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非典-5

节选长篇小说《紫陌尘事-91节》 凌晨 , 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 此时 , 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中 , 红日东升的繁忙景象还没苏醒 , 张同带着三个孩子急匆匆出了机场 。 此时 , 吴乐宝早已等候在机场外 , 他从单位借了一辆车来接他们 。 一路上 , 他们急速地往南京开 , 车里没有笑声 , 没有话语 , 唯有车子的机械声在高速公路上飞奔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房 , 吕佳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 。 她颤颤微微动了下嘴角 , 仿佛眼前又看见了山里的小站 。 那四周群山环抱的山坳 , 空灵无尘的青山绿水 , 两条雪亮的铁轨从山外延伸而至;单边的火车站台 , 石头垒砌的候车室 , 没有遮雨的月台 , 没有广播 , 也没有发车的铃声 。 细雨中 , 她仿佛又看见楚宁挎着书包从火车上下来 , 她身穿草绿色的军装 , 领角上鲜红的领章格外惹眼 , 她双手捏着手绢举过头顶 , 挡着飘落的雨水 , 脸颊上淋露着晶莹的雨珠 。 楚宁快步走到她跟前 , 撑开雨伞把她护在伞下 。 “这情调多好啊!要是把我们雨中邂逅的情景写进小说 , 一定很美!” “是啊!山外已经没这番情调了 。 ” “那我们还有这番情调哦!幸福吗?” “当然幸福!” 山雨不像城里的雨 , 她会飘 , 也会让人遐想和惆怅 。 弥留中 , 吕佳眼前又浮出一条石级小径 , 幽深的竹林 , 蜿蜒的小路 , 两边的新竹嫩嫩的 , 好像这小径上没有行人 , 世界也不曾喧闹 。 楚宁从包里取出借来的相机 , 他们钻进竹林 , 她抱着一根茶缸粗的竹竿留了一张影 。 “这里面是彩色胶卷 。 ” “啊!你也真舍得 , 买这么贵的胶卷干嘛?” “再贵也买不来青春啊!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 你还想穿一辈子军装啊?我得好好给你拍点照片 , 以后回忆起来还不觉得我小气 。 你说 , 是不是?” “我要是在山里呆一辈子怎么办?”吕佳撅了撅嘴 。 “你准备打游击啊?江南游击队早都成解放军了 , 你还想干嘛?” “那你不愿意我在部队啊?” “我愿意啊!可你们的军委主席他不会愿意的 。 你说 , 你能在部队呆上一辈子嘛?不可能吧?这部队又不是养老院 , 要的都是年轻人 , 保卫祖国也不要老头老太的 , 等你七老八十了 , 部队还要你干嘛 。 ” “我说假如嘛!” “没有假如 。 等你七老八十了 , 这部队还是小米加步枪 , 还举着驳壳枪冲冲杀杀 , 那不又成了土匪啦 。 我先把话撂这儿 , 你看着 , 这军队早晚要走现代化 。 ” “哦哟 , 你还蛮有战略眼光的嘛 。 那你怎么不当兵?” “瞧瞧我这块料 , 是当士兵的吗?怎么也得弄个山大王做做吧 。 ” “你当山大王了 , 那我呢?” “当然是压寨夫人啊!” 吕佳回溯着 , 耳边仿佛又听见楚宁在和她说话 。 她穿着军装 , 怀里抱着一个大茶缸 , 一路跳着一路跟他说着话 。 留恋间 , 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又响起:“吕护士 , 你的信 。 ” “老百姓又来信啦?”护士长在一旁逗着 , 一个卫生兵冷不丁的从文书手里夺了她的信:“给我们念念 , 也让我们学学怎么写情书 。 ” “什么呀!快给我 。 ” “念念嘛!看看我们未来的姐夫有什么魔力 。 ” “那好 , 你先给我 。 等我看了 , 要是能让你们看 , 我就给你们念 。 ”吕佳抢过信来 , 她脸色绯红 。 拆开信 , 她眉头皱而一展:“拿去念吧!” 卫生兵拿过信 , 她看了一下 , 又递给护士长:“您是大姐 , 您念念吧 , 看看人家老百姓是怎么写情书的 。 ” 护士长拿过信 , 她看了一眼 , 然后念道: 小佳!前封信收到了吧!昨日画画的时候 , 窗外下着小雨 。 