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泪先流
蒙古大军此前与欧阳笙所亲率的宋军鏖战近月之久,虽将大宋数十万大军尽皆屠戮殆尽,然亦是元气大伤,惨胜如败!这是窝阔台远远不曾意料的,想起乃父雄风,更是无地自容,不胜悲惶 。 念及与大金和大辽一皆世仇 , 若非方今两国早已今不如昔 , 势必业已趁此机会围歼蒙古 。 是以 , 窝阔台一时之间不敢再起争戈 , 直到花羽化投诚 , 甚而不惜当着自己和大臣、将军们的面脱掉裤子自行阉割 , 这无异于比拿下数十座城池更让他震惊 。蒙古人自来崇敬勇士 , 眼见花羽化虽乃区区一介草民 , 屈身异邦更是“刍狗”、“草芥”一般的轻贱 , 不想竟然如此勇略 。 更且 , 得知其此前竟系大宋一军主将 , 乃父则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 , 不禁骤然预见其价值无限 , 是以力排众议册封为“那颜” 。在花羽化的挑唆和帮助下 , 蒙古大军找到了对付大宋军队和朝廷的各种办法 , 极令窝阔台称心 。 于是 , 窝阔台以花羽化的名义向大宋发出战书 , 花羽化为实现自我“显耀” , 在其中增添了许多对大宋憎恨的文辞 , 直吓得赵扩怛然失色 , 日日惶惶不堪 。▲▲▲▲▲▲侵晨 。 雾霾遮天 。大庆殿里文武济济争辩不休 , 大家均感疲乏却各各强力支撑着 , 有的微微颤抖着双腿 , 有的紧紧咬着下唇 , 有的索性把头低低垂下 , 等等百态 , 不一而足 。不知不觉中 , 一个时辰过去了 , 决议仍无统一的苗头 。 赵扩坐在龙椅上 , 眼见大臣们和将军们都逐一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 虽然各有主见 , 或战或和或从权甚至“曲线救国” , 但这些都不能令赵扩满意 , 是以一直不曾出言定夺 。大庆殿上安静极了 , 大家都不再发表新的观点 , 一律静静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 赵扩终于按捺不住 , 满是焦躁地把眼向赵昀扫去 , 清晰地道:昀儿呀 , 你这个准太子 , 也就是将来的君王 , 这会不是你该沉默的时候!“昀儿”!这是一个多么亲昵的称呼呀 , 莫说是满朝大臣没有任何人曾听过赵扩这样称呼赵昀 , 便是赵昀自己也从来没有得此隆恩 。 闻言 , 赵昀双眼乍然火辣辣起来 , 热泪盈眶 , 双膝微屈 , 不由登即跪下 , 颤声道:父……父皇 , 儿臣以为……以为应向——“起来说话 , 现在不是行礼作秀的时候 , 只要能让蒙古大军退去 , 了却朕的心头巨患 , 要钱赏钱 , 要爵封爵 , 无一不准!”赵扩威严地说着 , 然后眼睛向满朝大臣和将军们逐一扫去 , 这话的后半截自是对大家说的 。赵昀起身 , 瞥了一眼旁边的史弥远 , 只见史弥远亦拿眼向自己投射过来 , 及至四目交汇 , 立时宛如磁铁般闪开 , 各各望向他处 。赵昀自是记得昨夜和史弥远长谈 , 关于如何驱退蒙古大军的计策 。 史弥远素来得金人信赖 , 自韩侂胄亡故 , 史弥远便成了朝中众臣之首 , 极具威望 。 自然 , 史弥远给出的唯一建策便是“联金抗蒙” 。史弥远知道自己虽在朝中有极高威信 , 但眼前所患毕竟干系大宋生死存亡的“天字号”第一重要决策 , 丝毫不容有任何偏差 , 但凡赵扩不点头 , 便是说得天花烂坠亦无济于事 。 反之 , 倘得皇子赵昀从旁相协 , 那么几乎可以一语定乾坤!是以 , 史弥远寻隙到得赵昀的东宫府 , 故意和其“纵论天下大势” , 从而引得赵昀启齿求教 。赵昀飞速地将史弥远的计策在脑海里盘桓几遍 , 然后朝赵扩拱手正色道:儿臣经过几番深思 , 以为刻下我南宋稳居东南 , 虽是富家天下 , 然究竟江南自来温润 , 兵士皆不及蛮夷苦寒之族彪悍勇武 。 方今天下格局一皆为蒙古人主导 , 大辽即是有心亦鞭长莫及 , 西夏、大理和吐蕃皆附庸蒙古 , 唯大金和蒙古乃世仇之恨 , 可结秦晋之好!话落 , 满朝大臣和将军们纷纷点头 , 赵扩亦憋着一口气 , 却不置一词 , 但眼睛里已是大放光彩 , 显然是认同的 。史弥远瞧见 , 立时出列 , 跪拜拱手 , 郑重地道:皇上 , 殿下适才所言 , 老臣以为乃不二之选 , 亦系我大宋命脉所在 , 关乎千秋万代之功 , 伏祈皇上三思 。赵扩点点头 , 伸出右臂微微抬了抬 , 示意史弥远起身 , 不露形色地道:史丞相所言极是 , 眼下大金确是我们最得力的外援啊!说着 , 赵扩想起先前派出乐融分别出使西夏、吐蕃和大理 , 以求交好 。 同时 , 派出皇子赵昀不远千里远赴绝域 , 寄愿同大辽开启“管鲍之交” 。 赵扩当年的想法是 , 便是大辽不能与大宋结盟 , 只要不帮助蒙古 , 处于中立的态度 , 对大宋而言也是利大于弊 。当初 , 天下诸国赵扩都派出重臣和皇子结交 , 独独之于大金赵扩没有卑躬屈膝 , 因为毕竟大金当年已吞噬了大宋的半壁江山 。 然而 , 目下之困 , 让赵扩深深地体悟到了一个道理:敌人 , 往往也可以成为朋友 , 礼尚往来唇齿相依!赵扩旋眼一圈 , 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到乐融身上 , 乐融恰时也向赵扩望去 , 登时微惊 , 身子似乎发麻起来 , 硬着头发出列道:皇上 , 老臣对史丞相所论附议!赵扩满意地点点头 , 温言道:乐少保啊 , 朕信你的话!乐融欢喜 , 做出大感隆恩之盛的样子来 , 双臂高高举起 , 旋即缓缓拜伏于地 , 继续道:皇上啊 , 当年老臣奉命出使西夏吐蕃和大理三国 , 虽得三国君主深情盛意相待 , 然老臣亦曾出言试探他们之于蒙古的态度 , 三国君主无一不是避而不谈 , 或者岔开话题所言其他 , 或则索性沉默 , 生生地将老臣凉在一旁 。 依老臣愚见 , 此三国绝非对蒙古没有成见和怨恨 , 只是慑于其威敢怒不敢言啊!刘奇峰身为三军主帅 , 先时于蒙古大军进犯早已恨恨于心 , 其后几番进言赵扩 , 欲求请战出征 , 但赵扩知道刘奇峰实乃自己身边最后一道屏障 , 之于自己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史弥远和乐融 , 是以沉吟不决 。刘奇峰欢喜史弥远和乐融的政见 , 尽管平日极少和两人论交 , 然这会却觉着无比亲切 , 不禁当即出列 , 鹰扬虎视地昂昂道:皇上 , 老臣以为 , 史丞相和乐少保的政见实乃我大宋的自保上策 , 虽不敢奢求取胜 , 但“自保”决计分毫不落 。眼见赵扩听得仔细 , 刘奇峰更是提高音量 , 振然地道:一旦大金应允结盟 , 宋金两国的大军则可结集于临兆府 , 以逸待劳 。 倘若击退蒙古大军 , 我们更可以进而提出诉求 , 请求大金将临兆府至庆阳府和京兆府这个三角地带允许大宋驻兵 , 如此一来倘日后大金与大宋争戈再起 , 那么我们便占尽核心优势 , 大可直接挥兵北上 , 收复失地 。赵扩大喜 , 连连点头 , 对赵昀道:昀儿呀 , 方才史丞相和乐少保的政见固然大合我心 , 不意刘总管的战略眼光更是令人惊艳啊!赵昀方欲接茬 , 赵扩似乎想到了什么 , 微微一叹 , 失声道:唉 , 小石头……只可惜时公公不在呀 , 若是时公公在此 , 当有高见!众臣闻言 , 一皆低下头去 , 无不深知时敢当九岁便进宫服侍赵扩 , 那时赵扩尚未登基 。 后来 , 蒙古示威大宋 , 赵扩虽已登基 , 但毕竟根基尚浅 , 且满朝大臣无不对金人掳走“徽钦”二帝的掌故了然于胸 , “十年怕井绳”的惶惶犹在 。 及至后来 , 成吉思汗一统大漠 , 随即挥师东向 , 打得大金连连败北 , 几乎俯首称臣 。由此可见 , 蒙古人更是强悍不可一世 , 彼时满朝大臣闻讯无不黯然 , 有的甚至提前准备了向蒙古人献媚的花言巧语、锦绣之辞 。 唯独时敢当独断蒙古人“未必能胜”的豪言 , 以此抚慰众臣 , 聚拢大家向背之心 。然而 , “时敢当……时敢当” , 自是嫉恶如仇敢作敢当 , 哪怕眼见未来的皇储犯事也毫不帮衬着隐晦 , 甚而大有宣扬的意思 , 这是令赵扩无法接受和容忍的无奈 。 关于这一节 , 满朝大臣无人知晓 , 只道其冒犯皇上 , 最终致令逐出皇宫 , 每每暗暗自醒“伴君如伴虎”的古训 。赵昀眼见父皇突然怀念时敢当 , 不觉遽然而惊 , 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移去 , 似乎要躲到史弥远和乐融后面 。 良久 , 赵扩方回过神来 , 幽幽地道:时公公不满九岁便和朕相依相伴 , 数十年来兢兢业业忠心不二 , 其白璧无瑕之风望大家向学不倦!话落 , 满朝大臣和将军一皆倾身拱手 , 同声称“是” 。 旋即 , 赵扩慨然道:今日政见已明 , 不必再议 。 史弥远听旨 。史弥远出列跪下 , 赵扩一眼瞧见蜷缩在其身旁的赵昀 , 亦不去理会 , 正色道:史丞相 , 朕令你即日启程出使大金 , 无论用尽什么方法 , 务要使得大金和大宋的结盟成遂!史弥远正盼着这刻 , 忽见赵扩下旨 , 不觉欣喜若狂 , 立时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 一诺千金地颤颤喜道:老臣……老臣虽粉身碎骨 , 决计不辱使命!赵扩微微而笑 , 极其信服地点点头 , 知道近年来大宋和大金的周旋 , 所赖几乎全仗史弥远从中玉成 , 是以对其出使之功丝毫无有疑虑 。 跟着 , 向刘奇峰望去 , 温言地道:刘总管 , 军事上的计议 , 一切定夺全赖你啦 , 望你好自珍惜 , 妥善斟酌得力人选!刘奇峰上前 , 向一旁的张丙丁看去 , 随即回禀:张将军历经前番鏖战 , 已深谙蒙古大军的作战方略和鬼蜮伎俩 , 老臣以为此番出征 , 非赖张将军挂帅不可 。这是赵扩意料之中的安排 , 自然并不反对 。 刘奇峰继而道:昨日迦衣公主也亲临老臣府邸 , 向老臣询问御敌之术 , 同时将三名贴身侍卫托付老臣 , 令老臣安排他们协同张将军出征 。“元果侠、陈金酒和赵乞火三位勇士吗?”赵扩立时兴致大展 , 身子微微前倾 , 凝视刘奇峰 。 刘奇峰不意皇上竟然能说出三人的名字 , 转念想想心知三人此前不惜万死护卫迦衣远赴大辽 , 其后被迦衣选为侍卫 , 赵扩深爱女儿 , 知道其名也非奇怪 , 是以应声道:正是 。话落 , 赵昀和张丙丁同皆黯然 , 心知定是迦衣先时洞悉两人暗中勾结蒙古人 , 致令宋军覆没主将生死不明 。 这会即将再行和蒙古人开战 , 迦衣定是担心张丙丁忠奸不明 , 致使朝廷所托非人 , 是以让元果侠三人协同作战 , 实为监督之故 。 为怕张丙丁设计陷害三人 , 迦衣亲临刘奇峰府邸 , 向其举荐 , 并令其在朝会上道出 , 如此则满朝大臣和父皇俱是见证 , 便是皇兄赵昀和张丙丁贼胆再大 , 亦不敢轻举妄动 。此一节 , 赵昀和张丙丁闻言便明 。 赵扩满意地点点头 , 立时起身 , 大声道:三位勇士先前护佑迦衣公主出使大辽 , 这便是奇功一件 。 