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一个县城单身女人,飘飘忽忽的12年( 二 )
自打立下了目标 , 何阿姨又生龙活虎起来 , 连早上啃油条都嚼得响 。 她对“攒钱”有了近乎偏执的热爱 , 经常晚上就买一个馒头 , 有个头疼脑热自己扛 , 连最爱的瓜子都只买散装的了 。 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是她最快乐的日子 , 把钱存到银行 , 回店时 , 她的脸上就散发着红扑扑的舒展的光 。一天 , 何阿姨在店里遇到了一个镇上的老乡 , 两人见面拉着手 , 就跟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样 。 各自问了几句近况 , 老乡便悠悠地说:“我老公这几年做建材生意赚了些钱 , 我们刚在城南买了套房 , 哎 , 活这么大岁数 , 总算把家安下来了 。 ”话里听着谦虚 , 却是按捺不住的炫耀 。 何阿姨眼睛一垂 , 但也愉快地恭喜了 。老乡压低了声音 , 说老刘这几年涨了不少工资 , 又在南门汽车站门口开了个铺面卖水果 , “这事儿你知道吗?”何阿姨茫然地摇头 , 老乡又说:“那他跟那个女人住一起了 , 你也不知道喽?”何阿姨仔细听了好一会儿 , 那些话一刀一刀割在她心口上 , 但她又忍不住继续打探更多的细节 。 老乡看她神色不对 , 转了话头安慰她:“瞧那女人那副泼辣劲儿 , 老刘背地里不知要受多少气呢 , 他啊 , 八成心里也是后悔 , 自己骑虎难下了 。 ”老乡走后 , 何阿姨在店里来回踱步 , 一会儿怒气冲冲:“以前跟我在一起时 , 他怎么脑子没这么灵光呢!”一会儿又低声喃喃自语:“他现在有钱了 , 就给那个女人开铺面 。 ”临到晚上9点下班时 , 李茉妈妈看她仍旧失魂落魄 , 还不时转向墙角擦眼睛 , 忍不住劝慰起来:“小何 , 你想开些 , 你们这辈子有缘无分 。 他现在过得好 , 你也心安是不是?”何阿姨终于抽泣着说 , 自己是咽不下这口气 , 因为和老刘在一起的女人 , 以前在镇上就和老刘认识了 , 他们俩经常在一起打麻将 ,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 , 和他吵过好几次 , 他死不承认 。 现在看吧 , 他们早就有一腿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也许是你们离婚后 , 他们才搞到一起的呢 。 ”“不可能 , 他们从一开始就联合起来骗我 。 ”何阿姨说完又顿一顿 , “所以上次他来找我复合也是装样子的 。 ”自此以后 , 何阿姨就变得有些古怪 。 有人在旁边时 , 她还是快人快语 , 喜笑颜开 , 但只要一个人坐着 , 眼睛里便射出一股阴阴的气色 。 以前她待顾客真是极有耐心 , 顾客说扣子不牢 , 她马上就掏出针线盒来缝补;现在顾客只要多问两句 , 她的声音就忍不住生硬起来:“你到底想不想买?”唯一令她有点盼头的是积蓄 , 在服装店做了5年导购 , 她省吃俭用 , 总算有了将近10万元存款 。 她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 , 便开始暗中物色铺面 。 她筹划好了——3万做第一年的房租 , 5万用来进货 , 剩下的2万用来简单装修和杂项开支 。 第一年肯定艰难 , 只要撑过去周转起来 , 她的好日子就会接踵而至 。谁知去找店面时 , 别人告诉她除了房租还得交一个“铺面转让费” , 连续问了好几家 , 即使是比较偏僻的地段也得要五六万 , 好的地段至少10万起步 。 