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节|夏春涛:“忠王”李秀成的忠与不忠——再论李秀成“变节”之谜( 三 )


“伪降”说惟一的直接依据是曾家流传的“李秀成劝文正公做皇帝,文正公不敢”这一口碑。然而,口碑倘若没有文献资料作为佐证,便成了孤证,其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现存的忠王供词原稿是一残本,结尾部分作“今我国末,亦是先天之定数,下民应劫难,如其此劫,何生天王而乱天下,何我不才而佐他乎?今已被拿在禁,非因天意使然,我亦不知我前世之来历,天下多少英雄才子,何不为此事而独我为,实我不知(原文衍一‘知’字,引者按)也。如知”,就此戛然而止,卷末显然已被曾国藩撕毁。著名学者陈寅恪当年曾经推测,曾国藩不肯将原稿公布,必有不可告人之隐。那么,被撕毁的部分究竟包含哪些内容呢?这已是一个永远也无法破解的历史之谜了。不过,至少在残本忠王供词原稿中,丝毫看不到任何挑动曾国藩反清的痕迹,相反,“大清”“大清皇上”之类的称谓倒并不少见。退一步说,即使口碑属实,也只能说明李秀成有心投效曾国藩,而不能据此断言李秀成这么做仅是一种手段,伺机恢复太平天国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将干王洪仁玕被俘后的表现与忠王李秀成作一对比,对我们思考这一问题不无启发。在先后被俘的太平天国诸王中,洪仁玕是惟一一位从满汉仇雠角度为太平天国败亡浩叹不已的人。从被俘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抱定杀身成仁的信念,决意效法文天祥。在狱中所写的绝命诗中,洪仁玕强调“春秋大义别华夷”,为“志在攘夷愿未酬”而抱恨终天。相比之下,李秀成从被俘直至被杀,始终没有在任何场合流露过华夷(汉满)有别之类的思想,可见所谓忠王效仿姜维伪降、意在挑动曾国藩反清的说法值得重新认识。此外,洪仁玕在就义前曾从江西巡抚沈葆桢处读到《李秀成供》,并就其相关段落签附反驳意见,是太平天国内部惟一一位读过《李秀成供》并对之加以评述的人。他在签驳时反复数落李秀成“变更不一”“己多更张”“变迁不常”“变迁不一”,并提到苏州叛将向李鸿章献城一事,认为“即忠王亦几几不免”。这实际上是洪仁玕对李秀成变节行为一种含蓄的谴责。
当然,李秀成之所以在供词中写下有辱其“忠王”封号的言辞,并非单纯出于对天王和洪氏宗亲的怨艾心理。李秀成在被俘后所产生的心理变化以及曾国藩对他的诱骗,都在这一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这些均是我们在研究时所不应忽视的细节。
在被俘之后,李秀成最大的心理变化是对太平天国的前景感到彻底绝望。在亲笔供词中,包括在与曾国藩机要幕僚赵烈文的对话中,李秀成都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宿命意识。在被俘当晚与赵烈文进行的长谈中,李秀成将1861年错失解救安庆的良机解释为“天意”,并根据天上的星象,预言洋人在十余年后必成大患。赵烈文询问星名度数,李秀成便搬出民间的星宿八卦之说作了一通解释。在亲笔供词中,类似的文字更是屡见不鲜。例如,他将当初太平天国的兴起解释为“此是天机,升平日久,应出此人(指天王,引者按),集传许多乱星下降”,将战场上的失利归结为“于今气数已满,谋而不中”,将太平天国最终的败亡解释为“五百年之大数转限数难逃”,“数尽国崩”。在谈到幼天王的下落时,他推断后者出城后凶多吉少,“十六岁幼童,自幼至长,并未奇[骑]过马,又未受过惊慌,九帅四方兵追,定言[然]被杀矣”。在再三批评天王“一味靠天”“言天说地”的同时,李秀成自己的宿命思想却急剧膨胀。这一矛盾现象恰好说明,此时的李秀成心如死灰,已对太平天国彻底感到绝望,断无伺机复国的念头。
李秀成身经百战,九死一生,断然不会怕死。但在被俘之后,他却多少显得有些贪生。这也不难理解,他曾经叱咤风云威震四方,如今却束手就擒,生死仅在旦夕之间。这使他感到心有不甘,求生的欲望也陡然变得强烈起来。在上报清廷的奏折中,曾国藩谈了自己对李秀成的印象,认为他“献谀乞怜,无非图延旦夕之一命”。曾国荃也以一种胜利者的口吻,说李秀成“阱虎乞怜,曾狗鼠之不若,殊可嗤也”。当然,这种言语明显带有夸张和泄恨的成分。赵烈文则在日记中记述了他在李秀成被俘当晚与其长谈的内容。据载,当被问到“汝今计安出”时,忠王答道:“死耳。顾至江右者皆旧部,得以尺书散遣之,免戕贼彼此之命,则瞑目无憾。”既做好了死的准备,同时又主动提出招降旧部,隐约流露出求生的念头。赵烈文觉察出忠王“言次有乞活之意”,便答复说:“汝罪大,当听中旨,此亦非统帅所得主也。”忠王听后低头不语。日记是个人心灵的独白,因为不公开,所以也就没有刻意伪饰或夸张的必要。赵烈文在日记中便描述了湘军在攻陷天京后烧杀抢掠的种种暴行,认为“其乱如此,可为发指”。因此,他认为李秀成“有乞活之意”的判断应是可信的。李秀成亲笔供词中的内容也证实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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