若非迦衣夺朕所爱 , 朕已拟定荣升三人之愿 , 让他们好好历练历练 。 也好……也好 , 此番随同张将军出征 , 无论胜败 , 只要能活着回来 , 朕大大有赏!▲▲▲▲▲▲一抹旭日射将进来 , 外面的浓雾已然消散 。 此时 , 天色近午 , 风和日暄 。下朝后 , 赵扩召见了史弥远 , 好言相托 , 极力盛赞他对大宋的功勋 , 并赏赐了自己的御笔丹青 。 临行 , 皇子赵昀亲自护送数十里 , 希望史弥远务要不辱使命 , 力保大宋的安定 。回到东宫府邸 , 赵昀虽知蒙古乃得花羽化之助而再次侵宋 , 然仍极是不解巴根缘何没有从旁相助自己?当日在西夏战场为救张丙丁与巴根有过一面之缘 , 那时巴根对自己极尽“舔犊之情” , 尤其是言及自己的母亲时 , 乍时两眼精光闪闪 , 恍惚间俱是渴盼之念 , 直恨不得飞身临安 , 亲睹芳容甚或重温旧梦 。赵昀越来越确信 , 巴根和自己的母亲定是有事 , 后来逼问宫中年长的宫女和太监 , 从他们遮遮掩掩的言辞中 , 基本断定 。 将丁牛山叫来 , 带到书房郑重地道:丁管家 , 我妈妈当年离世的时候 , 我尚且幼小 , 当时她虽然给我叮嘱了许多 , 但时隔这么多年 , 我几乎快忘记干净了 。 你当时在场 , 还记得清楚吧?丁牛山对刘慕容深怀知遇隆恩 , 因为是刘慕容将他从一个偏远的山村请到这繁华的都城 , 自此摆脱农人的生活 , 成为一个体面甚至连王公大臣都不敢小觑的东宫府管家 , 自此成为“人上人” 。 其实 , 这也是刘慕容的深谋远虑 。 因为她深知 , 唯有生活在底层且不甘平庸的人 , 一旦得到机会则势必拿命珍惜 。 当日迦衣大闹东宫府 , 剑指赵昀的时候 , 丁牛山不惜舍掉性命也要挺身挨上一剑的因头便即如此 。 此时见问 , 微微沉吟 , 满脸喜色地道:记得 , 当然记得啦 , 唉……一晃快二十年啦!言罢 , 丁牛山原原本本地将刘慕容临终前对两人的说辞和盘道出 , 赵昀听完当即泪如雨下 , 情绪难以自控 , 哽咽道:丁管家 , 我妈妈真的……真的让我有难就去找巴根大人 , 把他视作义父?丁牛山见赵昀眼里不知是喜是羞 , 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起来 , 声音也极显嘶哑 , 不禁身子一震 , 宛然芒刺在背 , 不知所言 。“丁管家 , 是……是还是不是 , 你……你告诉我?”赵昀逼视丁牛山 , 双手忽而搭在他的双肩上 , 不自觉地钳住 , 自己的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 显已用上劲道 。 丁牛山恐惧更甚 , 心想“无论如何我总不能杜撰刘贵妃的遗言 , 更不能欺骗或者隐瞒分毫” , 于是拼命点头 , 连连称“是” 。 闻言 , 赵昀宛如身遭雷击 , 大脑昏昏 , 双腿发软 , 失声道:啊……义父?我……我有父皇 , 我要义父干嘛?说着 , 赵昀已跌坐在椅子上 , 目眩神迷 , 默然不语 。 丁牛山知道赵昀羞于母亲和巴根的情事 , 亦不敢上前慰藉 , 随即想到自己竟然知晓他母子二人这许多机密 , 是为大大的不妥 。 自古以来 , 但凡忠臣或奴仆知晓主子的机密或不堪往事 , 无一能得善终 。 念及于此 , 丁牛山身子不由自主地跪下 , 颤颤巍巍地匍匐于前 , 期期艾艾地道:奴……奴才对殿下实可谓“白璧无瑕”、“忠心耿耿” , 奴才的命就是殿下的命 , 只要殿下需要 , 奴才随时引颈就义 , 无怨……无悔!赵昀深呼吸几下 , 身子尤自颤抖 , 脸现悲痛地屈身扶起丁牛山 , 眼见其惊惶 , 忽而明白什么 , 念及其近二十年来对自己沥胆堕肝无怨无悔 , 立时一把紧紧将其抱住 , 长叹道:丁管家 , 前尘如梦 , 往事……往事如烟 。 我说什么也不会认巴根为义父的 , 便是母亲的遗言 , 也……也只能违负了 。丁牛山感动 , 只觉一股暖流充溢全身 , 忽忽奔腾着 , 百感交集地道:殿下说得是 , 巴根算什么东西 , 有什么资格做殿下的义父!赵昀笑笑 , 缓缓松开丁牛山 , 仿佛已自悲痛中回转过来 , 轻松地道:丁管家呀 , 之于巴根 , 咱今后能利用则用之 , 但其他的 , 我可不认!丁牛山连连点头 , 欢笑道:奴才一定竭尽所能 , 相助殿下成就功业!奴才没有妻室没有儿女 , 也就没有牵挂 , 这条贱命也不值几个钱 , 今后但凡殿下合用 , 随时拿去便是!丁牛山说得虽然轻松 , 但语辞决然 , 丝毫不容置疑 。 赵昀瞧见 , 狠狠点头 , 忽而心中一酸 , 感动地道 , “丁管家 , 今后你我明则主仆 , 实则自己人” 。 丁牛山闻言 , 当即拜伏 , 重重磕头 , 脸上泪痕晶莹 。▲▲▲▲▲▲史弥远自得赵昀送出临安数十里 , 北抵建康府 , 继而过庐州 , 入得大金国境 , 直向大兴府而去 。 其时 , 大金皇帝乃完颜永济 , 年近六旬 , 早年便比较昏庸 , 国事政务全赖先皇留下的几名大臣辅佐 , 执政数十年来 , 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先后去世 , 近来则由皇后把持朝政 , 是以朝纲混乱 , 国力衰败 , 屡屡为蒙古人攻城夺地 , 全国上下怨声载道 , 一片苦不堪言之状 。史弥远拜见完颜永济 , 向其表达大宋皇帝的夙愿 , 完颜永济虽则骤感大合心意 , 然数十年来不曾做主 , 只支支吾吾应承着 , 以王侯之礼相待 , 令史弥远先下榻馆驿 , 择日再议 。 其时 , 大金王朝朝政已落入卫绍皇后手里 , 卫绍皇后不是太子完颜鹤的生母 , 故而担心地位不稳 , 是以将其表弟胡佛灯硬生生提拔为兰陵王 , 总览金国军政 , 虽是一介奴才 , 却位高震主 。自然 , 完颜永济接见史弥远之后 , 将大宋皇帝赵扩的诉求同卫绍皇后、完颜鹤、胡佛灯和胡沙虎等商议 , 四人皆无有异议 , 于是次晨朝会 , 再接见史弥远 。朝会上 , 卫绍皇后言道:史丞相 , 你提出的政见我已同皇上商议过了 , 皇上是恩准的 , 但只不知贵国作何担保?话落 , 莫说史弥远惊诧 , 便是完颜永济和完颜鹤 , 以及胡佛灯两兄弟也悚然不解 , 纷纷心道“大金刻下已是泥菩萨过江 , 只可惜西夏不敢深入虎穴而孤注一掷 。 大宋半壁江山已为先祖吞噬 , 宋人定是巴望蒙古灭金 , 其北是不毛之地 , 其右是汪洋大海 。 眼下局势 , 蒙古人无异关门打狗 。 难得大宋不记前仇 , 愿意结盟以成刎颈之交 , 何必再生事端呢”?史弥远闻言 , 登时胸中无数 , 全然不得要领 , 几度欲言又止 , 却不知如何启齿 , 生怕一语不合 , 前功尽弃 。 卫绍皇后何等精明 , 之于这一切自然是瞧在眼里的 , 眼见史弥远惶然 , 赶紧抚慰道:史丞相 , 实话跟你说 , 我大金国刻下也是自身难保 , 屡屡为蒙古鞑子侵犯 , 目今已连失数十城了 。 一旦如此下去 , 咱两国可能基业不保 。说着 , 瞥见史弥远面色舒缓 , 连连点头 , 继而道:贵国皇帝自有远见 , 亦系金宋两国的存亡之道 。 古有“秦晋之好” , 今可“金宋结盟” 。 为表其诚 , 贵国也必须效法先古之风 。话落 , 史弥远自是了然于胸 , 当即自忖道 , “皇上只有一个女儿 , 视之宛如明珠一般爱怜 , 便是皇子赵昀亦不可与之争先 。 为今之论 , 卫绍皇后自是希望将迦衣公主下嫁至此 , 以为人质 。 且莫说皇上那里难以交代 , 便是公主处亦难启齿啊”!重任在身 , 关乎国运 。 史弥远深知 , 唯有应允 , 方可进一步言论其他 , 否则此番出使算是一败涂地!史弥远故作不解 , 拱手动询:不知皇后的“先古之风”所谓如何 , 还请明示 。卫绍皇后冷笑一声 , 知道史弥远故作愚昧 , 也不去计较 , 淡淡地道:我听闻贵国皇上有一女子 , 名唤迦衣 , 传言此乃天降之女 , 数十年来一直护佑着大宋江山 , 致令大宋富饶更胜 , 百业兴旺!史弥远心知无以相瞒 , 亦不否认 , 微微颔首 , 眉高眼低地道:皇后所言极是 , 迦衣公主降生之日 , 天生异象 , 恒古罕见 。完颜鹤久不开言 , 这会见母后和史弥远的对答之辞 , 不禁暗暗作喜 , 心道“母后和其两个弟弟专权 , 把持朝政 , 自己形同傀儡 , 父皇更是摆设 。 一旦自己大婚 , 那么就可以进一步稳固地位 , 相机登上帝位” 。 朝完颜永济略略瞧去 , 但见其亦听得入神 , 心知父皇是赞成的 , 不禁眉欢眼笑 , 却努力装出一副漠然的神色来 , 不露声色地道:史丞相 , 我大金王朝刻下虽不及大宋富庶 , 然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 迦衣公主作为大金和贵国的结盟之契 , 自是不会辱没其金枝玉叶之尊!当然 , 我亦会至始至终以礼相待 , 决计不叫公主受到分毫委屈 。史弥远笑笑 , 轻轻“嗯”了一声 , 装出欢喜的神色来 , 大声道:太子所言不假 , 然我大宋的迦衣公主不单是天下绝色 , 更是不让须眉!说着 , 史弥远将迦衣先前女扮男装出使大辽的壮举一一道出 , 其中更是增加无数杜撰的英雄之举 , 当即令卫绍皇后和胡佛灯两兄弟黯然 , 惊得合不拢嘴吧 , 脸上浮现悔意 。 完颜永济察觉 , 心知这是唯一能够协助儿子夺取权威的方式 , 也顾不得其他 , 当着满朝文武立时拍板 , 声如洪钟地道:史丞相 , 朕准啦!▲▲▲▲▲▲史弥远回到临安 , 向赵扩如实告知大金皇帝的请愿 , 赵扩恰时正在品尝一盏特供碧螺春 , 闻言登即全身剧震 , 呛得满脸通红 , 伛偻着身子气喘吁吁 , 吓得一旁的太监不知所措 , 浑身颤颤 。 史弥远见状 , 亦立时伏地请罪 , 连连磕头 , 焦眉愁眼地道:皇上恕罪 , 皇上恕罪……老臣罪该万死 , 虽心知迦衣公主乃皇上掌上明珠 , 不单才貌无双 , 之于大宋一片丹心碧血之志亦是有目共睹 。 可是 , 大金皇上和皇后皆如此要求 , 老臣实难违命啊!赵扩此时微微轻松下来 , 咳嗽已止 , 不怒自威地淡淡道:史丞相啊 , 迦衣公主是朕的骨肉 , 朕……朕心痛如绞啊!史弥远点点头 , 再磕头道:皇上啊 , 老臣记得 , 汉元帝当年迫于匈奴人屡屡入侵 , 不得不将王昭君下嫁给呼韩邪单于;大唐时期 , 为了安抚吐蕃王 , 不得不将文成公主下嫁给松赞干布 。 古往今来 , 像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 , 唉……可惜到了大宋 , 由于政见不同 , 尤其是司马温公在《涑水记闻》称 , “虏兵既退 , 来求和亲 , 诏刘仁范往议之 , 仁范以疾辞 , 乃命曹利用代之” 。 其后 , 先帝以“和亲乃金人屡试之策 , 不足信也”为论 , 生生断绝大宋和大金的联姻 , 致使大金对大宋的侵犯更加肆无忌惮!赵扩之于这段史实确乎了如指掌 , 虽然心知史弥远所言不偏 , 但究竟将迦衣远嫁他乡这个抉择难以接受 , 是以大喝道:史弥远 , 你……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 , 你作为父亲 , 舍得把自己的骨肉送给仇家吗?