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象读书|汪曾祺:戴车匠


北京联盟_本文原题:汪曾祺:戴车匠
易象读书|汪曾祺:戴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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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车匠
文/汪曾祺
戴车匠是东街一景 。
车匠是一种很古老的行业了 。 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有车匠 , 无可考 。 想来这是很久远的事了 。 所谓车匠 , 就是在木制的车床上用旋刀车旋小件圆形木器的那种人 。 从我记事的时候 , 全城似只有这一个车匠 , 一家车匠店 。
车匠店离草巷口不远 , 坐南朝北 。 左邻是候家银匠店 , 右邻是杨家香店 。 侯银匠成天用一根吹管吹火打银簪子、银镯子 , 或用小錾子錾银器上的花纹 。 侯家还出租花轿 。 花轿就停放在店堂的后面 。 大红缎子的轿帏 , 上绣丹凤朝阳和八仙 , ——中国的八仙是一组很奇怪的仙人 , 什么场合都有他们的份 。 结婚和八仙有什么关系呢?谁家姑娘要出阁 , 就事前到侯银匠家把花轿订下来 。 这顶花轿不知抬过多少新娘子了 。 附近几条街巷的人家 , 大家小户 , 都用这顶花轿 。 杨家香店柜前立着一块竖匾 , 上面不是写的字 , 却是用金漆堆塑出一幅“鹤鹿同春”的画 。 弯着脖子吃草的金鹿和拳一只腿的金鹤留给过往行人很深的印象 , 因为一天要看见好多次 。 而且这是一幅画 , 凡是画 , 只要画得不太难看 , 人们还是愿意看一眼的 。 这在劳碌的生活中也是一种享受 。 我们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一种规矩 , 香店里每天都要打一盆稀稀的浆糊 , 免费供应街邻 。 人家要用少量的浆糊 , 就拿一块小纸 , 到香店里去“寻” 。 ——大量的当然不行 , 比如糊窗户、打袼褙 , 那得自己家里拿面粉冲 。 我小时糊风筝 , 就常到杨家香店寻浆糊(一个“三尾”的风筝是用不了多少浆糊的)……
戴家车匠店夹在两家之间 。 门面很小 , 只有一间 , 地势却颇高 。 跨进门坎 , 得上五层台阶 。 因此车匠店有点像个小戏台(戴车匠就好像在台上演戏) 。 店里正面是一堵板壁 。 板壁上有一副一尺多长 , 四寸来宽的小小的朱红对子 , 写的是:
室雅何须大
花香不在多
不知这是哪位读书人的手笔 。 但是看来戴车匠很喜欢这副对子 。 板壁后面 , 是住家 。 前面 , 是作坊 。 作坊靠西墙 , 放着两张车床 。 这所谓车床和现代的铁制车床是完全不同的 。 就像一张狭长的小床 , 木制的 , 有一个四框 , 当中有一个车轴 , 轴上安小块木料 , 轴下有皮条 , 皮条钉在踏板上 , 双脚上下踏动踏板 , 皮条牵动车轴 , 木料来回转动 , 车匠坐在坐板上 , 两手执定旋刀 , 车旋成器 , 这就是中国的古式的车床 , ——其原理倒是和铁制车床是一样的 。 这东西用语言是说不清楚的 。 《天工开物》之类的书上也许有车床的图 , 我没有查过 。
靠里的车床是一张大的 , 那还是戴车匠的父亲留下的 。 老一辈人打东西不怕费料 , 总是超过需要的粗壮 。 这张老车床用了两代人 , 坐板已经磨得很光润 , 所有的榫头都还是牢牢实实的 , 没有一点活动 。 载车匠嫌它过于笨重 , 就自己另打了一张新的 。 除了做特别沉重的东西 , 一般都使用外边较小的这一张 。
戴车匠起得很早 。 在别家店铺才卸下铺板的时候 , 戴车匠已经吃了早饭 , 选好了材料 , 看看图样 , 坐到车床的坐板上了 。 一个人走进他的作坊 , 是叫人感动的 。 他这就和这张床子成了一体 , 一刻不停地做起活来了 。 看到戴车匠坐在床子上 , 让人想起古人说的:“百工居于肆 , 以成其器” 。 中国的工匠 , 都是很勤快的 。 好吃懒做的工匠 , 大概没有 , ——很少 。
车匠做的活都是圆的 。 常言说:“砍的没有旋的圆” 。 较粗的活是量米的升子 , 烧饼槌子 。 ——我们那里擀烧饼不用擀杖 , 用一种特制的烧饼槌子 , 一段圆木头 , 车光了 , 状如一个小碌碡 , 当中掏出圆洞 , 插进一个木杆 。 较细的活是布掸子的把 , ——末端车成一个滴溜圆的小球或甘露形状;擀烧麦皮用的细擀杖 , ——我们那里擀烧麦皮用两根小擀杖同时擀 , 擀杖长五寸 , 粗如指 , 极光滑 , 两根擀杖须分量相等 。 最细致的活是装围棋子的槟榔木的小圆罐 , ——罐盖须严丝合缝 , 木理花纹不错分毫 。 戴车匠做得最多的是大小不等的滑车 。 这是三桅大帆船上用的 。 布帆升降 , 离不开滑车 。 做得了的东西 , 都悬挂在西边墙上 , 真是琳琅满目 , 细巧玲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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