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普通——忆父亲

父亲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间 , 数次提笔想写点什么 , 一直没能成文 。 是父亲太过平凡普通 , 还是我的记忆乏善可陈?抑或这些文字对我并不急迫重要?十年间写过若干篇什 , 唯独关于父亲 , 总是难以形诸文字 。今天 , 无论如何我得静下心 , 细细审视 , 父亲是怎样一种存在 。 父亲虽普通至极 , 那些如烟飘散的点点滴滴 , 也该简单整理保存了 。从我记事起 , 只知道父亲远在万水千山之外的边陲西藏 , 几年回家一次 , 短暂匆忙又离去 。 小时候 , 对于父亲 , 基本没有什么印象 。童年时代 , 居住在重庆下半城一条逼仄的小巷子 , 母亲带着我们哥姐三 , 靠着父亲每月寄回的几十元 , 维持一家四口基本生活 。 那个时候 , 除了经济上的支撑 , 父亲对于我们 , 只是一个模糊的镜像 。 只是有一次 , 上世纪六十年代 , 父亲托人写信告知母亲 , 他要加入党组织了 , 语气中有明显的自豪与骄傲 , 还说单位要查三代 , 我们的远近亲戚都在范围之内 。 那一刻 , 我们心目中的父亲形象似乎一下高大和清晰起来 。父亲是文盲 。 在西藏十几年 , 与家人通信都是他人代笔 , 也因此把我们的姓氏没有弄明白 , 长期以来 , 误把“杨”取代了真实的“阳” 。与父亲长期生活 , 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 。随着国家战略调整 , 父亲所在西藏建字部队被整体撤销 , 父亲随之调回内地 , 分配到新开通的成昆铁路乐山地区 。比较西藏 , 乐山与重庆的距离近了许多 。 按理 , 我们一家可以继续生活在重庆 , 父亲一人在乐山 , 探亲也方便 。 但是 , 独断的父亲 , 只考虑听从组织召唤 , 也顾及面临下乡支边的哥哥窘境 , 没有与其他家庭成员商量斟酌 , 拿着户口本去派出所下了户口 , 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一家的命运安排到了远离都市的偏僻小站 。父亲眼里 , 没有什么比挣钱养家更重要 。 到了小站 , 除我继续上学 , 家里母亲姐姐哥哥都有临时工干 , 比之重庆一家五口都得依赖父亲一人工资收入 , 强了许多 , 为此父亲颇有一些功臣感 。自此 , 我与父亲开始近距离接触 。父亲 , 不苟言笑 , 埋头于周而复始的上下班 。 勤恳 , 顺从 。 原本木工 , 却被领导安排去厨房做炊事员 , 一去就干到退休 。 老黄牛一般 , 没有半点怨言 。开始 , 住房紧张 。 我们一家被单位安排在大工棚里居住 , 父亲乐得其所 , 从不去找领导 , 后来 , 总算搬到两居室的二楼 , 没有卫生间 , 厨房还是隔着走道逼仄的小间 , 父亲依然心满意足 。小站离购买生活必需品的场镇十里路程 , 徒步往返20里 , 时常我们会流露不满 , 父亲总是不屑一顾训诫:那又怎么样?拎点小菜算什么?没有拿一挑 , 抬一担 , 走点平路还累死不成?学习上 , 父亲无力给予我更多 , 一向节俭的他 , 总是不喜欢我从仅有的每月10元生活费中扣除若干银两买书(铁路中学远离小站 , 一周回家一次) 。 每每看见我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包好购买新书 , 特别不满 , 时常嘀咕:坯壳舅子书有啥用?一转眼 , 哥哥当兵 , 姐姐工作 , 我也成为知青 。 下乡第三个年头 , 开始恢复高考 , 我有幸第一次考试就收到体检通知书 , 父亲也为此满意过 。 不过 , 嫌弃中师未去 , 随后两年续考 , 回家复习 , 父亲却不大理解 。 遇上停电 , 点然蜡烛 , 继续看书 , 父亲不满乃至指责 。 一根蜡烛而已 , 何至于心痛?蜡烛与高考 , 孰轻孰重 , 父亲居然不能掂量 。之后 , 1978.79两年中 , 高考结束 , 从广播中得知考生全部录取完毕 , 得知我落选 , 父亲便急急催促我马不停蹄回农村挣工分 。 