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匣
风箱 , 雁北地区大多叫风匣(音xie) 。 土是土了点 , 倒也十分形象 。 从外形上看 , 风箱在雁北人眼里那就是个长方形的木头匣子 。 把风箱称之为风匣 , 一点错也没有 。风匣是谁发明的 , 已无从查考 。 听说远古时 , 先人们都是用竹筒子吹火 , 用树叶子扇火的 。 后来发明了橐(亦称橐龠) , 用以鼓风 。 橐是以牛皮制造而成的风袋 , 龠为中国古代管乐器 , 像编管之形 , 形状像笛 。据史料记载 , 橐于战国时期已经存在 。 《老子·道经》用橐比喻空间:“天地之间 , 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 , 动而愈出 。 ”即 , 天地之间不正像风匣吗?虽然它空 , 却不会穷尽 。橐龠是一个汉语词汇 , 读音为tuó yuè , 指古代鼓风吹火用的器具 , 此喻肺主气 , 司呼吸 , 调节气机的功能 。 橐龠推进了金属冶炼的发展 。汉代典籍中述及橐龠者甚多 。 《淮南子·本经训》:“鼓橐吹埵 , 以销铜铁 。 ”《淮南子·齐俗训》:“炉橐埵坊 , 设非巧治 , 不能以治金 。 ”这里 , “埵”作捶 , “埵坊”即炼作坊 。 可见 , 汉代已有大型鼓风器用作冶铸 。橐龠在古代又称为韛或鞴 , 用皮囊鼓风吹火称之为“鼓韛” 。 宋·沈括《梦溪笔谈·神奇》:“其法为炉灶 , 使人隔墙鼓韛 , 盖不欲人觇其启闭也 。 ”宋·洪迈《夷坚甲志·净居岩蛟》:“夜且半 , 起明灯 , 闻声出龕下 , 如鼓韛然 。 ”明·宋应星 《天工开物·钟》:“其炉垫于土墩之上 , 各炉一齐鼓鞴溶化 。 ”《朱子语类》卷七四:“要之天形如一箇鼓鞴 , 天便是那鼓鞴外面皮壳子 , 中间包得许多气 , 开阖消长 , 所以说‘乾一而实’ 。 ”雁北至今仍有些地方将风掀称之为“韛” 。 风掀的拉杆称之为“韛杆”;拉手称之为“韛拐子”;在锅台旁放在韛上的板子称之为韛板子;专门做风掀的艺人称之为韛匠 。双动活塞式风匣是中国在鼓风技术方面最重要的发明 , 它出现于唐代或宋代 。 公元1280年印制的《演禽斗数三世相书》中 , 刊载有一幅世界上最古老的双动式活塞风匣图 , 相传该书是唐初袁天罡所撰 , 宋代初次刊行 。 明代宋应星所著的《天工开物》中所载的活塞式风匣 , 与此类似 。做风匣必须用柳木 , 因为柳木不但有弹性 , 而且性软、不裂、耐磨 。 最好的风匣应该是柳木箱、枣木杆 , 杆的作用是牵动风匣活塞板——“猫儿头” 。 所谓猫儿头 , 是一块立在箱体内可以来回活动的长方形夹板 。 为了不漏气 , 猫儿头的大小尺寸 , 几乎和风匣的内腔差不多大 , 四周还要用牛筋绳紧紧地箍着一圈鸡毛 。 软软的鸡毛既不影响猫儿头的推拉 , 又能起到密闭的作用 。在雁北农村 , 过去一般采用公鸡毛来箍风匣 。 箍即紧勒的意思 , 即把鸡毛用麻绳或皮筋紧紧地捆结在风匣活塞板周边的V形槽内 。 由于公鸡毛翎长绒多 , 箍出的风匣拉着轻 , 风又大;而用草鸡毛箍风匣 , 箍得毛多了拉着沉 , 箍得少了风又小 。 只能用力快拉 , 发出的呱哒声又响又勤 。 因此雁北有俚语:“草鸡毛 , 箍风匣 , 箍的风匣呱哒哒 。 ”雁北方言 , 草鸡即母鸡 , 元关汉卿《鲁斋郎》第三折:“[李四云] 鲁斋郎, 你夺了我的浑家 , 草鸡也不曾与我一个 。 ”在雁北农村 , 把胆小怕事 , 怯懦、无作为的男人称为“草鸡” 。