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黄烟

父亲的黄烟 晏弘 父亲病逝时 , 我刚满十四岁 , 懵懵懂懂中 , 觉得父亲一去 , 家里顶梁柱没有了 。 我们兄弟仨都在上学 , 哥哥正准备高考 , 我走读上初二 , 来回五十里 , 弟弟念小学三年级 , 母亲噙着眼泪忙里忙外 , 干着男劳力该干的活 , 我们都很难过 。 于是乎 , 脑海里满是父亲 , 梦中喊的都是父亲 , 想的无不都是父亲 , 幻想父亲突然回到家里 , 一切如前 。 父亲一生嗜好烟酒 。 依稀记得父亲在生时用过的黄烟袋 , 黄烟袋用精挑细选的罗汉竹根制作而成 , 尺把长的竹管打通 , 直到竹根部凿通一个窟窿 , 嵌上黄铜烟锅 , 外围紧紧箍着一层黄铜 , 烟袋中间系一根皮制袋子 , 栓在裤腰带上 , 以便闲歇时候解下来抽上一阵 。 父亲抽的是自家种的黄烟 。 每年 , 父亲都要在地里种上一茬 , 黄烟喜碱性土壤 , 黄泥巴地最好 , 要下基肥 , 牛粪最好 。 大热天 , 父亲喊上我们兄弟到烟地干活 , 一要掐去旁侧而生的烟苗 , 二要捉烟虫 , 烟叶肥而厚 , 令人眼热 , 烟虫很厉害 , 就像蚕吃桑叶一般风卷残云 。 入秋了 , 收割烟叶了 , 父亲把烟叶五匹一打五匹一打地叠好 , 用草绳夹住串起来 , 高挂屋檐下的大钉上 , 把整个屋子都围起来了 。 日复一日 , 烟叶由青变黄 , 煞是漂亮 。 待来年了 , 父亲卖过油菜籽 , 到油坊换来十几斤菜籽油 , 请来烟匠做黄烟 。 我对榨烟机有点印象 , 厚木打造 , 很笨重 , 一层烟叶一层油 , 榨烟机“嘎、嘎、嘎——”几声压得菜籽油进入烟叶了 , 父亲说“浸汁”了 , 松榨 , 摆出铡刀 , 细细地一刀一刀切下去 , 黄灿灿的烟丝香气扑鼻 , 平常很严厉的父亲这时笑眯眯地 , 他把黄烟丝一斤一斤地分好 , 用牛皮纸包裹成四方形 , 棉线上下左右一绕 , 很像药房的中药包 。 除了分送亲友外 , 父亲留给自己抽的黄烟总要找个干燥的地方存放 , 多半放在楼上 。 父亲抽烟 , 点烟用的是蒿草火 。 从山上采来香蒿草 , 晒干扭成绳索状 , 要抽烟了 , 从裤腰带上解下黄烟袋 , 一小撮黄烟捏一捏往烟锅装好 , 把香蒿索点着 , 烟篆袅袅 , 蒿香与烟香合在一起 , 闻起来格外醒神 。 有时 , 父亲兴致一来 , 翘起二郎腿 , 拉上一段二胡《二泉映月》 , 十分陶醉 。 而今想来 , 真是神伤! 父亲十二岁的时候 , 过继到江南石台的陈家 , 是个地主家庭 , 其父是当地同乡会会长 , 长兄是国民党时期的乡长 , 家境殷实 , 父亲读了私塾 , 喜爱收藏瓷器 , 过了几年好光景 , 十八岁时正值解放 , 其父与长兄相继被镇压 , 父亲冒着枪林弹雨 , 逃离石台 , 过长江 , 走旱路 , 回到老家 , 爷爷不认 , 父亲只好白手起家 , 苦撑一份家业 , 盖过三次新房 , 洪水冲毁再盖 , 垦荒种植芝麻、柑橘、板栗、黄烟 , 养猪养到三四百斤 , 养牛养到四五头 , 吃苦耐劳 , 很有经济头脑 , 未曾想到 , 五十三岁时上山挖板栗秧突患脑溢血住进了县医院 , 折腾两月有余 , 医治无效 , 撒手人寰 。 安葬时 , 我们兄弟仨把父亲平时饮酒的酒壶和黄铜烟锅放进了棺材 , 想着父亲在另外的那个世界一如既往地抽烟、喝酒 , 笑谈人生 。 2017年国庆节 , 我们兄弟仨陪着母亲去了一趟仙寓山 , 山麓下就是父亲曾经生活过六年的村庄 , 绿水青山 , 美轮美奂 , 我们向当地老人打听了一番 , 果真找到了父亲过继的占坡村陈家河东古村落 , “占坡大演 , 池徽古道” , 是过去池州通往徽州的必经古镇 , 占坡 , 顾名思义是占姓 , 富家有女 , 陈家入赘 , 仍袭旧名 , 以示尊重 , 陈家人丁兴旺 , 在此繁衍600余年 , 沿着秋浦河建起河街 , 修路架桥 , 开油坊、染布坊 , 店铺林立 , 商贾兴旺 。 眼前百十间古色古香的徽派建筑坐落于壶峰脚下 , 秋浦河绕村而流 , 风光旖旎 , 靠山临水而居 , 实乃风水宝地 , 青砖粉墙黛瓦 , 错落有致 , 最羡石板巷道 , 乌溜亮滑 , 下有暗渠 , 引来秋浦河水 , 户户相通 , 形如迷宫 , 每户门外可开启活动石板 , 淘米、洗衣很是方便 。 极具规模的“义门第”陈家祠堂雄踞一隅 , 已成文物古迹保护单位了 。 父亲的侄女尚在 , 一直喊父亲是二叔 , 念着他的好 , 与我母亲说起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 , “二叔好酒 , 烟不离手 , 乐观得很” , 还说解放后 , 父亲回去过两趟 , 聚少离多 , 老泪纵横 。 极目群山耸翠 , 壶峰矗秀 , 秋浦河水 , 潺湲如歌 , 我写下一首诗《父亲的江南》: 一路舟车劳顿 , 十二岁的父亲 过继到江南的父亲 不知风吹尘上飘到多远 只是攥住时光的手 先拍长河 , 再拍长江 , 欸乃一声 告别家园 。 此去石台五百里 如何知道十八岁时将会躲避战乱 再回故乡的滋味 江南的六年 , 两千多日日夜夜 梦魂中 , 家也似寄 , 两处是家 光阴认得曾经的足迹 在仙寓山的峡谷 在秋浦河的源头 留下什么就流逝什么 那些故事在水云间荡了开去 永在诉说 , 正是我这无尽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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