文化的缺失 , 除了凭借劳动力换取社会认可 , 父亲很难理解 , 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 , 文化对一个人成长意味着什么 。 文盲父亲的局限性 , 多说都是无用 。1980年 , 父亲到了退休年龄 , 我在农村也逾五年 , 迫不及待顶替工作 。 按理 , 父亲应该满心欢喜 , 但私底下他却悻悻然 , 因为实际年龄他还差两年到60 。 在他看来 , 一个挣钱的岗位 , 早早的丢下 , 总是难舍难分!退休后的父亲 , 勤劳节俭 , 养鸡种菜 , 挑水施肥 , 每日忙忙碌碌 , 不亦乐乎 。 日子平淡 , 满足感恩 , 从不向单位伸手索取什么 。 退休后从小站搬到稍大一点的铁路单位集中地区居住 , 两居室的陋室 , 还是没有卫生间 , 一住就是十几年 。 母亲为此多有抱怨 , 父亲从来没有想过 , 是否可以向单位申请调换一套有卫生间的房子 。终于 , 跨过千禧年之际 , 通过努力 , 自己购买商品房后 , 单位尚有厨卫俱全的福利房子 , 特意申请一套 , 供父母居住 , 也算作儿子的孝顺 。不幸的是 , 父母入住仅短暂一周 , 母亲急病突发撒手人寰 。 料理完母亲后事 , 建议老父继续居住 , 我们之间距离几公里 , 照顾也还方便 , 但父亲坚持一人住那么大房可惜 , 不如自己到成都姐姐家 , 空出的房子让正缺房的小舅住 , 两全齐美 。姐姐姐夫早年下岗 , 单位分配的集资房只是逼仄的两居室 , 能够让父亲安身的只有不足三平米的窄窄阳台 。 父亲这一去成都姐姐家 , 一住就是整整十年!十年间 , 姐姐姐夫忙于生计 , 时常早出晚归 , 撇下父亲孤独一人 , 他没有任何怨言不满 。 很多时候 , 中午一人在家 , 挪动碎步 , 颤颤巍巍 , 自己动手 , 一碗面条权当午饭 。天性乐观贪玩的姐姐 , 逢上周末 , 喜欢约好友外出放松 。 此时 , 父亲从未不满不悦 , 或者像某些老人 , 吵着、闹着 , 缠着同去 。 更多时候 , 发现姐姐没有出门迹象 , 反倒关切询问:今天怎么不出去玩?十年间 , 我们偶尔去成都办事 , 住姐姐家 , 顺带看望父亲 。 父亲很少言语 , 我们除了简单的问候 , 也无更多嘘寒问暖 , 只是极少数时偶尔买一两件新衣或糖果之类略表心意 。 但这时 , 父亲总是说 , 衣服多得穿不完 , 何必浪费钱再买?记得曾经给父亲买过一件羊毛衫 , 一直到父亲去世都还崭新 , 不曾穿过 。父亲没文化 , 不打麻将 , 钓鱼 , 骑车等更是不碰不沾 。 每天日常生活极简至简 , 要么下楼随便逛逛 , 要么呆在阳台床上发呆 。 从不介意姐姐一家人是否对他特别关注 , 包括我和哥哥是否经常看望他 , 都从不计较 。 我们偶尔提起重庆亲戚谁谁年事已高过世 , 父亲都是淡然一笑 , 非常平静的说:人都要死的 ,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每次到姐姐家 , 看到父亲渐渐老去 , 没有太多在意 , 没有想得太多:总有一天 , 父亲会离我们远去 。 直到十年前的一天 , 姐姐夜里打来电话 , 告知父亲疾病突发住院 , 我们次日急急赶去 , 到了医院 , 我夫妻与姐姐夫妻白天晚上轮流守护 , 时间只有半月 , 父亲便从容走完了他平淡的一生 。父亲病床弥留之际 , 长时间紧紧握住我的手不肯松开 , 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 。 那一刻 , 我强烈的感受到 , 父亲对生命的眷念 , 对亲人的不舍 。父亲去世后 , 我似乎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没有多珍惜父亲在世时时光?为什么不接父亲在居住条件好得多的自己家里小住?为什么父亲到了姐姐家 , 好像一切都与我无关,横竖有姐姐顶着 , 我何必再多操心?为此 , 长时间来一直内疚 。 作为儿子 , 没有更多的尽一份孝道与责任 。 长达十年父亲最后的光阴 , 没有好好陪伴他 , 而父亲也从未有过抱怨不满 。 时过境迁 , 现在的我 , 再怎么想也都无济于事 。前几日与大洋彼岸儿子视频 , 说了自己的真心话:儿子 , 我的晚年不想指望你 。 就算没有关山重重阻隔 , 近在眼前身边 , 你都有忙不完的事 , 怎么能够顾及到我?再说作为儿子我没有好好的长时间陪伴父亲 , 现在我有什么资格指望你?