这句话宛如当头棒喝 , 问得史弥远耳朵嗡嗡不绝 , 一副舌桥不下的样子 , 跪在当地惊惧错愕 。良久 。 赵扩黯然的神色缓缓舒展 , 定了定神 , 上前把史弥远搀扶起来 , 而后背对着他 , 一步步艰难地走向一旁的案几处 , 痛苦地沙哑着声音道:史弥远听旨 , 即日便将迦衣公主下……下嫁大金太子完颜鹤 , 凡……凡在京文武一律亲临送别 , 不得……不得有误!话落 , 史弥远如临大赦一般欣喜 , 躬身哽咽道:老臣遵旨!赵扩缓缓半举起右手 , 微微摇了摇 , 史弥远会意 , 俯首致意 , 低着头慢慢退出 。 将欲跨出门槛 , 忽而听见赵扩无比悲惶地低低吟道:伐木丁丁 , 鸟鸣嘤嘤 。 出自幽谷 , 迁于乔木……不求友生?神之听之 , 终和且平 。▲▲▲▲▲▲一顿饭后 , 迦衣闻讯自储秀宫闯进赵扩的崇政殿 。 在来的路上 , 迦衣早已拟定 , 见到父皇定要大闹一场 , 坚决不会远嫁一个素未谋面的异国太子 。 此前 , 虽是已知蒙古大军意欲再次入侵的困厄 , 是以不得不饶恕张丙丁陷害欧阳笙之举 。迦衣知道 , 这不是自己的性格 。 若是依着先前的脾性 , 定是要毫不犹豫地斩杀张丙丁 。 可是 , 为了大宋江山 , 为了江南百姓 , 为了父皇的一世英名 , 只能忘记前缘 , 忘记仇恨 , 忘记可以忘记的一切 。记得当年读《史记》 , 亦有如是之言 , “公子喜士 , 名闻天下 , 今有难 , 无他端而欲赴秦军 , 譬若以肉投馁虎 , 何功之有哉” 。 无疑 , 此举对迦衣而言 , 比要了性命更加痛苦更加绝望 , 身心俱疲如堕冰窖 , 甚或整个人儿宛如千疮百孔 , 心如死灰万念俱灭 。 然而 , 人在江湖 , 也许唯有“仰屋窃叹”罢了!便是如此 , 迦衣依然渴盼再倾尽全力挣扎一番 , 哪怕违背父皇的圣旨 , 哪怕辜负大宋子民的期望 。 究竟 , “自君别后” , 无一时一刻脑海里不是满满地充塞着欧阳笙这个可爱名字 , “果不如先愿 , 又非君所详” , 天茫茫水茫茫 , 望断天涯人在何方?可惜 , 当日于大漠被宗巴客师兄弟追逐 , 自己视若珍宝的金锁片掉了 , 不知究竟是宗巴客捡到了 , 还是遗落大漠之中 。 尽管梦中是宗巴客得到了 , 但梦境究竟只是梦境 , 如何能当得真?霎时 , 迦衣痛苦无比 。 一面想着 , 一面朝赵扩的崇政殿飞奔而至 , 及至见到父皇的那一刻 , 蓦然间发觉父皇似乎老了好多好多 , 两鬓的华发如风中败絮 , 微微而抖 。赵扩见到迦衣的那一刻 , 眼里立时惊俱交错 , 恛惶无措地半低着头木木然望着她 , 嘴巴机械地咧开 , 却不见笑意 。 迦衣惊诧 , 缓缓走近 , 眼见父皇额头皱纹更深了 , 头上的华发宛如蚕丝般绣织在满头灰发的上面 , 极是显耀!迦衣的满腔怒意登时宛如被骤雨沐浴一般 , 熄灭大半 , 忍不住哭泣 , 哽咽道:父皇呀 , 你……你怎么啦!赵扩强颜欢笑 , “嘿嘿”几声 , 嘎声道:迦……女儿啊 , 父皇对不住你 , 父皇……父皇愧对先祖 , 愧对你母妃 , 愧对天下百姓 , 愧对……愧对你啊!父……父皇有罪 , 真恨不得自己罢免了自己啊!说着 , 赵扩仰天长叹 , 眼眶里储满了泪水 , 滚来滚去几欲落下 。 迦衣素来不曾见赵扩如此动情 , 但只是“不曾见”而已 。二十多年前 , 迦衣的母妃尤氏仙逝 , 赵扩实所谓肝肠寸断 , 一连半年不理朝政 , 好在当时韩侂胄能力出众 , 真真使出“废寝忘食”、“朝乾夕惕”的事功之心 , 全力替皇上分忧解难 , 才未免国务荒废 。 后来 , 迦衣降生 , 巴根废然而返 , 赵扩分别派遣乐融出使西夏、吐蕃和大理三国 , 以及令皇子赵昀出使大辽 , 依依惜别深情遽至之刻 , 无不潸然泪下 。 不成想 , 二十年后 , 蒙古大军将至入侵之际 , 赵扩悄悄送别自己的“王师” , 又无奈让女儿出使大辽 , 等等逆天之举 , 皆是剜心之痛 。 回到坤宁殿后独自在书房痛哭不已 , 那是作为父亲对女儿的深深亏欠之意 。 由于伤心过度 , 竟然一病旬月之久 。及至迦衣自大辽平安归返 , 赵扩为了保全皇子赵昀 , 不惜将自小陪伴迦衣的侍女乔碧落和服侍自己数十年的太监时敢当逐出皇宫 。 迦衣不见二人 , 自是要彻查因头 , 赵扩为免丑事败露 , 只得亲自向迦衣隐晦地请罪 , 那种夹裹在爱女和爱子之间的无奈 , 赵扩算是体会深刻 , 撕心裂肺一般的作难 。迦衣亦痛苦 , 然踌躇一番 , 也渐渐理解了父皇的偏执 。 最后一次令迦衣和赵扩近乎反目的 , 自是请求出兵找寻欧阳笙 , 但赵扩毫不犹豫地力拒 , 这一次真真刺伤了迦衣的心 , 是以迦衣不惜罔顾生死 , 亲身赴险西夏战场 , 渐而几乎命丧绝域 , 最后重游大辽 , 方始归来 。迦衣的心 , 真的早已千疮百孔 , 而赵扩的心 , 何尝不是如此?赵扩常言 , 坐在帝位上 , 宛如置身火炉之中 , 个中滋味 , 实乃一言难尽!迦衣眼见父皇黯然泪下 , 遽然觉得仿佛此前历经的种种悲苦皆不值一提 , 上前扑倒在赵扩怀中 , 一面摇头一面轻声抽噎道:父皇 , 父皇……孩儿不愿意呀……孩儿——“迦衣啊 , 你虽然也是凡胎肉体的孩子 , 可是既已生在了帝王之家 ,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唉 , 父皇要求你 , 以大宋江山为重 , 以天下百姓为重 。 想我赵氏先祖 , 开创这大宋基业何等艰难啊 , 孩子……你……你要承受这些苦难 , 换回……换回天下的一时安宁啊!”赵扩一面说 , 一面想起二十多年前 , 巴根在大宋扬威 , 幸赖迦衣诞生 , 天现异象 , 以此力保二十年的太平江山 。赵扩紧紧地搂着迦衣 , 哽咽道:孩子啊 , 父皇求你……算是父皇求你 , 用这次和亲的代价 , 争取父皇厉兵秣马的机缘 , 换回大宋的岁月……岁月静好 , 好……好吗?迦衣轻轻点头 , 含泪质问道:父皇 , 大宋是你的啊 , 你……你真的不能收回成命么!这已经不是一句问辞 , 而是不满 。 赵扩身子巨颤 , 无奈地道:孩子啊 , 大宋是朕的 , 朕可以一句话拒绝和亲之请 。 可是 , 你知道吗 , 朕也是大宋的 , 不单朕是大宋的 , 你和你的皇兄也属于大宋的 , 你们……这就是你们生在帝王家的荣耀和无奈!话落 , 迦衣慢慢从其怀中挣脱出来 , 仿佛不认识地冷冷望着赵扩 。 赵扩尽管心如刀绞 , 但深知此即不是讲情缘论亲疏的时候 , 立时铁石心肠地道:迦衣公主 , 今生今世朕对不住你 , 你……你就当为国献身了吧!迦衣痴痴地望着赵扩 , 全身百骸宛如针扎般的痛 , 眼泪扑簌簌地飘落下来 , 强撑着身子朝赵扩盈盈下拜 , 泥塑木雕地道:父皇 , 儿臣……儿臣遵旨!儿臣 。 这是迦衣从来不曾在赵扩面前言及的称谓 , 一如赵扩在当日朝会上称呼皇子赵昀为“昀儿”一般 , 此前从来没有如此 。 赵扩知道 , 迦衣的“儿臣”称谓甫出 , 已然不再自认是大宋子民了 。 不由凛然遽惊 , 倒吸几口凉气 , 几度欲言又止 , 终于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 任凭泪水在蜡黄的双颊上纵横着 , 悲戚地道:孩子呀 , 刘子鸾、刘准、杨侗这些少年帝王你是知道的呀 , 唉……父皇只盼 , 来生来世 , 我的迦衣公主不再生于帝王之家!▲▲▲▲▲▲迦衣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储秀宫的 。 先时 , 乔碧落不声不响地离去 , 自此再也无法回到自己身边 , 为了监督张丙丁 , 不致再次暗中作害 , 迦衣不惜让元果侠三人屈身投军 , 是为张丙丁的帐前小卒 。 刻下 , 便连自己也难逃命中一劫 , 孤身蛰居这空荡荡的储秀宫 , 更显清凉 。恍惚之中 , 迦衣记起父皇的话来 , “唉 , 普天下人人都羡慕皇帝的九五之尊 ,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 , 作为一个帝王的艰难啊 , 直如置身火炉一般的煎熬” 。迦衣是理解赵扩的 , 不然她如何甘愿不远千里嫁给一个陌生的男子?对于没有个性没有棱角的女子而言 ,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倒也容易 , 然之于迦衣 , 真的比死还难受!迦衣不是不敢死 , 而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 因为死后 , 对于大宋而言 , 将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恰如父皇所言 , “大宋的天下是他的 , 但他也是这大宋天下的 。 皇族之中 , 但凡身为皇子 , 便有责任为了皇族的荣誉和利益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 女子便有义务为了国家的安稳远嫁异族他乡 , 走草原入戈壁 , 为国献身”!迦衣突然彷徨起来 , 虽身为公主之尊 , 集万千独宠于一身 。 然而 , 有时候倒不如一名农家女子生活得自由和温馨 。 至少 , 她们有家的温暖 , 有对爱情的崇敬 , 甚至有左右婚姻的自由 。“母妃……母妃……母妃——”迦衣不由轻轻呼唤道 , 泪眼朦胧之中 , 依稀见到尤妃的影像 。 迦衣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清晰的幻觉 , 不觉由悲转喜 , 下意识地揉了揉双眼 , 不想母妃的影像忽地消散 。 黯然失色 , 驰魂夺魄地伫立当地 , 死眉瞪眼地痛苦地道:母妃啊 , 孩儿……孩儿心里苦……人世间的欢乐怎么这样少 , 苦楚缘何这样多啊!迦衣兀自默然 , 痴痴地向窗外望去 , 忽而将目光落到居中的祭坛上 。祭坛 。 这是当日迦衣为祷祝欧阳笙平安归来而设 , 亦系当年西返途中经过吐蕃时 , 闻言蕃僧道“如何设坛之法 , 然后只要日日焚香祭祀 , 便可于远行人大大有利” 。 迦衣和欧阳笙皆不以为然 , 只张丙丁似乎略略信奉 , 毕竟先前他作为山贼之首 , 每每劫掠之前 , 一定要带领全体山贼虔诚祝告 , 以求顺遂 。而今 , 为了欧阳笙 , 迦衣在储秀宫的正中设坛 , 这是何等的情谊啊!当日 , 刘奇峰得悉迦衣极力求肯父皇为其出兵搜寻欧阳笙 , 但赵扩为了大宋的安稳 , 不敢轻举妄动 , 是以万般为难 。 刘奇峰虽官居显赫 , 然也只一介奴才 , 几番踌躇之后毅然来到储秀宫 。路上 , 刘奇峰默默地准备了各种慷慨激昂之辞 , 意欲动情迦衣 , 不令为难皇上 。 不想入得门后 , 远远地一眼便瞧见居中的祭坛 , 自是胸中豁然 , 此前满腔豪言壮辞这会登时忘却得干干净净 。 若非迦衣生性大度豁达 , 真真不知如何启齿如何收篷 。 尽管欧阳笙近一年来生死不明音讯全无 , 但储秀宫的祭坛从来不曾断过香火 。 痛啊——可怜这种剜心之痛 , 竟然说不出道不明 , 绝非语言能形容!