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写子胥的孤愤


 冯至写子胥的孤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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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写《史记》,最想抒发“孤愤”。大概真正的愤恨,多是孤寂,如暗夜踽行,唯有独自负重。最贴合这二字的,一是屈原,二是子胥。两人又有大巧合:都是楚人,皆去国怀忧,成了千古悲剧。冯至先生的小说《伍子胥》,在抗战期间完成,成了感时忧国的精神寄寓。“当抗战初期,我在内地的几个城市里流离转徙时,有时仰望飞机的翱翔,我也思量过写伍子胥的计划。可是伍子胥在我的意象中渐渐脱去了浪漫的衣裳,而成为一个在现实中真实地被磨炼着的人”。
也许和鲁迅写《故事新编》心境一样,冯至渴望在历史的老干上开出新芽。国人在抗战时的流离失所,痛苦迷惘,家国之恨,都在伍子胥身上得到映射。离乡是为了更好的归来,那种坚忍与克服,是人生和历史中的分量。作家写伍子胥,正赋予忧患中人一种超拔的现实感。伍子胥的流亡,其实是民族心灵之写照。“不管是为了爱或是为了恨,不管为了生或是为了死,都无异于这样的一个抛掷: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
小说中,伍子胥和伍尚面对父亲被囚郢城,楚王设套诱捕,做出了生死抉择。作家将其上升到永恒的戏剧矛盾:一个是赴死,一个是求生;前者成全忠孝,后者为报父仇。这就像伯邑考和文王父子的两种选择。冯至深刻洞察出,子胥兄弟是一种相互成全,它是民族价值义理的一体两面,既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二。哥哥的死,赋予弟弟生命以重量,引长了其人生道路。“谁的身内都有死,谁的身内也有生;好像弟弟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带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带回。”
冯至写子胥的孤愤】一个理想主义者,如何变成现实主义者?伍子胥的流离出奔,逐渐远离了那套礼乐为代表的理想,父兄之仇就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头,让他永无停歇、无法逃避。有意味的是,冯至只写伍子胥入吴,却不写面见吴王,如何复仇,含恨身死的悲剧高潮。或许,冯至只想描摹悲剧的肇始与根源,并不愿陷入机械的历史复写中。作家“索性不顾历史,不顾传说,在这逃亡的途程上又添了两章:宛丘与延陵。”
从入郑陈,折返楚地,出了昭关,过江入吴。伍子胥与孔子周游,有某种相似,都历经了衰颓凋敝,都不知何处是归,无以为据。小说中,子胥对郑国子产已逝,无从得见,无限怅惘;对吴国季札美德,虽是仰慕,终未寻访。这正是伍子胥对道路的坚定选择。他的人生不允许偏离,说服吴王,洗冤复仇才是唯一主题。因而,伍子胥有无人理解的困厄与孤独。太子建,变成狭隘的阴谋家,好友申包胥,则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将要各自分头去做两件不同的大工作,正如他们在儿时做过盖房子的游戏一般:一个把一座盖得不满意的房子推翻,一个等待着推翻,然后再把它从新恢复。”而这房子,正是楚国。
在子胥看来,林泽中洁身自好,并不能长久到老,终将幻灭。楚狂与他,虽有贯通之处,但又格格不入。季札观乐,墓前挂剑,他只是仰慕,却不会有浪漫闲心,问礼乐之事。渔夫与他的心境,更加不同。“子胥深感又将要踏上陆地,回到他的现实,同时又不能不和那渔夫分离”。溧水的浣纱女子,也只能捧出一碗饭,给他一个休憩停顿的瞬间。这些人物,都可视为子胥面临的一系列选项。是选避祸山林,还是礼乐理想;是渡去仇恨,还是沉溺温柔?这也许是冯至在抗战背景下,反映焦虑痛苦的大隐喻。救亡才是唯一的主题,闲适隐逸,都将是逃避退缩。
(文章首发于《长江日报》)
作者:俞耕耘,文艺评论人,专栏作者,现居西安。微信公众号:书语云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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