你还记得我们在小木屋时的情景吗?填上一首《一剪梅》寄给你 , 恋你! 紫陌花开醉小楼 , 窗外细雨 , 泪沾情愁 。 郁香花语梦里游 , 不见佳人 , 相思春愁 。 屋上林梢月中秋 , 燕子绕梁 , 红枕泪流 。 雪落窗棂梅枝头 , 月下风铃 , 对烛含羞 。 对烛 , 此情此景是多么形象 。 吕佳幸福地回眸着 , 她在微笑中永远的走了 , 她安详 , 宁静 , 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洁白的病房 , 洁白的衣裳 , 她胸前放着一卷用紫色丝带系起的纸卷 , 这是女儿在美国获得奖学金的证书!两捧康乃馨放在她的左右 , 这是她未能跟他们说上一句话 , 张同两个儿子给她的拥抱 。 阳光斜照在病房里 , 戚戚的哭声模糊了玻璃…… 四个月后 , 卫生组织终于宣告非典结束 。 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们 ,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 但楚宁却少了一人 , 他伤痛的心无法愈合 , 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 。 他拒绝参加一切悼念活动 , 从不接受采访人员采访 , 当有采访人员通过他朋友的关系想采访他 , 说要给吕佳写一篇纪实 , 楚宁也断然谢绝了 。 这些日子来 , 他最不愿意看到有关非典的报道 , 特别是那些让人做麻的追忆文章和人物事迹 。 在楚宁看来 , 人死了 , 活人再拿死人来激励活人 , 这真是一种亵渎生灵 。 也就在宣告非典结束的当天 。 楚宁意外的收到了一份电报 , 这是一种久违的传统电讯 , 电报是女儿发来的 , 他激动的拆开: 亲爱的爸爸妈妈!今天我收到了美国休斯顿大学的入学通知 。 我被休斯顿大学药剂学院录取了!爸爸妈妈 , 女儿最初选择这个专业 , 是想以后能和妈妈一样成为一名医生 。 今天我拿到这张入学通知 , 我哭了 , 这不是我入学的激动 , 而是我对爸爸妈妈的感激!妈妈!您虽然离开了我 , 但您的血液还在!还在女儿身上流淌着 。 妈妈!您没有离开我 , 女儿就是您的化身 , 就是您的继承! 爸爸!您是坚强、乐观、豁达的男人 , 女儿崇拜您!崇拜您的学识 , 崇拜您的生活情趣 。 女儿想对您说:我爱您! 你们的女儿:楚佳 于休斯顿 楚宁看完电报 , 他已是泪流满面 。 这一天 , 女儿终于长大了 , 他欣慰之后 , 随即给女儿回了一份电报: 亲爱的女儿 , 收到你的电报 , 我特别激动!感谢你的努力 , 感谢你的坚强!明天是你妈妈离世的第121天 , 我要去告诉你妈妈 , 把你的电报捎给她 , 让她在九泉之下为你骄傲 , 为你祝福!冬天的时候 , 我准备去你妈妈的老家 , 我想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 , 为你妈妈写一部小说 , 叙述一个平凡人的故事 。 女儿 , 我们爱你 , 祝你快乐!祝你美丽! 你的爸爸妈妈 , 楚宁 吕佳 电报发出之后 。 楚宁给吴乐宝打电话 , 约他晚上来家里 。 吴乐宝一听 , 心里特别的畅快 。 楚宁已经封闭自己很久了 , 他几次去他家 , 楚宁总是少言寡语 , 情绪是极其的低落 。 人之常情啊!见到他 , 又不好说什么 , 但又怕他忧郁久了不好 。 吴乐宝试图陪他喝喝酒 , 可楚宁总是郁郁不乐 。 晚上 , 两人终于聚在一起喝酒 , 楚宁把女儿的电报递给他看 。 吴乐宝看了 , 也是泪眼模糊 。 楚宁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 他双手递给他:“兄弟啊!你别介意 , 这钱还给你!谢谢你!”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 事都处理完了 , 我还要这钱干嘛 。 ” “你太看不起我了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啊?你也不宽裕 , 我没钱的时候 , 会向你说 。 ”吴乐宝听了 , 眼睛里透出极不高兴的光 。 楚宁见他凶巴巴的 , 就把钱搁在茶几上:“好!