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致敬方方的六十篇日记
这次灾难(我不想把它简单地称之为“疫情”)发生以来 , 真正让我“难眠”的有两次 , 一次是2月6日夜当我们得知“吹哨人”李文亮最终离去的消息 。 那不仅是悲痛的一刻 , 是注定会被我们的历史标记的一刻 , 在我看来 , 也是整个事件骤然发生重大“逆转”、或整个事件的本质为我们彻底暴露出来的一刻 。 当那位年轻的殉难者戴着大口罩、双目痛苦凝视的形像为我们在夜空升起 , 我知道从此我们又进入到一种什么命运中了 。 而昨晚十二点过 , 读了期待中的方方的最后一篇日记 , 我又难以入眠了 。 我的心情 , 不仅像我的同事杨联芬教授在微信朋友圈里所说的那样:“感谢方方 , 你的真率、质朴和勇敢 , 温暖我们度过寒冬” , 我还必须向方方致敬 。 我们能不被这样的和血含泪 , 而又斩钉截铁般的声音所震动吗——“如果有一天我们连常凯的绝望都不记得了 , 那么 , 我想说:武汉人 , 你们背负的不仅仅是灾难 , 你们还将背负耻辱 。 忘却的耻辱!设若有人想轻松勾掉这一笔 , 我想那也绝不可能 。 我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写 , 也要把他们写上历史的耻辱柱 。 ”多么了不起的六十篇日记!一页接一页、一篇接一篇 , 奋力“翻开谢苗诺夫刑场的恶臭”!这需要多大的力量、多么奋不顾身的勇气!“翻开谢苗诺夫刑场的恶臭”——这里我不由得想到了俄苏伟大的悲剧女诗人阿赫玛托娃 。 它出自诗人后期的《北方的哀歌》的“第一哀歌:历史序曲” 。 在这首刺人心扉的“个人史诗”中 , 诗人把过去与现在、历史与个人记忆混合在一起 , 而到诗的后来 , 命运的力量也更可怕地显露了:整个国家冻得发抖 , 那个鄂木斯克的囚犯洞察一切 , 为这一切划着十字 。现在他搅动缠绕他的一切 ,并且 , 像个精灵似从原始的混乱中挣出 。 子夜的声音 ,他的笔尖的沙沙声 。 一页又一页翻开谢苗诺夫刑场的恶臭 。 “囚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 , 他因牵涉反对沙皇的活动被捕 , 定于在谢苗诺夫刑场处死 , 行刑前才改判成流放 , 押送至西伯利亚鄂木斯克监狱 。 全诗的这一节力透纸背 , 堪称是大手笔 , 不是别的 , 是那子夜时分“笔尖的沙沙声” , 一页页“翻开谢苗诺夫刑场的恶臭”!这是对俄罗斯命运较量的描绘 , 更是对俄罗斯文学中那种伟大力量的惊人揭示和赞颂!我想 , 也正因为和这样的力量结合在了一起(“我的背后并非空空荡荡 , 而是有一架又一架大山”) , 方方不仅在遭受大肆围攻、甚至人身威胁的情形下坚持写了下来 , 而且愈写愈“猛” 。 她的这六十篇日记 , 几乎每一篇都是巨大的冒犯 。 它们不仅让很多人“不舒服” , 也不仅令权贵们和那些还在发号施令的人“相目而变色” , 也让我们很多人感到汗颜 。 (有了这样的东西存在 , 很多文人还要怎么混?还要怎么比“高深”?混得下去吗?)“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 , 记得前一段灾难发生后一些文人和诗人们还在这样闲扯 。 但是我却想起了布莱希特这样的诗句:“在这黑暗的年代 , 也会有歌唱吗?有 , 也会有歌唱 , 关于这黑暗的年代 。 ”是的 , “有 , 也会有歌唱” , 这就是方方的这六十篇日记!这不是简单的个人记录 , 这是顶着暴力和谎言发出的声音 。 “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倒’吗?让我来告诉你:我身后当然有大背景!而且是巨大无比的背景!他的名字叫常识 。 ”当然 , 不仅是常识 。 如果说是“常识” , 那也是数代人付出了惨痛巨大的血和泪的代价在“文革”后所达成的“常识” 。 正是对这种“常识”的接受和维护在艰难地推动着我们这个国家几十年来的进步 。 相反 , 也正是对这种“常识”的抹煞、肆意诋毁和污名化 , 造成了当今社会巨大的撕裂和种种乱象 。 而“放纵这种病毒感染全社会 , 改革必定失败 , 中国没有未来”(方方日记最后一篇)——在我看来 , 这不仅出自她一人的义愤 , 也是千千万万的人想要发出的声音了!这就是方方这六十篇日记的“背景” , 也是她全部写作的“来路” 。 