她心有不满 , 店主乜着眼睛说:“再多准备点钱吧 , 老板是那么容易当的吗?”4那阵子李茉工作特别忙 , 一天晚上正在加班 , 妈妈突然发来消息:“女儿 , 你上网查一下 , ‘X财网’这个网站是不是可靠?”李茉随手搜索了一下 , 直截了当回了两个字:“骗子 。 ”妈妈又试探着说:“真的吗?我们唐老板都在买 。 ”想着还没干完的活儿 , 李茉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 , 便不耐烦地说:“现在这些P2P大部分都不正规 , 年化利率在6%以上的基本不用想 , 千万不要相信 , 全是骗子!”隔了好一会儿 , 妈妈才说:“哎 , 你说的这些什么P , 还有什么年化 , 我们也不懂 。 ”李茉匆匆说:“我忙着呢 , 反正你不要去买就对了 。 ”那年春节李茉回家 , 惊讶地发现县城已经通了高铁站 。 很长一段时间里 , 在李茉心中的县城小巧而温情 , 是树荫笼罩的小道、街头店铺、小贩沿街卖熟悉的吃食、像小小摇篮一样静谧 。 它和吞噬人的北京之间隔着两千多公里 , 隔着火车穿过秦岭时忽明忽暗的隧洞 , 会永远天各一方 , 泾渭分明 。 但高铁站是一个生硬的提醒:所有的城市都在变得越来越相似 , 它们会遵循同一种定律 。见何阿姨没在唐老板店里干了 , 李茉便问起 , 妈妈说就是人家不想干了 , 眼睛却躲躲闪闪的 。 李茉突然意识到 , 妈妈老了 , 自己在妈妈面前已经慢慢变成有点让她害怕的权威 。最后妈妈还是说了——唐老板在网上买基金 , 劝她和何阿姨一起买 , “投1万进去 , 一个月就能拿到1000块钱的返现 , 这可比存银行划算多了 。 你们别不信 , 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做 , 一般人还买不到呢 。 ”妈妈和何阿姨先各投了5000元 , 第一个月拿到500返现 , 尝到了甜头 , 唐老板便劝她们再多投点 。 妈妈心里打鼓 , 就问李茉 , 见李茉态度坚决 , 便只追加了5000 , 而何阿姨发财心切 , 想尽快赚够转让费 , 一口气拿出了3万 。“谁知道啊 , 第二个月返现迟迟没到账 , 我们到网站上一看 , 屏幕都变黑了 。 ”妈妈说到这里 , 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 “何阿姨气不过 , 硬说是唐老板把她拉下水的 。 但照我说 , 这事儿也怪不到唐老板头上 , 他在里头放了10万呢 , 损失更大 。 她想不通 , 就不给唐老板干了 。 ”“你们应该去警察局报案 。 ”妈妈摇摇头:“警察才不会管这种事 。 ”何阿姨从唐老板那里辞职后 , 又辗转去过另外几家服装店 。 过了大概3年 , 有一天何阿姨忽然给李茉妈妈打电话 , 向她推荐一款纯天然、可以防治各种癌症的保健品 。妈妈对保健品不感兴趣 , 只是问何阿姨最近怎么样 。 何阿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 唉 , 老了啊 , 人家卖衣服的都不要我这个年纪的了 , 只要年轻小姑娘 , 我只能想其他办法 。 吴姐 , 我不像你还有个女儿 , 我一个人 , 也只能靠自己了 。 正好有个朋友让我跟她一起卖保健品 , 她说得对 , 现在老年人越来越多 , 这也是个朝阳产业 , 有前途的对不对?说起保健品 , 何阿姨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唐老板店里伶牙俐齿的样子 , 她意气风发地告诉李茉妈妈 , 她去成都参加公司的培训大会了 , 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 , 好多靠这个致富的人都来现身说法 。