你不拿回去也可以 , 我就以你的名誉捐给红十字会 , 这非典过去了 , 那些劫后余生的非典病人还缺钱呢 。 ” “那是你的事 , 我没那么高境界 , ”吴乐宝端起酒杯 , 满怀情意地说:“不说这些了 , 为你女儿考取什么顿大学?” “休斯顿 。 ” “对!休斯顿大学 , 干杯!” 楚宁喝了一杯酒 , 他长叹了一口气:“哎!这酒还是无味 , 今天找个醉吧 。 这人啊 , 清醒的时候太不幸福 , 总感到不快活 。 ” “哪让你没事就读书呢?这书读多了也遭罪 , 你又不愿意为人民服务 , 你说 , 你读书干嘛?不是自找烦恼啊?” “去去去 , 我才不为摇旗呐喊所用呢 。 ” “别清高了 。 你还是想想以后怎么生活吧 。 ” “怎么生活?我就是饿死 , 也不可能学马屁文人那鸟样 , 苟且偷生的东西 , ”楚宁一下显得愤世嫉俗起来 , 蔑视地说:“我最瞧不起这种马屁文人 , 装作一副教育世人的嘴脸 , 拐弯抹角地讲家族 , 炫耀偷乐的味道 , 还文化苦旅呢 , 就是他妈的文化苦驴 。 ”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 , 我也不懂 。 喝酒 , 喝酒吧!” “好!喝酒!” 酒醉了 , 牢骚也就自然多了 。 死了老婆 , 楚宁自然是痛苦的 , 他以酒解痛 , 也以酒瘙痒 。 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读书人 , 他也只能这般 。 转眼到了初冬 。 楚宁独自一人背着行囊 , 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了皖南 。 他要找第一次去皖南山里的那条老路 , 可一路上 , 他从南京到芜湖 , 怎么也找不到当年长途汽车走的石子路 。 如今都高速公路了 , 哪还有什么石子路呢 , 他只得沿着省道公路骑骑停停 , 像是再找记忆 , 又像是在探路 。 当天晚上 , 他到了采石矶 , 这是他不知路过多少回的地方 , 但却从未在这小站停过脚 。 骑了一天的车 , 楚宁实在是太累了 , 五十多公里下来 , 自然是极度的疲劳 。 他在一家小旅店住了一宿 , 想好好休息一夜 , 明天一口气骑到芜湖 。 第二天晚上 , 他骑车到了芜湖 , 然后在青弋江码头歇下来 。 他要在这里等上一两天 , 再乘吕佳大表哥运货的船进山 。 这是一条舍近求远的水路 , 但楚宁执意要走这条水路 , 目的是要带着吕佳的心愿走一回 。 波光粼粼的青弋江 , 是长江右岸的一条水系 。 在楚宁的记忆里 , 原本在青弋江码头附近有一条老街 , 如今这老街也不见影子了 , 唯一能见到的是停泊在码头边大大小小的货船 。 由于青弋江与长江交汇 , 自古就为吴楚纽带 , 是明清乃至民国时期徽商出入的门户 。 楚宁将在这里乘船逆流而上 , 经南陵、泾县到桃花潭下船 , 然后再骑车到吕佳的老家 。 这是当年李白应汪伦之邀 , 乘小舟在青弋江上游弋的水路 。 而今 , 楚宁坐在机帆船上 , 突突的马达声似乎煞了当年的一路风景 。 大表哥也已六十七八岁了 , 他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痕 , 但精神还不错 。 这船上运的都是装饰材料 , 船上连同楚宁只有三人 , 大表哥和他儿子国庆轮流开船 。 国庆也有三十一二岁了 , 是大表哥的三儿子 , 他是国字辈 , 又是国庆那天生的 , 索性就叫了国庆 。 现在 , 村里建房的人家多了 , 他就在村里开了一家建材店 , 守店的是他老婆和内弟 , 生意也不错 。 国庆人也蛮能吃苦 , 为了能省些钱 , 他就借这青弋江水道 , 个把星期就往芜湖跑趟运输 。 虽说 , 此时已是初冬 , 但青弋江两岸的景致还是水灵 , 白墙黛瓦的村村落落宁静而又入画 , 但李太白游青弋江时写的“渔子与舟人 , 撑折万张篙”景象却丝而不见 。 江面上有船 , 上水下水的船几乎都是跑运输的 , 唯一能养眼的景致也就是从上游漂下来的竹排 。 临晚的时候 , 机帆船逆水走了大约四五十公里 , 到了一个泊船的古镇 , 国庆停好船 , 大表哥开始生火做饭 。 楚宁感到这情趣蛮悠闲 , 就问:“大表哥 , 你们每次都在这生火吗?” “不是 , 这要看什么季节了 。 