迦衣踉跄几步 , 坐到窗台边的躺椅上 , 明媚的阳光射进来 , 身上和心里俱是温暖!…………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轻轻吟罢 , 苦笑道:守着窗儿……守着窗儿 , 唉……守着……守着窗儿如何能等盼到欧阳公子嘛!迦衣闭了眼 , 眼前立时浮现当年在大辽边境为张丙丁追击 , 然后不惜纵身跃下悬崖 , 继而和欧阳笙相遇的狼狈样子;随即想起继续奔逃途中 , 躲到驼峰下的一个岩洞避雨的尴尬;及至和他一起对着驼峰 , 就着两块金锁片结拜的情事 , 忽而“格格”笑出声来 , 蓦地俏脸飞红 , 尽显“窈窕可人”之姿 , 仿佛“般般入画”之态!及至午牌时分 , 迦衣纵马出宫 , 独自去到母妃尤氏陵前 , 但见两旁的武士远远护卫着皇陵 , 在微风中宛若数十尊雕像 , 若非腰际佩剑上的剑穗猎猎作响 , 当真难辨是为活物 , 不由心中感念 , 却痴痴地默然不语 。遥忆 , 小的时候 , 也多由父皇陪伴着来此看望母妃 , 彼时尚小 , 虽知陵墓中的这个人和自己干系很大情谊很深 , 但自来不曾有如斯悲怆之感 , 切肤之痛 。 后来 , 尽管每年总要和乔碧落同来几次 , 然毕竟那时得父皇和大臣宠爱 , 无疑集万千恩荣于一身 , 亦难体会失母之苦 。 诚若“时移世异” , 自是今不如昔 , 方才深切地体会到了“伶仃孤苦”之痛 。直到此时 , 迦衣突然有了一种难以呼吸之痛 , 压抑得浑身筋骨欲碎一般苦楚 。 毕竟 , 此即一别 , 生生世世或难再返大宋了 。唉 , 无怪呼李太白当年发出“此地一为别 , 孤蓬万里征 。 浮云游子意 , 落日故人情”的感慨!天 , 是那么高 , 那么深邃 , 那么空阔;地 , 是那么大 , 那么苍茫 , 那么无际 。 然而 , 天地之间 , 竟然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迦衣颤颤巍巍地缓缓向母妃的陵墓跪下 , 嘴巴微微张合几下 ,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哗哗”流下 , 流得碎心惨目 , 流得物我偕忘 , 流得无法呼吸!默然地跪着 , 任凭眼泪纵横 。 一顿饭后 , 缓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 尽管此即暖阳高悬 , 正是向午时分 , 然迦衣却连连哆嗦几下 , 大感寒意侵骨 。 至始至终 , 一句话也没有说 。是的 , 她其实无需言辞 。 眼泪已经替她说出了储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 , 仿佛连同二十年来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 此刻也一泻而尽!良久 , 抽噎几声 , 自怀中拿出一方手帕 , 正欲拭去泪水 , 朦胧中忽而发现这正是当日乔碧落回赠给自己的“芙蓉手帕” 。 迦衣一震 , 脸转歉然 , 又缓缓放入怀中 , 拿出另一方锦帕 , 悠悠地拭去泪痕 。旋即 , 望了望母亲的陵墓 , 微微启齿遽然而笑 , 笑得丝毫不作 , 香娇玉嫩明艳动人 , 宛如仙女一般 。潜意识里 , 迦衣自忖需要笑着和母亲告别 。 此即一别 , 或是永别 , 缘何能哭?走出几步忽而停下 , 回身望了望两排木桩一般的武士 , 念及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守护在母妃的陵墓四周 , 不禁感激涕零 , 当即分别朝两排武士敛衽作礼 , 然后盈盈下拜 。 武士们瞧见 , 自是感动 , 亦分别单膝跪下 , 回敬迦衣 。驰马行出不远 , 元果侠三人分别自小径两旁现身 , 恭恭敬敬地拜伏于地 , 齐声道: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迦衣知道 , 此前三人对自己虽然克恭克顺 , 便是在心里甚或梦中亦不曾有过微丝违拗 , 但从来不在公主的称谓后面缀上“殿下”二字 。自然 , 这是恭敬之词 , 亦是生分之词 。 迦衣一颤 , 已然明白三人深知自己即将远嫁大金 , 决计不是故作如此 , 乃是对自己即将作为大金太子妃的一种更高的敬意 。迦衣陡见三人 , 自是大慰忧伤 , 满眼尽是笑意 , 慌然下马 , 一一扶起 , 春风满面地道:既见君子 , 云胡不喜!▲▲▲▲▲▲原来 , 自迦衣将元果侠三人亲自推荐给刘奇峰 , 刘奇峰在朝会上举荐于张丙丁 , 得到赵扩的肯定 。 自此 , 三人便在军中从事 。军务倥偬 , 人人奋命 。 张丙丁亦无暇顾及三人日常俗务 , 只道自己竭尽虔诚 , 精忠报国便好 , 决计不会再负迦衣和皇上重托 。 三人其后闻之公主即将远嫁之噩 , 寻隙出得军营 , 眼见其纵马向皇家陵园奔来 , 明白是为祭奠母妃之故 , 是以及至迦衣回返方始拜见 。迦衣不愿向三人道述心中悲苦 , 却强作欢颜叮嘱三人务必好生协助张丙丁治军排阵 , 将来在战场上为国立功 。 三人尽管纷纷不舍主仆远别 , 但无奈此乃关乎两国国运大计 , 决计是他们区区之力无以更变的 , 是以言辞遮掩 , 尽是期期艾艾之态 。临别 , 迦衣再次嘱咐三人 , 只有打退蒙古大军的入侵 , 方是报答自己的最好途径 。 元果侠素来刚毅勇武 , 这会深知别后不知所期 , 亦或不久便是生离死别 , 不由骤然动情 , 颤声道:公主啊 , 你对我三人的再造之恩 , 我们终生报答不尽!迦衣自得与元果侠相处以来 , 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深情依依 , 不由愕然 , 微微别过脸去 , 随即仰头向天 , 努力抑制激动 , 亦颤声道:果侠 , 我……你们三人不避艰难 , 屡屡甘冒委肉虎蹊之险而为我奔劳 , 我……如此恩情 , 我迦衣生生世世不忘!说着 , 两人对望 , 俱是感佩 。 迦衣忽而想起在巴州归园客栈偶遇元果侠的情景 , 不觉哽咽 , 乍然失声道:果侠 , 你的伤……哦 , 今后你可要好生注意呀 , 切切不可……不可鲁莽行事 , 务必“谋定而后动”啊 。 还有就是必须切切提防张丙丁 , 常言“人无害虎心 , 虎有伤人意”!迦衣浸情于中 , 本欲动问元果侠的伤势 , 但随即想到早已好转 , 是以叮咛 。 元果侠一愕 , 自是明白迦衣想起了当日在归园客栈的情状 , 虽然当时惊险万端 , 然至今却回味无穷 。 元果侠笑笑 , 幽默地道:公主 , 咱今后有缘 , 或可再于归园客栈偶遇 , 只是别忘了小人哦 , 唉……一日为尊 , 终生是主!迦衣亦嫣然笑开 , 伶俐地道:瞎说 ,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 你处处这样不惧生死地护卫着我 , 真是……真是令我感动呢!只不过……元果侠、陈金酒和赵乞火见迦衣话锋一转 , 更是倾耳而听 , 迦衣却大显轻松地道:只不过呀 , 可不许拿剑刺我啦 。迦衣把“刺我”两字说得极轻 , 话落便笑 , 令陈金酒和赵乞火大惑不解 , 一发朝元果侠望去 。 元果侠口拙 , 亦不辩解 , 迦衣替他道明原委 , 陈金酒道:公主 , 今后我决计不像果侠哥那样“犯上” , 便是要刺我就倒转剑尖朝自己来 。迦衣一惊 , 方欲开言 , 赵乞火抢道:哪能朝自己来呢 , 依我说呀 , 咱要刺就朝蒙古鞑子刺 , 朝与公主作对的坏家伙们狠狠刺去 。言罢 , 四人各各捧腹大笑 。 迦衣原本天姿国色 , 一笑起来更是妩媚万端 , 花枝乱颤 。 深知三人对自己情深义重 , 皆是不忍分别 , 却不得不分别 。 走近陈金酒和赵乞火 , 在两人肩上拍了拍 , 然后将三人的手拉过来 , 紧紧握在一起 , 威严地道:元果侠、陈金酒、赵乞火 , 我……我要求你们三人自此后 , 结下兄弟盟约 , 相互依持相互帮助 , 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困厄 , 决计不抛弃……不……不放弃!迦衣屏气凝神 , 分别和三人对望 , 紧紧咬了咬下唇 , 轻声地道:你们 , 能……能做到吗?三人狠狠点头 , 三双大手依然紧紧地握在一起 , 朝迦衣虔诚跪拜 , 齐声道:公主放心 , 我三人生要一起生 , 死……死要一起死 , 三生三世 , 永不违誓!话落 , 迦衣感动 , 登即泪下 , 颤声道:好……好嘛……这下我放心了 。言罢 , 迦衣回望了一眼不远处母妃的陵墓 , 跃上健马飞驰而去 。 元果侠三人蓦然回首 , 眼见迦衣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黑点 , 消失在路的尽头 , 纷纷黯然地低下头去 。▲▲▲▲▲▲回到储秀宫的时候 , 史弥远已和一名金国特使恭候迦衣多时了 。 原来 , 自赵扩同意将迦衣下嫁金国太子完颜鹤 , 便令特使飞驰径奔大金国都大兴府而去 。 不想 , 大金国皇帝和太子早已相议妥当 , 自史弥远离开金国不久 , 已执重礼于边境颍州相侯 , 及见赵扩的特使过境 , 立时为金国特使接着 , 一面飞驰于大兴府而去 , 一面相随面见赵扩 , 是以不日之间国礼已到储秀宫门前 。史弥远深怕迦衣公主毫不顾念大金特使颜面 , 是以见面后先向迦衣说了一大堆恭维之辞 。 迦衣何等精明 , 闻言便即洞若观火 , 淡淡地笑了笑 , 于储秀宫接见特使 。大金特使拜见迦衣 , 迦衣抬了抬手示意其平身 , 并赐座上茶 , 史弥远一旁作陪 。迦衣向特使瞟了几眼 , 心中默默算了算父皇发出诏书的日期 , 忽而发觉有异 , 不露形色地道:特使大人 , 请问如何称呼?那特使其实是完颜鹤的一名侍卫 , 现龄三十七八岁 , 生得温文儒雅 , 实则身怀绝技 , 是一名出色的武士 , 为人极为豪情大度 , 对完颜鹤忠心不二 。特使见问 , 离座再拜道:小人刘才彦 , 现为太子殿下侍卫 , 奉命恭请太子妃玉成秦晋之好!迦衣见其口齿清晰 , 一秉其诚的样子着实可敬 , 谦和地朝其点点头 , 赞道:感承特使不远千里恭候之诚 , 我现在不便赏你什么 , 回到金国后 , 我让太子好生赏赐你!刘才彦见说 , 更是欣喜 , 心知迦衣公主定是同意了下嫁之议 , 这也正是太子完颜鹤的云霓之望 。 于是重重顿首 , 满面春风地道:公主殿下 , 自今而后在下便是公主的一介奴才 , 要打要骂要杀要剐但凭公主殿下一句话!迦衣心知此乃投诚之辞 , 虽说得极其热诚而激昂 , 然自己素来不喜迁怒之举 , 更不会用毒辣的手段对待身边人 , 是以微微变色道:特使大人 , 无论你今日贵为特使 , 或则日后落于平民 , 我都不会令你作难 。 这点 , 你尽管放心 。 大金和大宋相交百年来 , 从来不曾有如现今这般团结一致 , 共抗外辱之诚 。说着 , 迦衣朝史弥远看去 , 继而道:史大人和贵国打的交道最多 , 对贵国也最为了解 。 此番能够和贵国珠联璧合 , 全赖史大人从中斡旋之功 。