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 佛 杀 佛

写序 九儿:都说写文章难 , 其实 , 写序更难 。 九儿看书有一个习惯 , 先看书名 , 再看序 , 然后看目录 , 挑几章先看 , 再回头看作者 , 觉得好看接着看 , 不好看就直接看一下结尾部分 。 在众多的序中 , 下面这篇算是喜爱的其中之一 , 本来只是想引用几句 , 在选的时候 , 这句也想选 , 那句也想选 , 选来选去觉得不去去掉半个字 , 便全篇照搬过来 。 逢 佛 杀 佛 薛仁明 客问《禅是一枝花》 。 这一问 , 倒让我想起了某位朋友 。 此人国学素养深湛;读了《孔子随喜》 , 挑明着对我言道 , “你写的孔子 , 究竟是不是真的孔子 , 实在令人怀疑” , 停了半晌 , 稍稍沉吟 , 他话锋一转 , 却道 , “不过 , 你写得真好!” 嘿嘿!真让我说 , 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 , 才更担得起这话 。 就禅论禅 , 就《碧岩录》谈《碧岩录》 , 你尽可说 , 《禅是一枝花》或许杜撰 , 也可能胡诌;但是 , 你若对中国文明真有些心得 , 对禅也有那么点体会 , 看胡这么信手拈来、天花乱坠 , 恐怕 , 你也会说 , 胡这书 , 写得好! 好 , 在于他的全然相应 。 相应之一 , 杀气重 。 禅宗全盛期 , 有一群大和尚 , 激烈响亮 , 个个皆非“善类” 。 他们的直截峻烈 , 只让神虚气弱者要不心犯嘀咕 , 要不就直冒冷汗 。 其中 , 有位圜悟克勤 , 在《碧岩录》里明白说道 , “须是英灵底汉 , 有杀人不贬眼的手脚 , 方可立地成佛”;这“杀人不贬眼”的圜悟禅师还说 , “一言截断 , 千圣消声” , 你瞧这口气!接着 , 后又一句 , “一剑当头 , 横尸万里” , 才更吓人!另外 , 又有一位半点“不善良”的曹山本寂 , 僧人问他 , “学人通身是病 , 请师医” , 曹山本寂“啪”地一声 , “不医”;僧再问 , “为何不医?”你猜 , 曹山本寂怎么答?呵!“教汝求生不得 , 求死不得 。 ” 这杀气! 胡兰成的杀气 , 素来也“恶名昭彰” 。 早年胡之元配玉凤病逝 , 为了筹钱治丧 , 借贷无门 , 胡急急趱行 , 一路怒气 , “不觉失声叫了出来‘杀’」;亡命日本之后 , 逾半百之龄 , 都还自述 , “我从二十几岁至今 , 走走路心有所思 , 常会自言自语 , 说出一个‘杀’字 。 我原来也很多地方像黄巢” 。 这样的杀气 , 刚开始 , 是要杀尽世间不平 , 是有股愤怒之气的 。 后来一转 , 真要斩杀的 , 却是自己所有的执念 。 不仅“恶”当除、“魔”该斩 , 即便是对“善”、对“道德”等等神圣意涵的执念 , 也都俱应抛遣 , 才得清爽 。 这便是禅宗所说的“杀尽始安” 。 因此 , 无门慧开言道 , “如夺得关将军大刀入手 , 逢佛杀佛 , 逢祖杀祖” , 如此一路杀去 , 才能“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 , 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 。 这般一路斩杀 , 又这般杀尽始安 , 换成了胡兰成 , 是在逃亡多年之后 , 稍稍喘息 , 遂如此说着 , “尚幸生死之边沿甚宽 , 足容游嬉耳 。 ” 一个在“生死岸头得大自在” , 一个庆幸“生死之边沿甚宽”;又一个“向六道四生中游戏三昧” , 另一个则声称“游嬉于生死边沿” 。 因此 , 胡与禅宗的另一个相应 , 是他们皆为好玩之人 , 俱得游戏三昧 。 禅宗和尚颇多貌似渠魁 , 但若论“凶恶” , 则斩猫的那位南泉普愿 , 可算闻名 。 南泉普愿把猫儿斩成了两段 , 又将此事说给弟子赵州从谂(八十犹行脚 , 人称“赵州古佛”)听 。 赵州一听 , 既不言、也不语 , 脱了草鞋 , 往头上一戴 , 便转身而去 。 南泉见状 , 呵呵一笑 , 曰 , “子若在 , 恰救得猫儿” 。 从南泉斩猫 , 到后头的呵呵一笑 , 他们师徒这一搭一唱 , 其实都不好以俗情揣度;世人读此公案 , 也多是一头雾水 。 