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托尔斯泰,不可能认识俄罗斯( 二 )


“照规矩应该说,我不是她跳玛祖尔卡舞的舞伴,而实际上我几乎一直都在跟她跳。她大大方方地穿过整个舞厅,径直向我走来,我不待邀请,就连忙站了起来,她微微一笑,酬答我的机灵。当我们被领到她的跟前而她没有猜出我的代号时,她只好把手伸给别人,耸耸她的纤瘦的肩膀,向我微笑,表示惋惜和安慰。当大家在玛祖尔卡舞中变出花样,插进华尔兹的时候,我跟她跳了很久的华尔兹,她尽管呼吸急促,还是笑眯眯地对我说:Encore。于是我再一次又一次地跳着华尔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一个沉甸甸的肉体。”
“咦,怎么感觉不到呢?我想,您搂着她的腰,不但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肉体,还能感觉到她的哩,”一个男客人说。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突然涨红了脸,几乎是气冲冲地叫喊道:
“是的,你们现代的青年就是这样。你们眼里只有肉体。我们那个时代可不同。我爱得越强烈,就越是不注意她的肉体。你们现在只看到腿子、脚踝和别的什么,你们恨不得把所爱的女人脱个精光,而在我看来,正象 Alphonse Karr——他是一位好作家——说的:我的恋爱对象永远穿着一身铜打的衣服。我们不是把她脱个精光,而是极力遮盖她赤裸的身体,象挪亚的好儿子一样。嗨,反正你们不会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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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听他的。后来呢?”我们中间的一个男人问道。
“好吧。我就这样净跟她跳,没有注意时光是怎么过去的。乐师们早已累得要命,——你们知道,舞会快结束时总是这样,反来复去地演奏玛祖尔卡舞曲,老先生和老太太们已经从客厅里的牌桌旁边站起来,等待吃晚饭,仆人拿着东西,更频繁地来回奔走着。这时是两点多钟。必须利用最后几分钟。我再一次选定了她,我们沿着舞厅跳到一百次了。
不认识托尔斯泰,不可能认识俄罗斯】“‘晚饭以后还跟我跳卡德里尔舞吗?'我领着她回到她的座位时问她。
“‘当然,只要家里人不把我带走,'她笑眯眯地说。
“‘我不让带走,'我说。
“‘扇子可要还给我,'她说。
“‘舍不得还,'我说,同时递给她那把不大值钱的白扇子。
“‘那就送您这个吧,您不必舍不得了,'说着,她从扇子上扯下一小片羽毛给我。
“我接过羽毛,只能用眼光表示我的全部喜悦和感激。我不但愉快和满意,甚至感到幸福、陶然,我善良,我不是原来的我,而是一个不知有恶、只能行善的超凡脱俗的人了。我把那片羽毛塞进手套,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也离不开她。
“‘您看,他们在请爸爸跳舞,'她对我说道,一边指着她那身材魁梧端正、戴着银色肩章的上校父亲,他正跟女主人和其他的太太们站在门口。
“‘瓦莲卡,过来,我们听见戴钻石头饰、露出伊丽莎白式肩膀的女主人的响亮声音。
“瓦莲卡往门口走去,我跟在她后面。
“‘Ma cherel,劝您父亲跟您跳一跳吧。喂,彼得·弗拉季斯拉维奇,请,'女主人转向上校说。
“瓦莲卡的父亲是一个器宇不凡的老人,长得端正、魁梧,神采奕奕。他的脸色红润,留着两撇雪白、尖端鬈曲的唇髭和同样雪白的、跟唇髭连成一片的络腮胡子,两鬓的头发向前梳着,他那明亮的眼睛里和嘴唇上,也象他女儿一样露出亲切快乐的微笑。他生就一副堂堂的仪表,宽阔的胸脯照军人的派头高挺着,胸前挂了不多几枚勋章,此外他还有一副健壮的肩膀和两条匀称的长腿。他是一位具有尼古拉一世风采的宿将型的军事长官。
“我们走近门口的时候,上校推辞说,他对于跳舞早已荒疏,不过他还是笑眯眯地把手伸到左边,从刀剑带上取下佩剑,交给一个殷勤的青年人,右手戴上麂皮手套,‘一切都要合乎规矩,'他含笑说,然后握住女儿的一只手,微微转过身来,等待着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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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玛祖尔卡舞曲开始的时候,他灵敏地踏着一只脚,伸出另一只脚,于是他的魁梧肥硕的身体就一会儿文静从容地,一会儿带着靴底踏地声和两脚相碰声,啪哒啪哒地,猛烈地,沿着舞厅转动起来了。瓦莲卡的优美的身子在他的左右翩然飘舞,她及时地缩短或放长她那穿白缎鞋的小脚的步子,灵巧得叫人难以察觉。全厅的人都在注视这对舞伴的每个动作。我不仅欣赏他们,而且受了深深的感动。格外使我感动的是他那用裤脚带扣得紧紧的靴子,那是一双上好的小牛皮靴,但不是时兴的尖头靴,而是老式的、没有后跟的方头靴。这双靴子分明是部队里的靴匠做的。为了把他的爱女带进社交界和给她穿戴打扮,他不买时兴的靴子,只穿自制的靴子,我想;所以这双方头靴格外使我感动。他显然有过舞艺精湛的时候,可是现在身体发胖,要跳出他竭力想跳的那一切优美快速的步法,腿部的弹力已经不够。不过他仍然巧妙地跳了两圈。他迅速地叉开两腿,重又合拢来,虽说不太灵活,他还能跪下一条腿。她微笑着理了理被他挂住的裙子,从容地绕着他跳了一遍,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热烈鼓掌了。他有点吃力地站立起来,温柔热地抱住女儿的后脑,吻吻她的额头,随后领她到我身边,他以为我要跟她跳舞。我说,我不是她的舞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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