史弥远闻言颤颤然 , 慌忙离座跪谢 , 装出一副惶恐之色夸张地道:公主殿下 , 老臣饱受皇上隆恩 , 些须微劳何足挂齿啊!迦衣示意两人起身 , 鉴貌辨色地道:二位都是各为其主 , 但所事之功实乃“殊途同归”呀!一旦大金和大宋结缔成功 , 打退蒙古大军 , 那么二位便有彪炳史册之望啦 。 多的话我就不说了 , 择定时日后 , 我便随……随同二位启程 。史弥远和刘才彦眼见公主似乎极为疲惫 , 自是不敢再扰 , 一皆拱手从命 。 迦衣其实自己也不知道 , 当着史弥远和刘才彦两人的面 , 宛如两座大山自两边缓缓倾轧过来 , 直挤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一般 , 多余的话只字也难启齿 。 便是内心有无数关于大金的疑惑和闪念 , 亦不愿就此相询 , 哪怕日后因此而在大金犯错甚至闯祸 , 也懒得再置言片语分毫 。迦衣明白 , 这种感觉就是对无奈“下嫁大金”从内而发的抗拒 。 可是 , 眼下便是欧阳笙突然自某个地方归来 , 也是徒劳的 。 尽管两人可以私奔 , 可以遁隐 。 可是 , 唉……可是自己身系万千黎民百姓 , 如何且作“自了汉”而“忍看朋辈成新鬼”?踱步而出 , 一眼便看见居中的祭坛 , 怔怔地看得出神时 , 一名侍女双手执香缓缓拾级而上 , 自是按照自己的吩咐日日为欧阳笙祷祝 。 迦衣心中激动 , 快步走过去 , 抢在侍女的前面 , 然后转身 , 朝侍女妩媚笑笑 , 认出是兰香 , 感念地道:香儿呀 , 这炷香别……这炷香我来上!迦衣本想说“这炷香今天就别上了” , 但转念想想 , 既然身已登坛 , 还是索性上完的好 , 是以转口 。 兰香见说 , 赶紧恭敬地把香枝递给迦衣 , 然后施礼道:公主殿下 , 上天……我妈妈生前常常告诫我说 ,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上天有好生之德” , 欧阳公子率军保家卫国 , 虽然眼下没有音讯 , 但这一年多来我们听从公主的吩咐日日焚香祷祝 , 相信上天感念我等之诚 , 亦不忍令公子……不忍令公子和公主分开!迦衣平时便极是喜爱兰香见事机灵 , 与人为善任怨任劳的品质 , 这会不意其说出如此一番暖心之辞 , 直若恰合到心坎一般 , 是以喜眉笑眼地道:香儿呀 , 谢……谢谢你啦!兰香抿嘴笑笑 , 继而道:公主呀 , 不日你便要下嫁金国太子了 。 虽然成为太子妃后 , 将来总归是要做皇后的 , 但奴婢总是觉得倘若能留下最是好了 。迦衣点点头 , 蓦地凄入肝脾 , 轻轻咬着下唇朝面前的香炉凝眸 。 方欲开言 , 兰香亦已启齿 , 迦衣抬手微微一摇 , 抢道:香儿 , 你别顾虑啥 , 尽管说嘛 , 我……我听着 。“不 , 公主是主子 , 奴婢怎敢和你争先 。 ”兰香羞羞地说着 , 眼望迦衣 。 迦衣微微颔首 , 胸臆满怀 , 却努力抑制着 , 淡淡地道:香儿 , 我听王妈说 , 这一年多来你来此焚香祷祝最是勤勉 , 是不是?兰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 满是气愤地道:哼 , 先前她们和我日日轮换着上香 , 后来她们私下议论 , 说什么“将军百战死” , 言道欧阳将军自是一军主帅 , 既然数十万大军都覆没异乡 , 欧阳将军也恐怕凶多吉少 。 后来 , 也就是半年之后 , 她们便更加不愿意来此尽责了 。 奴婢得蒙公主隆恩 , 是以既不相信她们的说辞 , 也不寄予重望 , 只道以诚感念上苍 , 定是可以有一丝希望的!兰香说得认真 , 迦衣听得仔细 , 言罢主仆一皆沉默 。 随即 , 迦衣上前点燃香枝 , 虔诚地插在香炉中 , 黯然道:香儿呀 , 不……不怪她们 , 也……唉 , 这也许是欧阳将军的劫数 , 是我的命呀!兰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朝香炉虔诚合掌 , 默默祷祝 , 同时心中一酸 , 想起迦衣曾经屡屡念叨的诗词来 , “戍鼓断人行 , 边秋一雁声 。 露从今夜白 , 月是故乡明” , 柔柔地朝之望去 。 双眸交汇 , 迦衣感动 , 眼圈儿登即红了 , 轻轻用手背试了试 , 欢颜地道:香儿 , 方才你想说什么呢?兰香显出不好意思的尴尬神色 , 沉吟须臾 , 一字一字正色道:公主殿下 , 小的时候 , 我曾在一私塾先生那里听得一番典故 , 讲的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 。 奴婢想呀 , 既然公主殿下和欧阳公子结缘 , 如何可以再嫁他人呢?迦衣点点头 , 已然明白她要说什么 , 却不动声色地含笑聆听着 。 兰香望了迦衣一眼 , 眼光闪烁几下 , 壮着胆子道:公主呀 , 尽管金国特使见过你面貌了 , 但奴婢以为 , 只要皇上陛下能设法将之软禁起来 , 然后寻一名王公或大臣的女儿替你下嫁 , 这也未尝不可啊!迦衣本以为兰香欲求以自己替代而出嫁大金太子 , 却不意说出这番话来 , 想起兰香此前便对钱财功劳毫不念怀之德 , 是以深信她决计不是攀高自济之人 , 不禁百感交集 , 微微一叹低低地道:香儿呀 , 这话……哪怕这样的念头 , 你今后可不许再有啦!若一旦叫旁人听着 , 那可是大大的祸端呀——“欺君之罪”啊!兰香显出一副凛然的神色来 , 昂昂地道:我兰香虽只一介女流 , 自小没爹没妈 , 但既得公主照顾 , 自是处处为公主殿下考量 。 自古以来 , 多有因言获罪者 , 便是如此 , 兰香也毫不皱皱眉头 , 只愿公主殿下过得幸福快乐就好!话落 , 迦衣再也抑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情感 , 双手搭在其肩头 , 浅浅一拍 , 哽咽道:好香儿 , 你愿意跟随我到大金去吗?在迦衣心里 , 此番远嫁大金 , 决计不带任何奴仆前往 , 因为自己的不幸不愿祸及旁人 。 毕竟 , 一旦远离大宋 , 或许今生今世再难归返了 。 其时 , 金宋两国互防极严 , 便是寻常宋人到得金国地界也往往被视作奸细密探 , 何况公主身边的侍从 。 兰香闻言 , 大是惊喜 , 忽而跳了起来 , 欢然泣道:公主殿下 , 只要你许我去 , 便是刀山火海兰香也愿意追随!迦衣笑着点点头 , 微风漾起她的秀发 , 宛若飞流的瀑布一般灵动 。 兰香凝眸瞧去 , 忽而骤惊 , 指了指迦衣的秀发 , 结结巴巴地颤声道:哎呀 , 公主呀 , 你……你生了几根白发啦 。兰香说完 , 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 知道这一年来公主着实忧心如焚 , 每次见面都不曾见过她展颜 , 自是源于欧阳笙之故 。 迦衣闻言错愕 , 但只是一瞬而过 , 随即无谓地笑笑 , 轻轻帮兰香拭去泪水 , 柔声道:香儿呀 , 你瞧你 , 都十三岁的大姑娘啦 , 还哭鼻子呢!兰香知道此即绝不能引动迦衣伤心 , 连连点头 , 强颜笑笑 , 不自觉地扑入其怀中 。 迦衣紧紧地抱着兰香 , 突然想起乔碧落来 , 虽心知其身世凄苦 , 但好在已有儿子之盼 , 且近来皇兄对其“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 常私自派人找寻 , 今后或可得享善终 。 微微笑笑 , 反手将秀发中那几根白发逐一扯掉 , 兰香觉知 , 惊诧不已 。迦衣将白发放置身旁的香炉中 , 然后拜了几拜 , 黯然地道:今天开始 , 这座祭坛便要拆除啦 。 唉……今后能否见到欧阳公子 , 全凭上天恩赐啦 。迦衣说得悲戚 , 兰香听得心痛 。 主仆二人在祭坛上凌立良久 , 终于相携下去 , 随即迦衣命兰香叫来管家 , 吩咐即刻拆掉祭坛 , 然后令管家带领侍女、侍卫、门子以及佣人们一齐去库房分领赏钱 。 大家心知公主便将远离 , 虽是不舍亦已无可奈何 , 虔诚齐齐地拜别 。 迦衣惨笑 , 动情地抽噎几下 , 别过脸去 , 望望不远处的祭坛 , 心里低低地道 , “笙哥呀 , 别……别过了”!▲▲▲▲▲▲拆掉祭坛 , 遣散下人 , 只留下看门和打扫卫生的几人外 , 偌大一座储秀宫更显得萧索起来 。 迦衣心知 , 此后余生或难再返于此了 , 不觉内心苍凉 , 乍然凄苦 。 兰香正欲出言安慰 , 迦衣抬眼 , 看到一脸稚气的她满是不解地望着自己 , 小嘴微微一启 , 焦眉愁眼地道:公主殿下 , 今后我时时陪着你啦!你看你 , 自欧阳公子离去后 , 每日不见展颜 , 我听人家说呀 , 开心是一天 , 不开心也是一天 。 你何必如此呀!迦衣此即情绪落到尘埃 , 亦不愿出言争辩 , 是以只礼节性地点点头 , 随即淡淡道:苏学士曾言 , “人生如逆旅 , 我亦是行人” 。 刚开始的时候 , 我不懂得此中境界 , 及至后来终于明白 , 这是一种无上的豁达呀!迦衣不管兰香能否听得明白 , 似乎只想将胸中一团团郁郁之气尽情倾吐而出 , 继而道:香儿呀 , 你知道吗 , 欧阳公子离去的那日 , 我是不敢见他的 , 后来直到大军出城 , 赵乞火急急跑过来让我最后遥望一眼 。 出城到一处山丘 , 我和他们哥仨向迤逦十数里的大军望去 , 哎呀……却哪里瞧得见欧阳公子的影子啊 。 胸中蓦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隐忧来 , 直如当日在西夏西凉府过幽林古道时的心境一般 , 口中却不自觉地吟道“凭君莫话封侯事 , 一将功成万骨枯”!兰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但见娥眉微蹙 , 双眸轻瞬 , 自是听得仔细 , 且不断地在心中回思着 。 迦衣突然浅叹 , 死眉瞪眼地道:香儿 , 你说她们道欧阳公子乃是“将军百战死” , 其实这句话似乎没有错 。兰香错愕 , 迦衣却点点头 , 温言地道:不过 , 张丙丁决计算不上“壮士”!兰香知道张丙丁 , 随即接茬:哦 , 恩……那人确实坏得很啊 , 听果侠哥哥们常道 , 若非没有公主再造之恩 , 谅那厮本事再大 , 济得何事 , 便是皇上不再追究他的作恶罪孽 , 也决计不会封赏大官他做的 。迦衣一喜 , 似乎很满意这句话 , 笑着道:香儿长大啦 , 香儿说得好……真好!兰香抿了抿嘴 , 笑不露齿 , 迦衣又道:当日 , 欧阳公子同我游玩沈园 , 瞻仰过陆游和唐婉的诗句后 , 我们一起回到琴瑟村 , 嗯……就是当日我和碧落一起追逐一个小贼 , 一路跑到临安城外的一个叫琴瑟村的地方 , 继而遇见欧阳公子的母亲!兰香会心地听着 , 迦衣则神游体外 , 宛然当日情状再现一般 , 皓齿微露楚楚动人 。 旋即 , 满是朦胧地眨了眨眼 , 嫣然道:当日 , 欧阳公子认真地对我说 , “他和我究竟地位悬殊 , 必须投军之后争取功名 , 然后再求父皇允诺婚姻” 。 唉 , 后来嘛 , 竟然“念之所起 , 事之所成” 。 没想到 , 欧阳公子竟然接替了花羽化将军 , 成为一军主帅!