风匣前后各有一个进风口 , 烟盒大小 。 进风口上有“风舌” , 风舌是用小薄木板制作的 , 挂在风口上 , 吸风时能张开、推风时能合紧 。 把产生的气流压向一隅 , 然后通过风道送出去 。 风舌俗称“呱哒板” , “呱哒”乃象声词 。风道 , 方型 , 在箱底一侧 。 俗称“老鼠洞” , 两端留有风口 。 风道出口处还有一个可以左右摆动的活门 。 风道出口俗称风匣嘴 , 此处的活门叫风匣舌头 。风匣上盖由两块板组成 , 中间留有一个一头宽一头窄的燕尾孔 , 并配一块一头宽一头窄带的燕尾板 , 当燕尾板插入燕尾孔后 , 能达到紧密配合 , 不跑风不松动 。 燕尾孔的功用在于风匣做好后安装猫儿头 , 及更换猫儿头上的鸡毛时用 。木质风匣不容易坏 , 一台风匣能使用十几年 , 甚至几十年 。 我家那台风匣不知有多少年了 , 鞴拐子摸上去很光滑 , 鞴杆的中间部分也磨细了 。 在乡下 , 枣木容易找 , 也便宜 , 差不多谁家都用得起 。 做时先把枣木料做成毛杆 , 用黄腊浸泡半年 , 再依长短粗细做成标杆 , 打磨光滑 , 只有这样 , 才经得住天天的抽拉 。 风匣不是啥样的木匠都可以做的 , 这是细活也是巧活 , 只会干死活儿或粗糙活儿的木匠绝对做不好 。风匣拉时 , 后面进风 , 风从前面的口子送入风道;风匣推时 , 前面进风 , 风从后面的口子送入风道 。 如此三番 , 不论是推还是拉 , 出风口总会有风 。 一旦耗子不小心钻进去 , 很难出来 , 只要拉动拉杆 , 不论是推 , 还是拉 , 老鼠都会被风灌 , 于是就有了“老鼠钻风匣——两头受气”的歇后语 。其实 , 风匣的风力与“呱哒”声的大小并无直接关系 , 于是 , 就有了一句挖苦人的谚语——“气大的风匣 , 不在呱哒 。 ”意即莫要小瞧那些默不做声的人 。雁北形容一个人流年不利 , 就说 , 他是风匣板做锅盖 , 受了冷气受热气 。雁北民间有这样两则谜语:“四四方方一座城 , 里面住个毛大人” , “哈喇咕 , 哈喇咕 , 里面坐个你大姑” , 其谜底都是风匣 。你不得不感慨 , 最美最深奥的语言其实就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 。儿时 , 好奇心促使 , 我老是想弄明白风是怎样打风匣里吹出来的 。 那年暑假的一天 , 我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 , 把风匣从灶台边挪开放倒 , 翻来覆去地捉摸其中的奥秘 。 可那扁长的风匣 , 周围严丝合缝 , 即便用手推开进风口的风舌 , 往里眊 , 里面也黑洞洞地 , 一无所获 。 我使劲拉韛杆 , 风嘴喷出有力的风 , 风吹起柴灰 , 把我弄得灰头土脸 。我正准备用菜刀撬开风匣的上盖时 , 姥姥从外面回来了 。 她大惊失色:“你个枪崩货 , 三天不打 , 就想上房揭瓦?”那天 , 只要姥姥再晚回来十分钟 , 那具风匣就被我肢解了 。俗话说:人是铁 , 饭是钢 , 一顿不吃饿得慌 。 人要造饭 , 除了柴米油盐外 , 还要升火、烧锅 。 烧锅 , 那灶火的大、小、旺、乏 , 全凭着锅台旁边的那个木头风匣 。事实上 , 六七十年代 , 不但人少吃的 , 就连灶镬也是饥饿的 。 煤是“国控”物资 , 凭票供应 。 去煤场买煤 , 大多是煤面儿 , 煤面儿必须用风匣鼓风才能燃烧那时 , 我们院里几乎家家都有风匣 。 拉风匣的声音颇好听 , “呱哒哒 , 呱哒哒”地很有节奏 。 