚集起来 , 统一思想、目标和行动 。 从这个意义上说 , 当理论被很多人信仰时 , 它是一种可以改变现实的强大武器 。 但是 , 随着理论“指引人类前行”的光环被祛魅 , 信仰它的人必然程度越来越低 , 范围越来越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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