后来的事嘛 , 你也知道的!兰香回味似地颔首 , 尽显一副乐不可支的神色来 , 喜道:就是呀 , 这说明公主殿下眼光不赖嘛 , 看人贼准贼准的 , 欧阳公子本身就具备大将之资嘛!迦衣本不喜听人奉承 , 但这几句话真真是恰到好处 , 不觉亦抿嘴浅笑 , 随即露出几颗洁白如玉的牙齿 , 清声道:碧落 , 你虽然身世不幸 , 但天资极佳 , 今后我会好好教导你读书学习的 。兰香惊喜 , 两眼精光闪闪 , 快慰而颤声地道:公主殿下 , 这……这可是我翘首以盼的愿望啊 。 人说 , 女子无才便是德 , 我却大不以为 。 不光我 , 便是大才女李清照也不如此见解呢!迦衣不意兰香所知竟然如此之博 , 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惋惜 , 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培养她进步 , 成为一个可造之材 , 于是道:香儿 , 李清照可是一代才女 , 多少须眉皆不及啊 。 唉 , 想想呀 , 真恨晚生了几十年 , 不能得睹芳颜!话落 , 迦衣想起当年韩侂胄言道李清照的典故 , 不觉兀自道:传言李清照老的时候 , 见一个孙氏女娃极有天资 , 于是想把平生所学悉数传授 , 不料那女娃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才藻非女子之事也” , 惊得李清照愣在当地 , 宛若天旋地转一般痛苦 , 随即作《声声慢》 , 其中一句“这次第 , 怎一个愁字了得” , 足见当时诗人之愁苦心境啊!话落 , 迦衣向兰香看去 , 兰香恰时亦朝迦衣望来 , 四目交汇 , 俱是一惊 。 兰香叹了口气 , 幽幽地道 , “若是我 , 得遇名师岂肯放过”?迦衣闻言 , 格格一笑:香儿 , 你好……你比那女娃好嘛!将来呀 , 只要肯用功于学 , 一定会大有所成的 。兰香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 忸怩地低下头去 , 迦衣含情脉脉地继续道:后来呀……几十年后 , 那孙家小姑娘作古之后嘛 , 陆放翁大诗人在她的墓碑上提言 , “夫人幼有淑质 。 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 , 以文辞名家 , 欲以其学传夫人 。 时夫人始十余岁 , 谢不可 , 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言罢 , 兰香忽而跳起 , 欢快地拍着手掌 , 喜滋滋地道:嗯 , 陆放翁前辈这话说得真好 , 真真替李清照前辈出了一口气呢!迦衣点点头 , 转而道:香儿呀 , 你方才说欧阳公子不是寻常人物 , “本身就具备大将之资”是不是?兰香肯定地连连点头 , 昂然道:欧阳公子穿上将军服饰之后 , 可威风啦 , 真乃犹如天神一般灿灿生光!迦衣见兰香如此盛赞欧阳笙 , 更是欣喜 , 欢颜道:香儿 , 其实呀 , 有一句话可以替代你此即对欧阳公子的崇敬之情 。 嗯 , 也是宋人所作 , 道是“我本高阳徒 , 平生意气凌清虚……蛟龙岂是池中物 , 风雨不夹狂不得”!迦衣只说了这几句 , 兰香顿时被迷得颠倒起来 , 缠着迦衣定要将整篇道出 , 迦衣推辞不得 , 只得酝酿一番 , 缓缓起身 , 顿时进入物我俱谐之态 , 轻轻吟道:我本高阳徒 , 平生意气凌清虚 。词锋即日未见试 , 壮年束手来穷途 。蛟龙岂是池中物 , 风雨不夹狂不得 。五都年少莫相猜 。鸾凤鸡犬非朋侪 。志士抱全节 , 愚下焉复知 。宁作鸾凤饥 , 不为鸡犬肥 。君不见淮阴汉将未逢时 , 市人颇解相轻欺 。又不闻宣尼孜孜救乱治 , 厄宋围陈亦何已 。往者尚有然 , 余生勿多耻 。休夸捷给饶声光 , 莫以柔滑胜刚方 。我爱前贤似松柏 , 肯随秋草凋寒霜 。道在康民致尧禹 , 岂要常徒论可否 。兴来转脚上青云 , 何必羸驴苦相侮 。▲▲▲▲▲▲迦衣和兰香念及欧阳笙 , 自是不能不去拜祭其父母 。 琴瑟村先时荒凉 , 其后得赵扩派人略略修缮 , 已有不少人家定居于此 , 但欧阳笙父母的茅屋却不曾有大的改观 , 无疑是对其的敬意之情 。两人悄悄纵马而至 , 走到村口那块断石前 , 展眼朝上面三个苍劲篆书凝眸 , 只见“琴瑟村”宛如龙飞凤舞 , 一派灿然夺目 。 迦衣指了指眼前的断石 , 朝兰香羞羞地道:香儿呀 , 当日我和碧落便是误入此村 , 从……从而结缘欧阳家的 。迦衣遽然想到一句俗语 , “不是一家人 , 不进一家门” , 是故言道“结缘欧阳家” 。 兰香欢喜 , 伶俐地道:公主呀 ,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今生前缘”吧。 看来呀 , 冥冥之中 , 你和欧阳公子注定要相逢嘛 。“啊 , 哦?”迦衣身子颤颤几下 , 不安而激动地道 。 兰香见状 , 歪了歪头 , 沉吟片刻 , 转盻温言地道:佛说 , 百千万年还一瞬间呢 , 何况……何况“前世今生”呢!迦衣下意识点点头 , 忽而想起当年的梦境 , 后来在琴瑟村听欧阳笙亦如此道说 , 便更加笃信自己和他的情缘 , 不禁羞红双颊 , 在心里默默吟道:千年狐妖罪孽深 , 百千万劫修此身;可怜同巢哀哀骨 , 尘缘因果续恨长……续恨长……续恨长……两人相偕走到欧阳笙父母的茅屋前 , 眼望茅屋依旧 , 边缘处几根蓬草在风中飞抖 , 极具工致轻灵之美;前面两株香荔更加茁壮挺拔 , 翠叶依依 , 亭亭如盖 。 荷塘里倒映着香荔的倩影 , 平静的水面上偶或探出几条鱼儿的脑袋来 , 调皮地吐出一个个小小气泡 。迦衣看得入迷 , 情不自禁地想起当日和欧阳笙依偎于此的情景 , 故地依旧 , 亦是此情此景 , 可惜刻下“昔人已去” 。 幽幽一叹 , 脸色转黯 , 愁眉渐升 , 颤颤地蚊声道:香儿 , 走……咱走!兰香正瞧得欢喜 , 眼见此处青草漫漫 , 翠绿匝地 , 香荔、野花、蝴蝶、荷塘、飞鸟、游鱼等等 , 各现其态 , 无一不绝 , 似乎微有不忍 , 正欲出言 , 陡见迦衣面色凄惶 , 立时住口 , 低着头轻轻颔首 。两人跨上健马 , 缓缓回返 , 迦衣道:香儿 , 你知道什么叫“触景生情”吗?话落 , 兰香如梦初醒 , “格格”浅笑 , 淘气地道:公主呀 , 我相信你和欧阳公子前生有缘 。 “触”也好 , “不触”也罢 , 欧阳公子便是在遥远的天边 , 还是会思念你的!迦衣闻言 , 啐道 , “嗯 , 就你清白”!嘴上这样说 , 双颊当即飞红 , 两腿在马腹上轻轻一夹 , 那马最是性灵 , 扬蹄飞奔而去!但见两旁树木、翠竹、灌丛、花草飞速倒退而逝 , 迦衣提气幽幽地道:黄昏鼓角似边州 , 三十年前上此楼 。 今日山城对垂泪 , 伤心不独为悲秋!兰香见迦衣的马快 , 转眄已在十丈开外 , 乍即慌然不已 , 亦猛挥马鞭 , 失声道:公主 , 我们……我们这是去哪……哪——迦衣紧抓缰绳 , 在马上回身 , 扭头道:去……东宫!▲▲▲▲▲▲两人到得东宫 , 为赵昀盛情接待 。 此即 , 迦衣尽管仍为大宋公主 , 实则已是“大金太子妃” , 似乎远比此前的身份更为尊贵 。 便是赵昀相见 , 亦更执盛礼 , 丝毫不敢轻慢 。迦衣和赵昀相对而坐 , 兰香侍立于旁 , 赵昀看到兰香虽则全然一副稚嫩的面色 , 然亦活泼可爱清纯脱俗 , 自是极具风姿 。 不唯如此 , 其顾盼之间似乎有一种淡淡的不可名状的贵气 , 这是乔碧落不曾有的 。眼见赵昀双眸飘忽 , 但尽是卑躬之色 , 心知定是对自己不久后的另一重身份的敬畏 , 不禁歉然 , 温言道:皇兄 , 方才我已说了 , 唉……此前的一切 , 你就权当是一场梦吧 。赵昀嗫嚅几下 , 待欲接茬 , 迦衣又道:我知道你一直因父皇深爱我母妃 , 后来又对我宠爱备至 , 便是刻下虽恩赐你寝居东宫 , 但并不册封你为太子 , 等等如此 , 你自不满 。话落 , 赵昀惶然 , 迦衣却静观其色 , 欲待其辩白 , 但赵昀始终一言不发 。 迦衣笑笑 , 满面春风地道:皇兄呀 , 小妹此去 , 或许今生今世再难得返故土了 。 昨日 , 小妹已和父皇商议 , 他会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把皇帝宝座传位于你的 , 日后你只需以天下百姓为念 , 应当……应当可以成为一位明君 。 至于些须小错 , 人非圣贤嘛 , 改改也是可以的 , “善莫大焉”嘛!这话说得极是温柔婉转 , 若非迦衣系念天下苍生 , 真真很难道出这样“暧昧”的言辞来 。 赵昀自是明白 , 立时显出一副感恩戴德甚而“俯首贴耳”的卑微之态 , 正色道:妹妹……不 , 请王妃放心 , 皇兄定是牢牢记着王妃的这番金玉之言 , 决计不教……不教王妃失望!说着 , 目光中尽是浓情 , 不经意间扫到兰香脸上 , 兰香不好意思地略略低头 , 心想“此后我便在大金国效命 , 这准太子便是日后登基 , 也不受着他管 , 不如说一番有见地的言辞出来 , 否则倒教他小觑了” 。 迦衣苦笑 , 转眼厅外 , 淡淡地道:皇兄呀 , 说什么王妃不王妃的 , 不瞒你说 , 我倒宁可在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家园做一名农家女子 , 便是……便是奴仆也甘愿 , 独独不愿远涉千里 , 当什劳子“王呀”“妃呀”的!赵昀不动声色地浅笑 , 眼色忽而变得狡狯起来 , 但也只是一瞬 , 迦衣自是没有瞧见 , 但兰香却看得清明 。 兰香素知皇子赵昀和迦衣的明争暗斗 , 只是赵昀处处不及迦衣 , 实为其压制 , 更因皇上迟迟不册封其储君之位 , 是以不敢妄动 。 念头飞转 , 兰香微微移身 , 站到迦衣一旁 , 朝赵昀敛衽作礼 , 喜笑颜开地道:皇子殿下 , 先贤司马相如作《凤求凰》 , 以表对佳人的渴慕之情 。 藩王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 , 亦成千古佳话 。 此番迦衣公主远嫁大金 , 以公主的才智和人品 , 定能促成宋金百年结好 。 奴婢妄度 , 便是日后皇子殿下位尊九五 , 亦难保不和公主殿下互交互往 , 唇齿相依 。话落 , 迦衣和赵昀俱各一惊 , 两人只念眼前分别在即 , 不及思虑日后的交集交谊之情 , 是以各怀鬼胎 , 期成所愿 。迦衣所念 , 无非是希望皇兄赵昀今后以民为本 , 让天下百姓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 而赵昀则无疑视迦衣远嫁为生平第一快事 , 自此再无羁绊再无顾虑 , 宛如顽童离开了师长一般快活洒脱 。 不料 , 兰香说完 , 两人方知 , 此即虽别 , 今后或许离得更近 , 交得更繁 , 几成水乳之势 。 