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茫茫

“天不老 , 情难绝 。 心似双丝网 , 中有千千结” 。 这句词 , 迦衣在心里不知吟诵了多少遍 。 每一次吟诵完这短短的十六个字 , 迦衣的心便更沉下去得厉害一分 。迦衣独自依偎在御花园荷塘边的栏杆旁 , 望着塘中荷叶迎风飘摇 , 莲花颤颤而抖 , 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青荷盖绿水 , 芙蓉披红鲜 。 下有并根藕 , 上有并头莲” 。 多么熟悉的诗句啊 , 便是昨天这个时候 , 迦衣化妆和欧阳笙会合于琴瑟村 , 眼见村口茅屋下荷花开得娇艳妖娆 , 也一道颂咏过这几句 。 那时 , 迦衣亦是满心不舍欧阳笙的离去 , 脑海中忽而蹦出当年韩太师的一句教训 , “攻乎异端 , 斯害也已” , 不由一哆 , 痴痴地望着欧阳笙 , 无可奈何地暗道:笙哥啊 , 你可要保重——就算为了我!而此刻 , 大军远征 , 尘土飞扬 , “念去去 , 千里烟波 , 暮霭沉沉楚天阔” 。 唉 , 自古多情伤别离啊!迦衣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泪痕 , 方欲直起身子 , 赵乞火急急跑过来 , 参拜道:公主 , 欧阳大将军已出城啦!赵乞火自为迦衣贴身侍卫后 , 便和其余二位一道不再在公主的后面缀上“殿下”二字 。 这是迦衣的恩赐 , 自是有别于旁人的亲近之意 。 的确 , 自乔碧落离去——莫名的离去 , 迦衣自此一直有一种淡淡的失落之愁 , 这种愁苦说不清道不明 , 只绞得心痛 。 迦衣慌然站起 , 惊疑不定地看着赵乞火 , 沙哑着声音哆嗦道:出城……出城多远了?赵乞火鉴貌辨色 , 赶紧道:我们在城外山丘瞭望 , 大军尘土遮天 , 唯见旌旗摇晃 , 不见人影 。迦衣闻言而悚 , 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 或许这是预料之中的失望 , 但此刻犹有难控之情 , 木然地道:唉……你让……你让元果侠和陈金酒回来吧!“不……不去……送别将军?”赵乞火满脸诧异之色 , 眼见迦衣犹豫 , 又道:公主 , 见一眼总强似不见好啊 , 虽然人已远去 , 木已成狗 , 但总不致于留下遗恨呀!迦衣闻言 , 既悲伤又觉隐隐好笑 , 却不正面答复 , 淡淡地道:什么“木已成狗” , 是木已成舟!“啊 , 我昨天便在书摊上见过这四个字的 , 原以为是‘狗’呢 , 不想却是舟!”赵乞火这样说着 , 迦衣已迈步行出三丈之远 , 赵乞火心知公主终于放心不下 , 总是要去遥遥送别的 , 亦趋步急急追了出去 。主仆二人纵马出城 , 驰向十里之外的一座土丘 , 然后迦衣慌然下马 , 冲了上去 。 元果侠和陈金酒一齐迎了上来 , 齐道:公主——迦衣朝两人浅浅摇手 , 示意两人不必拘礼 , 然后站在土丘最高处 , 眺望欧阳笙的大军远去的幻影 , 不觉心旌乱舞 , 一脸悲惶之色 , 满是幽怨地道:唉 , 欧阳大哥首次出征 , 不知能否……能否得胜归来?迦衣本想说的是“能否活着归来” , 但“能”和“否”都是极小的概率 , 是企盼 , 故而缩回话头 , 改口“得胜” 。 三人眼见迦衣此刻心情糟糕至极 , 一皆不敢置言 , 只遥望尘雾尽处微微作叹 。 再望一刻 , 迦衣心中怅然 , 脸色更是沉郁可怖 , 三人心知当此僵持下去决计不是上算 , 于是一力相劝 , 和迦衣一道信马而返 。路上 , 迦衣忽然想起出使大辽前夕 , 自己和乔碧落出城置买那顶黑色巾幘小帽 , 后因与窃贼追逐而误入琴瑟村 , 继而相遇欧阳笙母亲 。转瞬之间 , 迦衣想起了乔碧落 。 