也正因为如此 , 这位身居灾难中心的女作家获得了广大的共鸣 , 也获得了自己声音的“权威性” 。 的确 , 不是谁想当见证人就能当的 , 这只能出自历史最严格的选择 。 她的这六十篇日记 , 并非“完美”(也许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最可怕也最可笑的 , 就是那种所谓的“完美”了) , 也可能存在一些问题 。 但它们却是不可磨灭的纪念碑 , 也是那些死难者和无数还活着的人们的安慰 。 如果有人要继续挑刺、谩骂或放几支冷剑 , 那就随他们的便 。 他们愈是这样 , 也就愈是让我们想到了鲁迅先生的那篇《战士和苍蝇》 。 让他们去嗡嗡吧 。 方方也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 或会经受什么 。 她是斗士 , 是一个“豁出去”的人 , 但更是一位有着很多人所不能想象的胸襟、大爱和献身精神的人 。 在她最后一篇日记的最后 , 她用黑体引出了这三句话: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 这真是一个“有如神助”的、再好不过的结尾!不过 , 它来得也并非意外 。 很可能 , 这就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刻 , 在她奋力写下那一篇篇日记的时候 , 心中响起的一个声音 。 没有这个声音 , 她会一直坚持到现在吗?很难设想 。 很快 , 人们就找到了这三句话的出处 , 它出自《圣经•提摩太后书》 , 为圣保禄的话 。 而这又让我想起了阿赫玛托娃 。 她那部用一生心血写下的长诗《没有英雄的叙事诗》 , 高度复杂而又隐曲 , 甚至连索尔尼仁琴看了多遍才真正看懂 。 阿赫玛托娃本人一再被建议写得“明白”一些 , 但她拒绝了 。 在这部伟大作品“代前言”的最后 , 她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这样说: 我既不会改变它 , 也不会去解释它 。“我要写的——我已经写了 。 ”而这也是有出处的(见约翰福音):本丢•彼拉多拒绝修改他写在钉死耶稣十字架上的“拿撒勒的耶稣 , 犹太人的王” , 说出的正是这句话 。 (这里顺便说一下 , 有的中文译者对此什么也不了解 , 自然也不会想到加注 , 居然把它译为“写作——就是写作” 。 一部伟大作品的庄严和神圣不可冒犯性 , 居然就这样给轻佻地消解掉了!)而方方的很多话 , 也达到了这种不可更改、掷地有声的程度 。 她不仅达到了她的坚定和无畏 , 也从我们的汉语中发出了不可冒犯的声音 。 或者说 , 她不仅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 也为我们的文学多少挽回了几分高贵和尊严 。 人们常常有口无心地讲“文学是良心的事业” , 什么是“良心的事业”?这就是 。 一场巨大的把整个国家、整个世界和我们每一个人都卷入其中的重大灾难 , 不仅暴露了我们社会和文化的深层问题 , 不仅“见出了人心”(各种各样的人心) , 也把文学的千古不灭的尺度再一次提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前 。 我当然会坚持文学的独立性和超越性 , 尊崇文学的多样性 , 反对任何精神强制和“道德绑架” 。 我也不可能降低文学的艺术标准 。 我同样很不喜欢那种“唯有方方是男儿”这类的煽情(我们应看到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做事和“发声”) 。 但是在这样巨大的苦难和考验面前 , 你的良知是否也受到一些些微的刺痛?或是否也感到了羞愧和文学自身的无力?多少年来 , 人们一直在呼唤“伟大的文学” 。 什么是“伟大的文学”?我不能现在就说方方的这六十篇日记是“伟大的文学”(我们也不能用惯有的文学模式来套这样的文字) , 但我想说:“伟大的文学”就是这样产生的!因此 , 我要做的 , 就是致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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