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与张爱玲的唯一一次会面
己丑新夏 , 白先勇先生翩然抵沪 。 我和徐俊兄设宴于愚园路、镇宁路口的“福1088” , 为白先生及其助理郑幸燕小姐接风 。饭店建筑原为李鸿章嗣子李经方旧宅 , 里面陈设也一律上世纪三四十年风格 , 无论是 Art Decco式样的沙发 , 泛着幽光的西洋吧台 , 还是别致奇特的吊灯 , 都是饭店主人不辞辛劳 , 从古董铺淘来的旧货 。 连底楼走廊里的磁砖都是从其他老房子拆移过来的 。端坐在这样的环境中 , 品尝着白斩鸡、烤夫、熏鱼、红烧肉以及黄豆肉丝汤 , 不免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
2018年白先勇与曹可凡席间 , 从李鸿章、张佩纶 , 一直到张爱玲 , 海阔天空 , 无所不谈 。 关于风靡一时的《小团圆》 , 白先勇先生坦言 , 读了之后 , 觉得张爱玲似乎要在小说中吐尽这辈子所受的苦难与怨恨 。她的笔就如同手术刀 , 冷冷地挖着一块又一块伤疤 , 不留丁点情面 。 即使遍体鳞伤 , 鲜血直流 , 仍固执地解剖着亲人、朋友、自己 , 甚至有时已到了残忍的地步 。 这样写 , 好看固然好看 , 也可以满足读者窥私欲 , 但终究离文学的本源渐行渐远 。因此 , 白先勇先生以为 , 《小团圆》的价值或许更多在于其资料性 , 从中可以看出她的过往经历人生态度 , 以及她的孤独感和隔绝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 不少评论家常常喜欢拿张爱玲与白先勇作比较 , 认为白先勇的小说里有着浓浓的“张腔” 。 王德威在《影响的焦虑》一文中说:白先勇的《台北人》写大陆人流亡台湾的众生相 , 极能照映张爱玲的苍凉史观 。 无论是写繁华散尽的官场 , 或一晌贪欢的欢场 , 白先勇都贯注了无限感喟 。 重又聚集台北的大陆人 , 无论如何张致做作 , 踵事增华 , 掩饰不了他们的空虚 。 白笔下的女性是强者 。 尹雪艳、一把青、金大班这些人鬼魅似地飘荡在台北街头 , 就像张爱玲写的那崩崩戏的花旦 , 本世纪末的断瓦残垣里 , 依然也夷然地唱着前朝小曲 。 但风急天高 , 谁付与闻 。
张爱玲漫画像所以 , 他认为白先勇是一九九〇年代私淑张爱玲最有成就者之一 。 因为他们都以“雕琢文字 , 模拟世情”著称 , 只是白先勇比张爱玲有着更多悲天悯人的情怀 。但白先勇先生显然不太认同这种简单类比 。 他说 , 那时的张爱玲名气并不像现在那么大 , 没有众多读者追捧 , 连卖文为生也无法做到 。 丈夫赖雅又半身瘫痪 , 经济上相当拮据 , 不得不靠写电影剧本维持基本的生活 。而他也仅仅读过《传奇》中《沉香屑》、《金锁记》、《茉莉香片》和《心经》等有限的几篇 , 但并未仔细研究 , 更说不上刻意模仿或受其影响 。在白先生眼中 , 张爱玲的文学风格似乎直接脱胎于《红楼梦》、《金瓶梅》、《海上花列传》等中国传统白话小说 , 而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或多或少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 , 可奇怪的是 , 张爱玲对此却视若无睹 , 反而对张恨水那样“鸳鸯蝴蝶派”小说视之若命 。 至于西洋文学方面 , 她虽然曾说过受海明威等人影响 , 但实际上 , 她迷醉的只是一些通俗英文小说 。