现在是浅水的季节 , 夜船不好走 , 怕天黑看不清水道 。 ” “噢 , 那要是有月亮呢 , 在月光下行船不是美的很吗?” 大表哥笑了笑:“他姑父啊 , 这月亮美不美啊 , 都是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欣赏的 , 我们见多了 , 也不觉得这月亮美在哪儿 。 ” “呵呵!是啊 , 闲庭信步才美啊 。 我要是天天泡在这月下 , 估计也会和你们感受一样 。 ” “他姑父啊 , 今晚我们就在这过夜了 , 就是条件差些 , 也算让你体验一回船上的生活 。 ” “哪里的话 , 我回来也不是享受的 。 多少次了 , 我和吕佳总想乘船回一次老家 , 可……”楚宁不禁伤感起来 。 “别想了 , 我们也没想到啊 , 好好的一个人 , 怎么说没就没了 , 哎!”大表哥叹了口气:“这也是命啊!你还能回来替她看看 , 也真是有情义的人啊!我这表妹啊 , 心眼好!自打你们第一次回过老家 , 她是每回过年都要给我们这些表姊妹寄钱 , 总想着我们 。 ” “哎!大表哥 , 也没给你们寄多少钱 , 别放在心上 。 ”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啊 。 按理 , 我们都是她的表哥表姐 , 也照顾不了她 , 她反而拿我们当亲姊妹一样 。 ” “大表哥 , 别说了!吕佳啊 , 不喜欢听这些 。 ” “哎!不说了!不说了!”大表哥丢下手里的柴禾 , 叫国庆收拾了船舱 。 然后三人围着小桌子坐下 。 夜晚的青弋江上 , 偶尔有几条机帆船打着灯在江上游动 , 码头上的泊船也没几条 , 灯火也是零零落落 。 船舱里 , 大表哥请楚宁喝他自酿的米酒 , 这米酒入口甘甜又醇厚 , 是用糯米酿制的 , 一碗下肚 , 胃腹顿感热乎 。 行了一天船下来 , 楚宁还没感觉累 , 他和大表哥聊着天 , 酒意也浓浓的 。 “大表哥 , 听我岳父说 , 他十三岁那年就是从这条江出去的 , 是吗?” “是啊 , 那年啊 , 我小叔考上芜湖市立中学 , 就是从这条江出去上学的 。 那时我才十五六岁 , 我和四叔送他的 。 那时候还没有这机帆船呢 , 坐的是运宣纸、茶叶、柴炭的木船 。 ” “那要坐多长时间啊?” “下水也要走两三天 。 ” “那没有客船吗?” “有 , 是小火轮 。 听老人说 , 革命军还没到芜湖的时候就有了 。 ” “哦!那还蛮早嘛 。 ” “是啊 。 后来兵荒马乱的 , 在这江上跑的小火轮也时有时无 , 没个准 。 后来 , 国民党败了 , 在青弋江口沉了一条轮船 。 解放后 , 四叔他们还参加打捞的 , 他们把打捞出来的轮船修好 , 取名叫‘安国号’ , 就在这青弋江跑客运 。 ” “哦!四叔那时就跑客运了?” “不是他自己跑 , 是给公家跑 。 四叔他水性好 , 又会木匠 , 过去的船不像现在都是水泥浇的和铁壳子的 , 那时的小火轮都是铁壳子木舱 , 大铜铆钉有牛眼这么大 , 考究的很 。 四叔就在‘安国号’上当水手和修理 。 ” “那四叔后来怎么不在船上做了?怎么又回老家了?” “嘿!这话说来就长了 。 我们吕家解放前也是个大家族 , 兵荒马乱的 , 吕家散了 , 有做国民党专员的 , 也有去当新四军的 , 还有当私塾先生的 。 四叔他义气 , 好结交朋友 , 解放前经朋友介绍 , 他当了一阵子水警 , 就是现在的水上缉私 。 三反五反那年 , 有人揭发他是水霸 , 差点把他镇压了 , 后来是当过新四军的三叔找了人 , 调查他当时也只是个小罗罗 , 就发配他回老家了 。 ” “哦哟 , 真是冤枉 。 那是谁当过国民党专员呀?” “是我二姑父 。 他原本是个教书的 , 学问也蛮高 ,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当上了国民党的专员 。 还没解放那年 , 他就带着我二姑走了 。 ” “去哪了?” “不知道 。 有人说去了台湾 , 也有人说他去了南洋 。 ” “那一直就没音讯?” “没有 。 估计啊 , 早死了 。 要不死 , 他们也该回来看看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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