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我在泉州隔离酒店废墟下的69小时33分( 二 )


这三天三夜 , 因为睡眠紊乱 , 没有光线 , 我感觉过了四五天 , 现在我只能用第一感觉 , 去梳理那几天的时间:第一阶段是“疼” , 睡一觉就好了;第二阶段是“饿” , 周围人不断被救走;第三阶段是“渴” , 心态有时会有些失衡 。塌陷那两秒只有一瞬间 , 我背上一阵剧痛 , 就着地了 。 一开始 , 我的头被什么东西卡住 , 四肢能活动的只有右手 。 我第一时间把脑袋挣脱开 , 左手用力扯一下 , 也自由了 , 但两只脚还被石块压着 , 伸展不开 , 只能保持坐姿 。 我尝试了四五次 , 把脚上的石块挪开 , 但每动一下石块 , 左脚都是一阵剧痛 。 直到大概30分钟以后 , 我意识到 , 坐姿体能消耗快 , 如果一直不能动弹 , 心态也会很快崩溃 , 可能撑不了两天 。 正好这时 , 左脚被石块压得肿胀 , 失去知觉 , 这是个好机会 , 痛感会降低 。 我一咬牙 , 用之前挣脱的双手一把扯开一只脚的石块 , 再用这只脚把另一脚的石块踢走 。 这个过程最难的是 , 我得自己动手 , 那一下 , 简直是疼痛的最高级别 。四肢可以自由伸展后 , 我第一选择就是睡觉 , 保存体力 。 我躺下来 , 放空大脑 。 一觉醒来 , 背上没有那么疼了 。 由于周围都是灰尘 , 灰尘和流出来的血液结合 , 脚上伤口结疤也快 。 我能听到上面有救援队已经开挖了 , 是挖机的声音 , 周边也有听到其他幸存者在喊救命 。 我开始在四周寻找手机、矿泉水 , 无果 , 最后找到几块天花板装修的泡沫板 , 垫在背上 , 因为泡沫板比较光滑 , 睡得舒服些 。 里面的高度 , 我感觉就一辆SUV的车底下差不多 , 稍微腰一抬就碰到顶了 。 我人可以趴在下面 , 但不能站也不能蹲 , 只能那个姿势 。特稿:我在泉州隔离酒店废墟下的69小时33分
“饿”的阶段里 , 我和周围的被困者还有互动 , 印象深刻的有一位小姐姐 , 她住我隔壁403 , 我们俩有对话 , 我问:“你还好吗?”“我那边还好!”“你要坚持住啊!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好的 。 ”只有简单的沟通 , 不然会浪费体力 。 还有大概是我被救出的前一天 , 楼上有救援队路过 , 我听到一个女生一边哭一边喊:“叔叔救救我 , 爸爸妈妈很想我 。 ”我劝她保存体力 , 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见了 , 一会儿消防员就发现她了 。 这些陌生人的声音都来自上方 , 他们不断被救走 , 我还被埋在废墟最深处 。 我一边很开心 , 因为他们都被救走了 , 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吧?也有些沮丧 , 我怎么就没哭呢?说不定哭了 , 我也被救走了 。到了“渴”的阶段 , 我终于明白了“渴望”这个词 , ‘渴’真是太难熬了 。 我上方有一对母子特别幸运 , 正好旁边有矿泉水 , 我就什么都没有 。 口渴的状态下 , 人是最容易崩溃的 。 我曾经失智似地拼命寻找矿泉水 , 浪费体力;废墟下每一个可以碰到的管道 , 我都用嘴吸过 , 希望那是一根水管;直到3月9日的雨夜 , 空气变得湿润 , 我意识到自己可以从空气中汲取水分 。 我从之前保护我的床铺上 , 撕下一些纱布 , 用尿液湿润 , 放在鼻腔边 , 增加周围的湿度 。 干渴有时还会产生些些哭笑不得的梦境:有时候会梦到获救了 , 谁都不认识我 , 我还在到处找水喝 。生还无法获取水源的情况下 , 我试着放空自己 。 在下面有无数放空自己的时间 。 我感觉我这一辈子从小到大 , 每一个你能想起的片段 , 都会去想一遍 。 小时候一起和小伙伴去摸鱼 , 抓鸟 。 四年级时 , 我爸爸车祸落下残疾 , 妈妈还要出去挣钱 , 我就开始独立了 。 学校在镇上 , 家在村里 , 之间有一段路要走 , 所以我从四年级就开始住校 。 学校要自己带饭盒 , 自己带米 , 每周日背着一星期吃的一袋米 , 走路去上学 。 我当时脑海里都是这些画面 。在废墟下最不能想起的就是那些你最舍不得的人和事 。 我摸到过一块类似键盘的东西 , 是女朋友的电脑残片 , 因为我的台式机在出租屋里 , 所以在酒店时借来玩游戏 。 她是厦门人 , 名字里有个“双”字 , 我叫她“Double” 。 从下面出来后 , 我就说“Double , 我活下来了 , 没事了” , 然后电话她那边就开始哭了 。 但是在废墟里面 , 我摸到这块键盘 , 就一把将它甩到远处 , 不能想 , 会变得脆弱 。我后来知道 , 家里面妈妈、表姐、堂哥 , 两个叔叔都来了 。 在隔离酒店 , 一家人焦虑地盯着两块手机屏幕看直播 。 我叔叔平时一天就要抽一两包烟 , 这几天半包都没抽完 , 饭一吃下去也立马就呕了 。 救援一通知他说遇难者的照片要发过来 , 叔叔说他腿都是软的 , 立马先跑到被窝里去哭一场 , 哭完之后再颤颤巍巍地一张张翻 , 照片是A4纸 , 每翻一张 , 眼睛就一闭 , 脑子中过一下 , 想这个人是不是我 。 不是 , 立马扔掉 , 再翻下一张 。 他说令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少年 , 这个少年出来的时候面目全非 , 就剩一件白色衣服和裤子可以辨认了 。 我离开家的时候 , 也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 , 他内心就非常恐慌了 , 这该不会就是我吧 。 后来他发现裤子是熊猫条纹的睡裤 , 我没有这种裤子 , 才确定不是我 。 而我妈妈 , 也一直在床上躺着 , 家里人看着被子在抽动 , 她在哭 。我在废墟里埋了那么久 , 如果说心情一秒都没崩溃 , 那是夸张了 。 最后 , 我内心的救命稻草是一台空调遥控器 。 遥控器的屏幕可以发光 , 我利用这点光亮把周围照了遍:这是一个和一辆SUV底盘下的高度和面积都相仿的空间 , 但不是规整的长方形 , 各类家具、结构的残骸把内部分成了一个收敛的多边形 , 像鸡爪一样 。 为了维持心态 , 我想象这里是一个两室一厅 , 中间是客厅 , 能和周围的被困者对话;主卧比较大 , 但是晚上漏风 , 比较冷;这时候就移到次卧 。 我还发现一板电池 , 想着遥控器原来的电池没电后 , 还有备用 , 但很快就觉得挺讽刺:难道我活得能比这块电池长吗?我于是就尽情摆弄那台遥控器的屏幕 , 看看界面的变化 , 打发时间 。这样一直坚持到3月9日凌晨 , 我听见上方有人一番敲击 , 心想这下有救了 , 于是安心睡过去 。 一觉醒来后 , 上方却出奇安静 , 等了半天也没人回来 , 我心里一下凉了一截 , 我可能感觉错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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