赵昀虽已变色 , 胸中宛如波涛激荡澎湃 , 然努力克制之下身子犹晃 , 茫然间想起文成公主“自从贵主和亲后 , 一半胡风似汉家”的功绩 , 不禁信然 , 连连颔首 , 同时起身朝兰香施礼 , 客客气气地道:姑娘说的是 , 姑娘……赵昀正想说几句极具溢美之词 , 忽而想到迦衣身边一个区区侍女竟有如斯高才 , 何况迦衣?是故 , 赶紧起身恭敬地赐座于兰香 , 继而道:妹子 , 兰香姑娘真是少见的高才呀 , 不知妹子此番下嫁大金 , 是与兰香姑娘同行呢 , 还是另有安置?迦衣见赵昀这样说 , 正欲如实相告 , 转念蓦地想到乔碧落 , 心道“皇兄定是喜爱兰香的聪明伶俐 , 唉……碧落失节自是无可挽回的憾事 , 兰香决计不可再蹈覆辙” 。 思念及此 , 倏地双眉一栓 , 冷冷地笑道:皇兄啊 , 香儿才十三岁呢 , 可不比碧落哦!赵昀见迦衣毫不顾念自己的颜面 , 直揭自己的丑行 , 立时羞愧难当 , 却不敢辩白 , 干笑几声 , 慢慢低下头去 。 迦衣不忍冷场难堪 , 又温言地道:皇兄 , 香儿定是要随同我入大金的 , 她如此天资卓绝 , 可不能白白荒废了 。赵昀赔笑 , 点头称是 。 这时 , 林火雨和丁牛山已得赵昀暗示 , 一同前来拜见迦衣 。两人入厅 , 略略朝赵昀瞧去 , 随即向迦衣拜倒 , 满嘴尽是恭敬盛赞之辞 , 样子更是卑微至极 。 迦衣深知丁牛山为人持重 , 林火雨尽管年岁颇小 , 但极有心计 , 且为人圆滑 , 却不幸做了太监 , 是以大有“哀其不幸”之感 。 念及时敢当侍奉父皇一生 , 不单无儿无女 , 最终竟然落得被逐出皇宫的下场 , 不禁怜意骤生 , 正色道:小林子呀 , 你……我听皇兄说你自小无父无母 , 极是孤苦 , 小小年纪便做了太监 , 对不对?林火雨因忠于赵昀 , 是以对迦衣极有抵触情结 , 更兼前番于兴元府抓捕花羽化时因没有认出女扮男装的“迦衣” , 是以冲撞 , 其后迦衣虽没有见责 , 然内心惶惶 , 敌对之意宛若阴霾 , 素未消散 。尤其是不久前 , 迦衣欲杀皇子赵昀 , 一下子认出自己 , 便将满腔盛怒尽泄于己 。 若非自己极力磕头求饶 , 兴许真有被斩之虞 。 这当儿 , 如非赵昀亲令丁牛山和自己拜见迦衣 , 便是“老死不见”也是甘愿的 。林火雨自是听出迦衣语气中的关怀之情 , 心中错愕 , 渐而感动 , 不由连连磕头 , 幽幽地假泣道:公主殿下所言不虚 , 奴才生来命苦 , 若非皇子殿下再造之恩 , 只……只怕刻下实已不知身在何处!林火雨说着 , 微微抬眼 , 向迦衣极快瞥去 , 但见迦衣双眸含笑地望着自己 , 心里一股暖流戛然划过 , 深悔初时自己的无知 , 不禁大有知遇之感 , 颤颤地道:公主殿下 , 奴才……奴才先时冒犯 , 还望公主宽怀!迦衣抿嘴笑笑 , 指了指身旁的兰香 , 欢颜地道:小林子呀 , 过去的事嘛就别提拉——“往者不可谏 , 来者犹可追”啊 。 其实 , 香儿也是我自民间访得 , 后来虽然也屡屡不称我心 , 但我不是一样没有见怪么?唉 , 只可惜呀 , 你如何便小小年纪就……就……迦衣说着 , 双颊飞红 , 赵昀和林火雨自是心知 , 两人对望一眼 , 赵昀朝林火雨微微点头 , 林火雨继而道:回禀公主殿下 , 奴才……奴才不是太监呢 。“太监”两字 , 林火雨说得极低极低 , 几乎蚊声一般不可闻 , 然传到迦衣和兰香耳中 , 直如耳旁落下惊雷 , 身子同时晃了几下 , 满眼不解地在其身上扫来扫去 。一旁的丁牛山也震惊不已 , 痴痴地看了看赵昀 , 又将目光落到林火雨身上 。 赵昀笑了笑 , 对迦衣道:妹子呀 , 这事嘛也不用再瞒了 , 是这样的——▲▲▲▲▲▲原来 , 当年赵昀奉命巡视沿海地区 , 途中遇见孤苦无依的林火雨 , 其父母垂死之际将年仅十岁的林火雨托付自己 , 带回皇宫后因行走不便 , 于是赵昀让其冒充“太监” , 彼时赵昀不得赵扩待见 , 更兼迦衣处处强过自己 , 是以便暗暗培植林火雨 , 希望日后大大提拔 , 是为心腹之用 。时过境迁 , 物换星移 。 如今自是几番大大的对不住迦衣 , 可幸迦衣素来不曾亲口将这些自己的卑鄙行径告知父皇 , 且没有报复自己 , 这是大大出乎意料的 。 更且 , 林火雨眼下日渐长大 , 男子身上所具有的特性愈来愈突出 , 赵昀知道早晚会露陷 , 是以拟定择日便恢复林火雨的身份 , 一旦自己君临天下 , 便让他执掌军权 , 牢牢把控大宋江山 。眼下 , 迦衣即将远离 , 便是日后知道却不如刻下如实相告 , 是以默许林火雨 , 大可尽言始终 。▲▲▲▲▲▲听完 , 迦衣欣喜 , 感佩地道:皇兄呀 , 你做事就是深藏不露呀 , 真是人所难测 。赵昀“嘿嘿”枯笑 , 却不接茬 。 迦衣示意丁牛山和林火雨起身 , 而后道:你们二位都是我皇兄的左膀右臂 , 今后可要时时尽心辅佐我皇兄以天下百姓为念 , 切切不可增加黎民的疾苦啊!丁牛山先前在绍兴府断金楼抓捕花羽化 , 其狐假虎威之势极尽飞扬跋扈 , 令迦衣大是惊诧恚怒 , 其后当迦衣欲杀赵昀 , 他竟冲撞进来 , 终于被迦衣刺伤 。 是以 , 丁牛山对迦衣深怀恐惧 , 这会眼见其即将远离 , 不禁暗自窃喜 , 却努力装出一副忏悔和不舍的情态来 , 低低地道:公主殿下 , 奴才先前所为 , 尽是犯上大罪 , 所赖公主大度 , 不去计较 , 是以苟延贱命 。 日后 , 奴……奴才一定竭尽所能辅佐殿下为天下百姓谋福 , 只愿四海承平虎跃龙腾!迦衣朝丁牛山瞥眼瞧去 , 素知此人心口不一 , 只对赵昀忠心铁石 , 是以转而朝赵昀道:皇兄 , 你说他的话瓷实么?话落 , 丁牛山大惊 , 心知迦衣定是对自己疑虑未消 , 甚而多怀恼恨 , 不禁惶急起来 , 把眼向赵昀瞧去 , 尽是乞怜之态 。 赵昀微微一笑 , 向迦衣正色道:妹子 , 他是我母妃临终举荐于我的 , 十几年来兢兢业业白璧无瑕 , 说出的话便是板上钉下的铁钉 。 今番我在 , 不怕他阴奉阳违 。迦衣见赵昀说得认真 , 且先前屡屡原宥其对自己的杀伐之恨 , 是以鉴貌辨色地道:皇兄 , 我也不是要故意令你为难 , 只是你日后身为一国之君 , 自当以国家为念以百姓为念 。 还记得小的时候 , 韩太师曾对我们的教诲么?赵昀一愣 , 当即点头 , 回味似的道:韩太师当年教导我们 ,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 妹子 , 这话我会铭记一辈子 。迦衣起身 , 向赵昀凝眸 , 动情地道:皇兄 , 今后……望你善自珍重 , 不负赵家先祖圣名 , 成为一代明君!▲▲▲▲▲▲迦衣离去之后 , 先后造访乐融和史弥远府邸 , 皆一一好言遵嘱 , 务令两人以“忠恕”、“仁爱”之心辅佐赵昀 。 回返的路上 , 兰香不解迦衣缘何以如此金贵之尊造访臣子府邸 , 迦衣微微长叹 , 幽幽地道:香儿呀 , 欧阳将军是为了大宋江山而致生死不明 。 我此番下嫁金国一个素昧平生的太子 , 也是为了力保千千万万大宋子民的幸福安康 。 试想 , 如果我皇兄日后继位为君 , 劳民伤财杀伐无度 , 昏庸害民祸乱滔天 , 香儿……那我和欧阳公子为国献身的价值何在?话落 , 兰香豁然 , 嘴上没有接茬 , 心里暗暗道:公主殿下 , 总有一天 , 我也会为了这个国家 , 献出自己!迦衣不意兰香小小年纪 , 于东宫府竟然有此卓尔不群的知见 , 心中遽然一凛 , 忽而想到“大仙之前难为近”的话来 , 心道“俗话说 ,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 香儿将来决计不凡 , 今儿个便能有如此灼见 , 实乃令人‘高山仰止’啊” , 却只满是欣慰地淡淡道:好香儿呀 , 咱……咱俩永远是一体的!▲▲▲▲▲▲数日后 , 迦衣拜别赵扩 , 再一一与后宫中的贵妃格格们辞别 。 在京文武大臣一律按照赵扩的旨意 , 全皆亲临临安城外送别迦衣公主 。出任送亲将军的是刘奇峰 , 按照约定 , 刘奇峰负责将迦衣公主送抵大宋国境 , 而其心腹是为总兵的古康年则送出国境三百里 , 与大金前来迎亲的护队交割 。 古有形容 , “嫁出的女子如同泼出的水” 。 自然 , 大宋遵照此理 , 亦是为表和大金的结缔之诚 。一路上 , 队伍遵奉迦衣的旨意 , 尽量放缓速度 。 自临安城出发 , 过长江后达建康府 , 继而直抵庐州 。 坐在銮车上 , 迦衣自两边的小小窗户向外看去 , 但见蓝天白云下的天地皆是一片姹紫嫣红 , 一路所过尽是软红万丈之状 , 更是倍感肩头责任重大 。迦衣知道 , 这些熟悉的一切美好 , 此后都和自己无关了,不禁柔柔地念想起欧阳笙来 , 旋即心中“咯吱”一下 , 神态当即凛然 , 同时浮现出张丙丁的样子来 , 不觉下意识地幽幽吟道:将军降匈奴 , 国使没桑干 。 去时三十万 , 独自还长安 。金国太子的护卫刘才彦独骑在前面开路 , 一副赳赳昂昂的样子 , 宛如得胜归来的将军;刘奇峰护卫于左 , 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 双颊紧绷 , 时不时朝迦衣望来 , 神色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奈之情;古康年护卫在右 , 和兰香并骑而前 , 两人说说笑笑 , 一派欢颜 。 其余近千队伍 , 个个大刀长枪 , 一皆护卫于前后左右 , 将迦衣严严实实地包裹于中 , 胜似武装到了牙齿一般 。不日之间 , 将至边境 , 迦衣的心渐渐地冰凉到了极点 。 时不时地略略拨开窗帘 , 看见刘奇峰依然一脸严肃的样子 , 脚下的土地尽是荒草漫漫 , 唯有各种荆棘和杂草顽固地生长着 , 不由兀自痴痴地道:总管大人啊 , 我们走了快一个月了吧?刘奇峰闻言探身 , 恭敬地道:是啊 , 过了边境 , 还有两千多里呢!刘奇峰说着 , 身子在马上猛然一震 , 登时想到长江以北大部分的疆土 , 不久之前尚是大宋管辖 , 而今却归于大金铁蹄之下 , 而自己的先祖便是北方人 , 只因金人南渡 , 无奈和高宗皇帝一道南迁 , 自此立根 。迦衣不经意间瞧见刘奇峰神色黯然 , 亦曾听闻父皇言道其先祖在北宋年间的功勋 , 自忖“刘总管定是睹物伤怀 , 是以言及北方故土 , 脸色刹时铁青起来” , 不由低低心灰地道:唉 , 我何尝不是如此呀!从此虽天高地阔 , 却寂寞一人 , 实乃“茕茕孑立 , 形影相吊”!迦衣最是心细如发多愁善感 , 且自来善解人意佛眼情怀 , 心知越往前走下去 , 刘奇峰定是愈发难受 , 是以言道:刘总管啊 , 我们就此别过吧 。 前面的路 , 自是由我独个儿踽踽而行 , 唉……天是那么高 , 地是那么远 , 京城里的鸟儿便是飞断了翅膀 , 也飞不到那里啊 。 落……落花人独立 , 微雨燕双飞!话落 , 迦衣别过脸去仰头望天 。 刘奇峰深呼吸一下 , 慢慢勒住马头 , 依了迦衣的吩咐 , 翻身下马带领侍卫们朝迦衣拜别 。 末了 , 刘奇峰凝望迦衣 , 苦笑道:公主殿下 , 过了前面那道国境 , 你便是大金国太子妃啦 。 可是呀 , 在奴才心里 , 你永远是我大宋的迦衣公主 , 是我大宋的奇女子 , 功勋彪史!迦衣泪眼朦胧地点点头 , 哽咽无语 。 