众多的风匣声汇在一起 , 就给人一种“村饮家家醵酒钱 , 竹枝篱外野棠边”的错觉 。风匣的“呱哒”声 , 令人烦躁 。 但在贫困到吃饭都成问题的时代 , 这种声音一点也不显聒噪 , 反让人听了心安 , 说明三餐有继 , 不至于挨饿 。 如果某一天 , 谁家的烟囱里不冒烟了 , 也听不到拉风匣的声音 , 那才是让人担忧的事 。那时 , 一到做饭的时候! 主妇们就紧紧迫迫地忙着择菜、洗菜、和面、擀面 。 那烧火、拉风匣的事 , 一般都叫家里的娃娃来干 。 娃娃们坐在那灶镬口的前头 , 用俩小手攥着鞴拐子 , 鼓圆了劲 , 啪嗒 , 啪嗒地拉来推去 。 做一顿饭 , 少说也要把那风匣拉上成百上千下 , 直拉得手困腰酸 。拉风匣既是个体力活还必须讲究技艺 。 有时风匣要轻拉慢送 , 叫游火;有时要急拉狠送 , 叫赶火 。 大锅里水未开要赶火 , 蒸饭时气圆了就要游火 。 特别是刚生火时 , 在灶膛内点燃引柴 , 只需轻轻拉动风匣鞴拐子即可 。 如果风一大 , 很容易将火扇灭 。 随着柴草的点燃 , 要根据实际情况来控制火候 。 一般情况下 , 即便看起来拉的自由欢畅 , 其实也挺费力气的 。我家的风匣最早是由姥姥来拉 。 那时父母亲下班晚 , 我上学回家也晚 。 姥姥八十多岁了 , 还要承担做饭的任务 , 她老人家为此苦不堪言 。 再说煤都是面子 , 不好燃烧 , 任凭风匣怎么拉 , 灶火都旺不起来 。 烧一壶开水至少也要拉上半个钟头 。雁北管拉风匣叫扇火 。 儿时姥姥时常警诫我:“不好好念书 , 长大就去铁匠铺扇火去 。 ”我说:“扇火就扇火 , 得胜堡的那个老铁匠经常买白焙子吃呢 。 ”我不知道几岁就开始拉风匣了 。 孩子们没有愿意拉风匣的 , 拉风匣烧火 , 无聊 , 寂寞 , 常常超出贪玩孩子的耐性 。 依稀记得姥姥每次用一颗干枣哄我给她拉风匣 。 小孩子好哄 , 搬个小板凳儿坐那儿 , “呱哒、呱哒……”就拉开了 。后来每至放假 , 拉风匣就成了我的专利 。 大约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 一天午间 , 我边拉风匣边听收音机 。 那天正播放袁阔成的评书《舌战小炉匠》 , 袁讲的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小炉匠气急败坏喊道:“你不是胡彪,你是共军” 。 杨子荣很想一枪打死他 , 与敌人同归于尽 , 但那样他就前功尽弃了 。 他仍继续镇定自若地与小炉匠舌战 , 直追问得小炉匠破绽百出 , 引起了座山雕的怀疑 , 最终座山雕开枪处决了小炉匠 。我一时沉浸于故事当中 , 风匣停了下来 , 以至于灶镬里的火差点熄灭了 , 气得姥姥劈头盖脸地打我 。还有一次 , 我和同学借到一本小人书《野火春风斗古城》 。 我如获至宝 , 一边拉风匣一边翻阅着 。 等到姥姥闻到锅里的糊味赶过来时 , 发现锅里的水全干了 , 我再次被姥姥恶毒地咒骂 。得胜堡的农人多节俭 。 一年四季 , 多数人家只吃早、晩两顿饭 。 清晨 , 伴随着各家各户的风匣声 , 炊烟袅袅 , 薄雾般地缭绕在古堡上空 。 傍晚 , 当风匣声再度在农家院落里响起 , 炊烟再度笼罩古堡时 , 田野便出现了农夫荷锄收工的身影 。 当风匣声渐次停息 , 暮色四合 , 一天的光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得胜堡的孩子都是抱着鞴拐子长大的 。 妗妗年轻时拉风匣 , 怀里总抱着孩子;等孩子会站了 , 就能帮着拉风匣 。 