但不管如何 , 看赵州将草鞋往头上这么一戴 , 肯定是有趣极了 。 禅宗的游戏三昧 , 固然有如此费解者 , 却更有直接明白、一看便清楚的 。 譬如有邓隐峰 , 行将入灭 , 却不忘要问问众人 , “诸方迁化 , 坐去卧去 , 吾尝见之;(不知)有立化也无?”众人曰 , “有”;既然有人是站着死去 , 那么 , 邓隐峰接着又问 , “还有倒立者否?”众人回答 , “未尝有”;于是 , 邓隐峰便拿自己开开玩笑 , 也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 遂“倒立而化” 。 如此“倒立而化”之游戏三昧 , 胡当然玩不来 。 胡不会神通 。 但有一回 , 胡去电台谈话 , 返家的途中 , 立于电车 , 因为贫血 , 忽晕绝倒下;尔后 , 待意识恢复 , 已被人搀扶座席上 , 而电车行驶依旧 。 这时 , 胡但觉心静如水 , 一念不起 , 又“彷佛前面是雨后阴阴的湖水与树林的景致 , 在于死与生的边际的、绝对的安静与新鲜” 。 这般“死生边际的绝对的安静” , 尤其后头的那个“新鲜” , 和邓隐峰的“倒立而化” , 当然不同 , 但其出入死生的游戏三昧 , 仍是可以遥相呼应的 。 除了死生大事 , 禅宗平常的游戏之姿 , 更是花样百出 。 你看马祖道一把百丈的鼻头那么一扭 , 又看金牛和尚抬饭桶于僧堂之前作舞 , 呵呵 , 可开心呢!即使是那“杀人不贬眼”、毫无容赦的的圜悟克勤 , 在峻烈严厉之余 , 竟也能缠绵不尽 , 将艳情诗写得极缱绻又极旖旎 , “金鸭香销锦绣帏 , 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 , 只许佳人独自知”;这样以俗情写道心 , 形象又如此鲜明 , 啧啧 , 亏他有此能耐! 至于胡 , 当年他写《禅是一枝花》 , 满书的哥哥姐姐 , 在寻常光阴中 , 一片风日洒然、笑语晏晏 , 里头虽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 却又临机指点、风景无限 , 全然不减禅宗和尚当年的神完气足 。 尤其他年过七旬 , 在朱西宁家隔壁 , 除了一天解一则《碧岩录》之外 , 还与一票年轻人厮混得开开心心、意兴扬扬 , 大家若读朱天文的《花忆前身》 , 便可明白 , 更可诧异:这老头明明已然耄耋 , 怎么还能活得如此多有意趣 , 又玩得这么多有兴致呢?! 更要紧的是 , 写《禅是一枝花》这时的胡兰成 , 在台湾才刚惨遭围剿 , 也才被文化学院(现今的文化大学)撵出校门 , 不折不扣 , 丧家之犬呀!胡一生乖舛 , 谤毁无尽;死后至今 , 也仍一身骂名 。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那禅宗和尚临济义玄 , 当年被视为异端邪说 , 也被骂得扫地出门 , 其狼狈 , 可真是“一路行遍天下 , 无人识得 , 尽皆起谤” 。 胡兰成的招毁受谤 , 老实说 , 多半是咎由自取 , 怨不得人的 。 譬如他写《今生今世》 , 像个暴露狂似的;再不堪之事 , 一五一十 , 都写得纤毫毕露 , 读者一读 , 不由得就憎恶了起来 。 这倒好 , 一个愿打 , 一个愿挨 。 于此 , 胡当然明白 , 也显然不在意 。 他的书写 , 毋宁是像“南泉斩猫”那样的公案;读者相应与否 , 解读自然也天差地别 。 世人初初一读 , 多是要心生反感;或辱之 , 或骂之 , 总不绝于耳 。 至于其他者 , 或心觉骇异 , 或顿起疑情 , 也许 , 从中就参出了些东西 。 至于相契者 , 初读乍看 , 要不抚掌称是 , 要不就如南泉见了赵州头戴草鞋 , 不过就呵呵一笑罢了! 这就是禅宗 。 禅宗首重相应 , 且扶强不扶弱;你若是强者 , 你若真行 , 那么 , 就来吧!《禅是一枝花》 , 亦复如是 。 九儿太喜欢这篇序了!那文笔 , 九儿还要再修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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