刘奇峰再拜 , 身后的侍卫们 , 连同一旁的刘才彦亦拜 。刘奇峰双手伏地 , 颤颤地激动道:皇上懿旨 , 送行千里终有一别 , 所有皇亲侍卫们着此返回 。 皇上说了 , 迦衣公主定能不辱使命 , 和亲大金造福大宋!迦衣缓缓踏下銮车 , 上前将刘奇峰扶起 , 刘奇峰自古康年手里接过一个拳头大小的玉兔 , 然后恭敬地递给迦衣 , 正色道:皇上说了 , “朕老啦 , 身体不行啦 , 公主别后朕可能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她啦”!迦衣公主属兔 , 皇上是以用天下质地最纯之玉着工匠花了近一月之久打造此物 , 赠送迦衣公主 , 伏愿保佑公主殿下吉祥安康 , 儿孙满堂 。迦衣双手颤颤地接过 , 泪水扑簌簌流了下来 , 哽咽着面南仰天恸哭 , 摧心剖肝地道:父皇……父皇……父皇 , 孩儿去了!▲▲▲▲▲▲刘奇峰率队拜别迦衣后便即回返 , 古康年和兰香作为迦衣的贴身护卫和侍女 , 与刘才彦一道率领金兵继续北上 , 数日之后便达开封府 。 开封府文武官员一皆出列 , 迎接太子妃的驾临 , 同时太子的侍卫队亦早已恭候多时 。众人全皆恭恭敬敬地侍立两旁 , 一秉虔诚地对迦衣行君臣之礼 。 迦衣在兰香和金国侍女的搀扶下 , 缓缓踏出銮车 , 然后略略朝身着大金服侍的文武官员扫去 , 众官员再磕头行礼 , 口颂金安 。这时 , 一名侍卫略略起身 , 单膝跪地 , 朝迦衣清晰地道:在下阿锁 , 是为大金太子殿下护卫 , 于此恭迎太子妃回京!迦衣本已抬腿转身 , 正欲再上銮车 , 乍然闻得此言 , 便是“在下阿锁”四个字时 , 心弦宛如叫人狠狠拨动一般 , 霎时犹若风木之悲 , 身子当即趔趄 , 恰为兰香扶住 。 及至那侍卫言道“恭迎太子妃”五个字时 , 迦衣的心仿佛被什么物事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 双腿亦灌铅一般沉重 , 双颊潮红呼吸急促 , 颤颤地在兰香和大金侍女们的搀扶下转身 , 幽幽地朝面前那侍卫瞧去 。当迦衣的眼睛移到那侍卫的身上时 , 立时屏气凝神 , 继而缓缓游移至其面颜 , 不禁大喘粗气 , 连连哆嗦几下 , 将欲哭泣一般喜动颜色 , 颤颤地激动道:你……你……欧阳——迦衣激动之下声音极低极低 , 但举止已然失态 , 幸好面前的众文武皆低着头 , 不曾见着 。 兰香心知公主如此失态必有缘故 , 是以顺着迦衣的眼神细细朝面前的那侍卫望去 , 无捻指之间遽然而震 , 几欲跌倒 。欧阳笙!没错 , 眼前之人 , 正是欧阳笙!兰香尽管只在储秀宫外面 , 偶然瞧见公主和欧阳笙言笑晏晏过一次 , 但彼时自己身为小侍女 , 没有任何身份 , 是以但凡活计皆由别的侍女推卸到自己身上 , 当日恰方见着便为其他侍女叫走 。 于是 , 兰香得隙之际加倍学习 , 终于得到迦衣的赏识 。迦衣仿佛魂魄出窍 , 兀自慢慢朝面前的欧阳笙走去 , 欧阳笙瞧见迦衣如此失态 , 登即惊骇 , 双眸下意识地闪烁起来 。 兰香自是心中澄明 , 赶紧一把拉住迦衣 , 在其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 , 迦衣方始回过神来 , 但眼神至始至终没有离开那个自称“阿锁”的侍卫 。迦衣哆哆嗦嗦地努力抑制激动的心情 , 浑身缓缓发抖 , 朝跪在地上的众文武死眉瞪眼地道:大家……大家平身吧!阿锁见迦衣似乎恢复正常 , 大着胆子躬身致礼 , 同时极快地回望了身后的迎亲队伍 , 眼见一律济济跄跄的敬畏之态 , 恭敬地道:太子妃 , 銮驾已备侯多时 , 请太子妃示下 。迦衣痴痴地瞧着眼前的阿锁 , 心想“我的笙哥呀 , 你……你明明就是欧阳笙嘛 , 怎么会成了大金太子的侍卫 , 又怎么叫‘阿锁’了呢?不……不……这中间一定有重大曲折 , 一定有重大变故 。 不然 , 如何会这样呢”!迦衣的脑子飞快回索着什么 , 却什么也回索不到 , 反而一片混乱 , 继而混沌 , 跟着剧烈头痛起来 , 面现苦色 。 众人更是由诧转惊 , 又由惊转忧 , 再由忧转惧 , 最后惶惶无措地眼见太子妃呼吸急促 , 身子发抖起来 , 宛如犯病一般 。兰香和古康年不意迦衣骤发此变 , 古康年亦不曾见过欧阳笙 , 兰香一愣 , 在其耳边如实告知 , 古康年略略沉吟 , 眼见大金文武交头接耳 , 俱是狐疑之色 , 不及凝思当即提气朝大家机变地道:太子妃第一次驾临大金 , 你们可知脚下的这片土地 , 一百年多前 , 正是太子妃的先祖打下的锦绣江山 , 而今……唉——古康年故作黯然 , 又期期艾艾地悲恸道:而今呀 , 却成了大金的国土!话落 , 大金众文武纷纷点头 , 似乎满是歉意 , 但更多的还是豪气 , 只碍着太子妃的面 , 努力克制 , 不敢表露丝毫 。 古康年朝迦衣看去 , 只见她缓缓向自己点头 , 自是赞许之意 , 于是加重语气不露形色地道:不过 , 自今而后 , 太子妃便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了 。 将来 , 更是要母仪天下 。 所以嘛 , 大金和大宋此前的恩恩怨怨 , 皆可付诸滚滚东流水 , 从此不返啦!话落 , 众文武再拜 , 复叩金安 。 迦衣站直身子 , 踱步丈余 , 满面春风地朝众文武道:古将军所言极是 , 自此后 , 大金和大宋水乳交融 , 生死与共 。 此前的恩恩怨怨 , 一风吹吧——亦所谓“关公放了曹丞相,丈夫要有容人量”嘛!阿锁朝迦衣躬身行礼 , 虔诚叩拜 , 鉴貌辨色地道:太子妃吉祥 , 銮驾已备侯多时 , 请太子妃示下 。迦衣正在思量究竟是继续前往大兴府 , 亦或设法和欧阳笙一道私奔而去 , 不意欧阳笙如此急急再催 , 不禁心碎若绞 , 苦笑着幽幽地道:阿锁……阿锁……你当真叫阿锁?这句问辞极其凄厉 , 一旁的刘才彦本欲上前佐证 , 乍闻此言 , 不禁寒毛卓竖 , 缩身回步 , 满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太子妃 , 内心如焚 。 阿锁自是觉出此语的不妥 , 只颤颤地点点头 , 却不敢置言 。兰香深觉迦衣此时又已失态过甚 , 前番是为古康年机智盖过 , 这会决计不可再令众文武生疑 , 否则日后在大金如何立足?是故 , 一把将迦衣拽回銮车 , 招手古康年近前 , 然后屏退一旁的侍卫和侍女 , 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 , 此地可是大金国啊 , 你千万别当着大金国的臣子失态啊!再说了 , 欧阳公子定是遭遇了什么刺激 , 看……看样子早已失却了记忆 , 你却要他如何应承你愿啊!迦衣似懂非懂地痛苦点点头 , 幽幽地泫然道:香儿呀 , 你说……我……我该怎么办?兰香诧然 , 不知所措地望着迦衣 , 满是作难之色 。 古康年此即亦不顾念主仆之别 , 瞪着双眼怒视迦衣 , 厉声道:公主殿下 , 你此刻已不再是大宋的“迦衣公主”了 , 而是大金国的太子妃!希望太子妃切切不要忘了皇上的重托 , 不要忘了身后的千千万万无辜百姓的悬盼 , 不要忘了那些在疆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迦衣闻言 , 瞪目结舌 , 痴痴地望着古康年 , 眼里俱是哀痛 。 兰香忽而垂泪 , 抬脚在地上狠狠跺了跺 , 满是哀怨地轻啜道:公主殿下 , 古将军所言极是!你万万不可为了儿女私情 , 耽误国家大事啊 。 此刻我们深入大金腹地 , 联姻大计一……一旦失和 , 便是粉身碎骨啊!迦衣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滔滔激流 , 倚在车架上泪如雨下 , 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良久 , 忽而惨笑几声 , 幽幽叹道:父皇说得对啊……作为皇家儿女 , 皇子们需要冲锋陷阵 , 公主们需要远嫁他乡——为国献身 。 好啦 , 我就当自己死了 , 哈哈……“欲为圣明除弊事 , 肯将衰朽惜残年”!话落 , 兰香和古康年猛然一震 , 一发缓缓垂下头去 , 小声呜咽起来 。 迦衣自怀中拿出刘奇峰转送于父皇的玉兔轻轻抚摸着 , 而后对着玉兔悲戚地道:父皇啊 , 孩儿……孩儿真的去啦!言罢 , 迦衣宽言抚慰古康年和兰香 , 而后遣散开封府的大金国文武官员 , 同时意欲再行一程便辞别古康年 , 令人护送其回返大宋国境 。迦衣望了望刘才彦和阿锁 , 眼见面前的护卫队整齐划一地侍候于两旁 , 侍女们也是仪容有度地垂手而立 , 淡淡地道:启程吧!刘才彦和阿锁闻言大喜 , 立时分别跨上两匹健马 , 一左一右地护卫在迦衣的銮驾前 。 迦衣念及兰香不远千里背井离乡相随自己来到大金 , 是以恩赐一顶官轿同行于后 。 威武雄壮的迎亲队伍 , 自此开拔 , 朝着大金的国都大兴府迤逦而去 。迦衣在銮驾内时不时悄悄挑开窗帘一线 , 痴痴地向右边的阿锁看去 , 内心骤然翻江倒海起来 , 暗暗道:笙哥呀 , 你……你怎么啦……怎么啦?见到你 , 我好欢喜啊 , 真的好欢喜啊……笙哥呀 , 你……你知道吗?旋即 , 迦衣小声呜咽起来 , 内心却狂喜如澜 , 心中念念祈盼道:我的笙哥呀 , 你知道吗 ,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回头……回头嘛……看看我……看看我嘛——这样心碎地企盼着 , 几至无法呼吸 , 身子由颤而哆 , 但见欧阳笙骑在马上 , 笔直的身子宛如一根木桩 , 始终一动不动 。“啊……笙哥 , 你没有回头 , 没有……回头 , 为什么 , 为什么啊……看看我啊!”迦衣激烈地渴盼着呼唤着 , 内心直若翻江倒海 , 几度乍然欲呕 , 却强力支撑着 。良久 , 良久 。 欧阳笙仍然身挺如杆 , 骑在马上纹丝不动 。 迦衣不自觉地紧紧咬着下唇 , 一颗心砰砰直跳 , 嘴角的血丝缓缓地流了下来 , 和泪水交汇一处终于“滴答滴答”地落下,旋即失意地吟道:云中谁寄锦书来 , 雁字回时 , 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 , 一种相思 , 两处闲愁!吟罢 , 早已泪眼朦胧 , 眼前幻出欧阳笙身着将军铠甲 , 在金戈铁马的疆场上鏖战激烈的英勇情状 。杀声起 , 马嘶鸣 , 豆大的鲜血颗颗溅起 , 遮蔽了天空 , 洒满了大地 。 夕阳下 , 旌旗、刀剑、箭矢、战袍、头盔、战车、战马、尸体、鲜血 , 等等等等 , 铺满了一望无际的大漠黄沙 。遥远处 , 朦胧中 , “杀杀杀……杀杀杀”的喊声此起彼伏 , 迦衣的耳畔仿佛依稀升起一串凄绝的歌谣:离恨如旨酒 ,古今饮皆醉 。只恐长江水 ,尽是儿女泪 。伊余非此辈 ,送人空把臂 。他日再相逢 ,清风动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