表哥堡奎六岁时就开始拉风匣了 , 由于力气小 , 一只胳膊还拉不动风匣 , 他就站着 , 或者是跪在地上双手拉 , 为的是把鞴杆拉到头 。 风力大 , 火苗就大 , 一推一拉 , 四块风箱小舌头一张一合 , 就像是听戏时敲竹板的声音 。 尽管搞得浑身是汗 , 灰头土脸 , 但能帮大人做事了 , 很有成就感 。得胜堡村民做饭大多是烧树叶、麦草 , 遇到阴雨天 , 树叶、麦草潮湿 , 很难烧着 。 有时浓烟四起 , 呛得眼泪直流 。 特别是看着别的小伙伴在玩耍 , 自己却在拉风匣时 , 恨不得立马把两根鞴杆拉断 。 那时他就在心里暗下决心 , 等我长大了 , 一定要逃出农村 , 再也不用拉这烂风箱烧火做饭受窝囊气了!表弟明奎自小也不喜欢拉风匣 , 因为太枯燥无趣 。 尤其数九寒冬的晚上天天给猪烀食时 。 乡下农舍里黑咕隆咚 , 又奇冷无比 , 在黑暗中拉着风匣 , 那就是一种漫长的没有头的黑暗 。 到了夏天 , 那种热气蒸腾又是另外一种煎熬 。 也就是说 , 无论什么情境 , 拉风匣的人都不能离开灶镬 。明奎小时候一拉风匣就唱歌 , 一推一拉当节拍 , 一曲接一曲地唱 , 算是排解无聊的好办法 。 有时谎称尿憋的不行了 , 就拿好话哄妹妹蓝梅 , 让蓝梅替他拉 , 自己则逃之夭夭 。明奎还因拉风匣戳过拐 。 有一回 , 蒸莜面 , 妗妗把笼屉坐在锅上 , 让他坐下赶紧拉 。 他贪玩不情愿 。 歪三则愣、腰软肚硬地不好好拉 。 突然用力不正跑偏 , 将鞴杆“咔嚓”一声给拦腰崴断了 。 火失去了风力 , 锅里的水不再沸腾 。 一笼鱼鱼成了拿糕 , 一笼窝窝全趴倒了 。 他一下从半懵中惊醒 , 撒腿就向院外跑去 。却说那天舅舅下地回来 , 见状万分震怒 。 提起擀面轱辘子 , 四下寻找明奎 。 可怜的妗妗紧拉慢拽地求告五舅息火 , 那顿饭不知道她是如何处理的 。 明奎在外面丧魂落魄 , 直到入夜才被妗妗从草垛里揪回家 。 一家人都围着他 , 把他身上的柴草扑拉尽 , 然后推上炕 。 此时五舅也偃旗息鼓 , 并没有过多地指责他 。文革期间 , 表姐从得胜堡来呼市看我们 。 一进门 , 母亲就问她:“你吃饭了吗?”表姐回答:“坐了一路火车 , 去哪吃圪呢?”“火车上有餐车 , 也卖饭呢!”“火车上还能做饭?”“是呀 。 ”“我说咋的呢 , 一路上‘呱哒哒,呱哒哒’地风匣声音不断 。 ”我们全家老小笑至断气 。那时表姐刚离婚 , 一切都让她心灰意懒 , 她的最大爱好就是算命 。 我还记得她一边拉着风匣升火做饭 , 一边把两根竹筷圆头相对 , 一端抵在风匣前脸上 , 一端抵在鞴拐子上 , 中间用三个指头捏定 , 嘴里念念有词 。 眼看着筷子朝上拱 , 或者朝下弯 , 最后“啪”地一声崩开了 。 我受了惊吓 , 问她在干甚 , 她说:算算我甚时候才能过上好光景 , 穿新衣裳 , 吃好饭……1973年 , 我家的风匣终于废弃了 , 我花11元给母亲买了一台手摇鼓风机 。 再后来家里又用上了电动鼓风机;1990年呼和浩特又通上了管道煤气 。 现在的儿童根本不知风匣为何物 , 想看风匣只能去博物馆了 。后记:在晋南 , 有一个流传很久的眉户小戏《张连卖布》 , 其中 , 有一段唱词是这样的:“你把咱家的风匣卖了干啥?我嫌它烧火忽塔忽塔 。 ” “忽塔”是象声词 , “啪嗒”“呱哒”“片儿塔”也是象声词 , 都是描摹拉风匣的声音 , 实在不好说哪个更逼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