她原本觉得自己这一生就这样落魄下去了 , 但亲眼看到那些曾经不如自己的人现在都这样风光 , 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 公司规定 , 只要连续3个月销售产品8000元就可以成为业务主任 , 能享受额外的提成 , 她相信只要自己肯努力 , 也一定能像他们一样 , 过上有房有车的生活 。李茉妈妈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 , 没说一定要买 , 何阿姨有点着急了:“我们的产品还上了中央电视台的广告呢 , 我可以给你发照片和视频 , 吴姐你想想啊 , 如果是骗人的 , 怎么会上中央电视台呢?”去年李茉妈妈过生日 , 何阿姨拎了两盒保健品来看她 , 说自己已经不卖这个了 , 现在在一家美容院帮忙做护理 。 “当时为了冲业绩当主任 , 我自己掏钱买了好多 , 现在都放在家里 。 吴姐你别嫌弃 , 这个东西吃了终归是对人有好处的 。 ”李茉妈妈试探着问她 , 会不会被人骗了 。 何阿姨却不容置疑地说:“不会 , 肯定不会——那个酒店 , 那些买车的人 , 当上地区销售代理的人 , 都是活生生我亲眼见到的啊!他们都成功了 , 就我卖不出去 , 肯定是我自己的原因 。 ”说到成功的同行 , 她眼里不禁放射出光芒来 , “那些人 , 车都换了一辆又一辆 , 还有开宝马的……”说到激动处 , 她挥舞起手 , 脸上露出迫切的笑容 , 仿佛她就是成功者的一份子 。聊着聊着 , 话题竟扯到了老刘身上 。 何阿姨说 , 老刘终于调到了县城的一家医院 , 不但在县城买了房 , 还买了一辆二手车跑货 。 何阿姨觉得那个女人现在的幸福生活都是从自己手里抢走的 , 有次她们在街上偶遇 , 她朝那个女人的方向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李茉妈妈觉得何阿姨有点变了 , 想劝她现实一点 , 又怕伤害她的自尊和她们之间的情谊 , 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 告别的时候 , 李茉妈妈把两盒保健品的钱塞到何阿姨手里 , 何阿姨却怎么也不肯要:“吴姐 , 我真的不是为了卖给你 , 你过生日 , 我就是个心意 。 ”两个女人推来搡去 , 最后何阿姨几乎是仓皇地离开了 , 好像在逃离什么令她羞愧的事 。过了不久 , 何阿姨开始频繁地发朋友圈 , 一天五六条 , 都是关于整容的 。 比如:“隆鼻旺夫”“去除法令纹 , 年轻20岁”“女人只有对自己好才能让男人对你好”之类的话术 , 配上各种整容手术前后对比图 。李茉妈妈觉得她有点鬼迷心窍了 , 但想到她在美容院上班 , 也许是老板要求发的 。 直到有一天 , 何阿姨打电话来 , 说想借1万块钱——她老板有个美容投资项目 , 3万块钱入股 , 她现在手里只剩2万存款了 。李茉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小何 , 不是我说你 , 你看看你搞的什么名堂 , 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 。 整容安全?新闻里那么多毁容的 , 你看不见吗?你以前辛辛苦苦攒的那些钱 , 自己一口好东西都舍不得吃 , 这些年却被这些骗子 , 一点一点都搞没了 , 姐姐看了心痛啊!”“这1万块钱我明年就能还你 , 要是你不方便借也没关系 , 用不着说这些 。 ”何阿姨似乎在自言自语 , 又像背水一战、不顾一切地宣示决心:“为什么别人都能成功 , 就我不行呢?我不会一辈子都这么倒霉的!这是我人生最后一次机会了 , 万一我就成功了呢?我这次投资一定能赚 。 ”后来有天 , 李茉妈妈忽然想起好久没看到何阿姨发朋友圈了 , 从头像点进去 , 只看见一条粗线和一片空白 。