白先勇因此 , 张爱玲的文学不但没有欧化倾向 , 而且还直接承接“旧小说”的叙述传统 , 中间绕过了“五四”新文化那一段 , 读来感到极为“正统” 。 张爱玲又有着非比常人的文学悟性 , 一些看似世俗、琐碎的素材片断 , 经她手一拨弄 , 立刻“化腐朽为神奇” 。张爱玲晚年更是对《红楼梦》倾注了全部心血 , 锲而不舍地“十年一觉迷考据” , 先后“五详红楼梦” , 最终写成《红楼梦魇》一书 。无独有偶 , 白先勇先生也对《红楼梦》如痴如醉 , 推崇曹雪芹“看人不是单面的 , 不是一度空间的”那种深刻性 。 故而他在小说创作中自然而然地受到《红楼梦》影响 , 譬如《游园惊梦》中“以戏点题”的手法与《红楼梦》第廿三回黛玉听曲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曹雪芹用《西厢记》来暗示宝玉与黛玉的爱情 , 用《牡丹亭》来影射黛玉天折的下场 。 利用戏曲穿插 , 来推展小说故事情节 , 加强小说主题命意……”而“《牡丹亭》这出戏在《游园惊梦》这篇小说中也占有决定性的重要位置 。 无论小说主题、情节、人物、氛都与《牡丹亭》相辅相成 。 甚至小说节奏 , 作者也试图比照《游园惊梦》昆曲的旋律 。 ”毫无疑问 , 《游园惊梦》这种用戏串联小说情节的手法是继承了《红楼梦》的传统的 。 尽管客观描写方法截然不同 。白先勇先生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读《红楼梦》 , 直到今天 , 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 。 “张爱玲和我都是《红楼梦》濡养而成的 , 难怪大家会误认为我的小说里有她的痕迹 。 其实这是因为我们的血液里都有曹雪芹的文学基因 。 ”白先勇先生感叹道 。
曹可凡2010年在香港 , 与白先勇、林青霞、金圣华聚会从《小团圆》 , 又聊到了《重访边城》 。 《重访边城》是张爱玲唯一一次书写“边城”台湾的文章 。 那次台湾之行 , 也促成了白先勇与张爱玲的唯一一次会面 。 居间介绍安排的是当时任台湾“美国新闻处”处长麦卡锡 。麦卡锡毕业于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 , 对文学有着异乎寻常的鉴赏力与敏锐度 。 他早前在香港任职时认识了张爱玲 , 立刻为她的文学才华所折服 。 聘请张爱玲为“美国新闻处”担任翻译工作 。 张爱玲后来以难民身份去美国 , 麦卡锡不但为她担保 , 而且还亲自为她签发了赴美签证 。一九六〇年尚在台大外文系读书的白先勇和同学创办《现代文学》 。 白先勇、欧阳子、陈若曦、王祯和、李欧梵、叶维廉的名字很快进入了麦卡锡的视线 , 他本人也成了《现代文学》的忠实读者 。当《现代文学》出现财务危机时 , 他以出资购买杂志的方式帮助白先勇等人渡过难关 。 他还请殷张兰熙将《现代文学》中的部分小说翻译成英文 , 在美国出版 。 其中就有白先勇的《金大奶奶》和《玉卿嫂》 。张爱玲读了这些大学生的小说也觉得很新鲜 。 到台北后 , 便决定和这些“小朋友”见见面 。 白先勇先生记得 , 那天和张爱玲的聚餐安排在西门汀附近一家名叫“石家”的苏州菜馆 。虽然在那个年代张爱玲还不是个明星人物 , 但她那特立独行的个性以及苍凉哀艳的文字总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所以 , 当张爱玲踏入饭店的一刹那 , 大家都带着好奇、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 她身穿素淡的旗袍 , 但随身带着一件暗紫色绸缎棉质外套 , 特别显眼 。 白先生猜测 , 六月的台湾已相当炎热了 , 但饭店的冷气通常又特别足 , 这件外套可能是用来挡风的 。印象中 , 白先生觉得张爱玲优雅、得体、平和 , 也不乏热情 , 不像后来表现得那样古怪 。 大家有说有笑 , 谈论着生活中的琐琐屑屑 , 属于闲聊性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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