彼时儿子似乎也有些哽咽 , 但我是真的不想给儿子添麻烦 。 会不会骨子里我也传承了父亲的基因 , 一个人好好过 , 就是对儿子最好的帮助?现在 , 面对儿子 , 我接过父亲角色 , 慢慢踏上父亲曾经走过的路 。不过 , 令我欣慰的是 , 我没有重蹈覆辙 , 沿袭父亲老路行走 。 对于儿子 , 从他出生那天起 , 我就细心呵护他的成长 。 不单单是吃饱穿暖 。 陪伴他学习和规划生活道路 , 没有少费心思 。我们父子间现在交流 , 儿子很多地方并不认同我当时的思维与做法 。 但我总是注重尊重他的个人选择 , 比如文化课的不尽人意 , 钟情电子游戏 , 我们特意送他去网络游戏制作短期培训 , 初升高时也为他选择了信息工程学校 , 以满足他的个人意愿 。总之 , 我不想简单复制自己的父亲做过的一切 。 尤其在儿子的择业上 , 我不满足大多数人千篇一律的被动的逆来顺受的服从安排 。 正如被解聘的唐云老师今天所说:我如果没有能力在当地为他创造一个自由的环境 , 我就义无反顾的送他出去!哪怕贫贱不能移 , 贫贱无法移 , 也要旁门左道 , 剑走偏锋 , 坚定不移走出去!我最不愿意的就是希望儿子不要简单复制我曾经走过的路 , 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 也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绝不甘于像我父亲那样 , 无原则的舍弃自我 , 泯灭自我 , 矮化自我 。 无所谓成功失败 , 重要的是不重复父辈苟苟营生!我深知 , 在这个拼爹的年代 , 我注定是不合格不称职的父亲 。 我不能给儿子权势 , 也不能给他财富 , 我唯一能给他的只是独立思考 , 独立应对 。值此父亲节之际 , 对于父亲二字 , 我有了更多思考 。 一方面思念离去多年的父亲 , 内疚生前没有好好陪伴他;另一方面也促使现在已经做了父亲的我深度思考 , 如何对得起父亲这个称谓 。当年的父亲于我 , 普通至极 , 有如恒河中细沙 , 微乎其微到忽略不计 。 我与父亲 , 成为父子 , 没有选择 , 没有策划 , 只是千万个偶然中之必然 。 我不羡慕他人父亲如何显赫 , 如何过江抗枪 , 如何才华横溢 。 文盲父亲不会令我蒙羞 , 更多缺陷的父亲我也不会为尊者讳 。 父亲的种种不足 , 有他个人的缺失 , 更多的是时代的深深烙印!同样 , 我与儿子的父子关系 , 也是一次偶然邂逅所致 。 所以我从不期望儿子孝顺与否 , 陪伴与否 。 儿子成人后 , 就算陪他走完一段人生里程 , 余下的路他自己走 。 我们之间形同朋友 , 谁对谁都没有更多义务与责任 。 除却血缘维系 , 我们之间与其他路人没有什么根本不同 。也正是这点 , 很多人不理解 。 天远地远 , 隔山隔水 , 把儿子送那么远 , 岂不是白给别人养一个儿子?儿子不能绕在膝下 , 不能儿孙满堂 , 享天伦之乐 , 岂不是失去了当年生儿育女之初衷?说到底 , 这不过是一种观念分歧 。 儿女不是我们传宗接代的工具 , 儿女也不是我们光宗耀祖的道具 。 儿女未成年 , 父母有义务与责任 , 培育其身体茁壮成长 , 指导其心智健康发育 。 一旦长大成人 , 他们便不再与父母有更多经济瓜葛 。 如果硬要说养育之恩必须回报 , 很可能已经落入一场金钱交易 。当我们指责儿女不孝 , 一口一个:生育你多么不易 , 多么艰辛 。 潜台词是不是:当初生你养你就是让你回报 。 现在你翅膀硬了 , 居然不管我们 , 可有天地良心?为人子 , 孝顺父母 , 有条件有能力有孝心 , 无可非议;但是 , 为人父母 , 一定要把儿女拴在自己腿上 , 那就大错特错 。值此父亲节 , 啰里啰嗦 , 完成十年来一直没有能够写就的文字 , 也算是对在天之灵的父亲一点慰籍与思念 。此刻 , 我默念:天堂的父亲安好!愿天下所有的父亲 , 健康快乐 。 也愿天下所有的儿女 , 铭记父亲恩情 。 切记:你和他 , 有过一段人间父子情 , 父女情 , 那是上天的眷顾 , 是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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