“她把我屏蔽了——她原来上班的那个美容院 , 疫情的时候关了3个月 , 疫情过后 , 我找人打听 , 老板欠债跑路了 , 好多办卡的人钱都打了水漂 , 她最后那3万投资也一下子都没了 。 ”在给李茉讲述这些时 , 县城街上的树头插着节日的彩灯装饰 , 红旗迎风飘飘 , 各色灯光在妈妈脸上闪动 。 妈妈听说 , 何阿姨现在在一家小理发店上班 , 月工资2500元 。5汶川大地震后 , 小县城扩张的速度明显提了好几个档 。 李茉小时候跟何阿姨一样 , 家住在镇上 。 那时候围着县城 , 远远近近有十几个乡镇 。 各乡镇都有几万不等的人口 , 年轻人和孩子也非常多 , 一个乡镇至少有一所初中、一所镇中心小学、好几所村小学 , 人丁兴盛 , 风光热闹 。灾后重建 , 市里统一规划“合乡并校” , 由于孩子越来越少 , 村小学基本不复存在 , 以前三、四个乡镇的初中则合并为一所——学校只是缩影 , 在更广大的迁移图景中 , 农村和乡镇的人 , 更确切地说是尚有劳动力价值的人涌向县城 , 县城的人涌向成都或者更遥远的大城市 。 大城市就像巨大的抽水机 , 源源不断地抽取着小城市的人口 , 小城市则反过来抽取村镇的人口 。像从镇上来的何阿姨一样 , 李茉家也有不少从乡镇到县城来打工定居的亲戚 。 他们没有正式单位编制 , 没有一技之长 , 年纪大了也学不会 。 男人一般干保安、快递 , 女人去超市做推销员、到茶楼打扫卫生 , 一个月差不多就挣这么些 。 县城不像乡下 , 吃饭喝水处处要钱 , 一块钱掰成两半花 , 每月最多也就能存下千把块 。然而 , 财富又仿佛处处触手可及 。 高铁站附近的北城已经成为县城的新开发区 , 花园别墅、大型购物中心、连锁商超一应俱全 。 李茉听好友说 , 初中一位同学经商致富 , “光股市里的资产就500多万” , 另一位同学则成为网红 , “开的是奔驰 , 用的是迪奥” 。 这些传言加深了李茉的焦虑和疑惑 。 一辆看不见列车在加速行驶 , 一些人高高端坐在车厢 , 另一些人则在列车的呼啸声中轻轻滚落 。那天 , 李茉想去看看何阿姨 。 她先去一家街头新开的甜品店买了点伴手礼 , 月饼12块一个 , 样子也不大 , 现烤饼干18块一盒 , 物价和北京差不多 。到了理发店 , 隔着口罩都能闻到里面有一股化学染剂的刺鼻味道 。 客人不多 , 几个员工都没有戴口罩 , 李茉不想自己显得奇怪 , 也把口罩摘了下来 。何阿姨看见她格外高兴 , 笑着端详了她半天:“妹妹你来洗个头 , 我跟老板说不收你钱 。 你来做头发 , 只收你成本价 。 ”这时李茉才看清 , 何阿姨真的老太多了 , 脸上布满了沉沉的皱纹 。 那年夏天她在唐老板店里卖衣服 , 经常对着镜子说:“哎呀我腿真粗!穿裤子难看死了!”而现在她就像一条鱼干 , 穿一条窄窄的牛仔裤 , 裤腿也还是干瘪的 。说了一会儿话 , 店里还是没人进来 , 几个员工懒懒地坐在凳子上玩手机 。 何阿姨说自己天天这样在店里待着 , 从早上9点一直到晚上9点 , 生意好的时候还行 , 生意不好只能分分钟钟地捱过去 , “幸好现在还有手机 , 不然这时间怎么打发呢 。 ”说着 , 她打开抖音看了起来 , 先是一条方言搞笑视频 ,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 , 紧接着又点开一条配着动感音乐的视频 。 她忘了李茉还站在身旁 , 一条又一条视频 , 连绵不绝地涌进小小的店里 , 令人窒息的化学味已经难以觉察 , 仿佛这里从来就是一个梦幻而欢乐的世界 。编辑:许智博题图:《一句顶一万句》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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