及至城门下时 , 突然勒住马首 , 然后调转方向 , 行至一僻静处下马 。 此地是一处竹林 , 四周苍竹大大小小皆呈碗口粗细 , 有的甚而更粗 , 密密麻麻挤成一片 , 几乎给人一种窒息的压抑感 。迦衣略略探头旋望四周 , 随即下马 , 让马匹自行食草 , 然后示意三人行到竹林深处 , 又四下望望 , 确信绝无旁人 , 于是低低地道:你们三个是我最信任的人 。三人点点头 , 眼见迦衣说得如此慎重 , 一皆压低声音道:公主有命 , 万死不辞!“嗯 , 那就好……”迦衣说着 , 又向四周看了看 , 亦压低声音:乔碧落你们可曾认识?三人皆是刘奇峰自万军之中精心挑选的精锐 , 然后归置于御林军 , 组成宫中铜墙铁壁一般的屏障 。 迦衣每曾出入皆有乔碧落相伴左右 , 俗话说“主贵则臣荣 , 主忧则臣辱 , 主辱则臣死” 。 乔碧落虽然只是一个小小侍女 , 然在这禁宫之中却尊贵至极 , 除了时敢当外没有一个奴才能和她比 。 便是赵昀 , 尽管身为皇子 , 常被所有臣子奴才们“殿下殿下”的呼唤 , 见到乔碧落时也是嘻嘻哈哈的 , 不敢大摆主子的架子 。自然 , 大家几乎都是识得她的 。 闻言 , 三人不住地颔首 , 连连道:认得 , 认得!迦衣满意地笑笑 ,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笑 。 随即 , 沉吟须臾 , 轻声道:碧落离开皇宫 , 是在我们出使大辽之后 。 我总是疑心中间有重大因头 , 嗯……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 绝不会!迦衣说着 , 想起昨夜沐浴 , 又重新看了几眼此前细览了无数遍的那张关于自己的画像 。 这张画像 , 只透出一个信号来:死!究竟 ,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 非要置自己于死地?迦衣在心里曾无数次的推理无数次的猜度 , 但唯一大有疑点的无非是四个人 , 最多是五个人——父皇、皇兄、时敢当和乔碧落 。 他们是亲眼见过自己女扮男装的相貌的 , 作成图纸的可能自然最大 。还有一人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装扮 , 但自己身边数十名侍卫皆系他精心挑选的 , 他有机会知道 。不错 , 正是刘奇峰!不过 , 再细细深究 , 当时自己一直深居官轿之中 , 直到出了大宋边境方改换乘马 。 按说 , 身旁的数十名侍卫是没有机缘见到自己的真容的 , 便是见到 , 日日夜夜相互约制 , 决计没有任何人有机缘作画成图 。 如果非要说最大的嫌疑人 , 皇兄必是首选!这是迦衣不愿意接受甚至不愿意去想的一个事实 , 毕竟血浓于水啊!尽管皇兄和自己同父异母 , 可究竟也是血脉相连筋骨相依啊 。然而 , 父皇曾将时敢当和乔碧落的出走 , 言曰“叛逆” , 仅仅两个模棱两可的字眼 , 迦衣是决然不会相信的 。 幸好是自父皇口中言出 , 否则迦衣一定不依不饶 , 甚而重加责罚!赵乞火最是机灵 , 眼见迦衣左右为难满是揪心之状 , 不由恰时试探道:敢问 , 公主的意思是?元果侠和陈金酒齐望迦衣 , 亦是咨询的眼色 。 迦衣一愣 , 极其郑重地道:此中必有隐情 , 我要……我要你们三人明察暗访 , 找寻乔碧落 。 只有找到碧落 , 我……我心方安!三人知道此中干系重大 , 稍有不慎便要人头落地 , 谁也不敢说话 , 只一律轻轻点头 。 迦衣说着 , 倏地自兜中拿出一叠银票来 , 一一塞到三人手中 , 认真地道:这是三千两银子 , 全国各大银庄通用 。 你们勿要小心谨慎 , 切切不可叫人察觉 。 毕竟 , 敌暗我明 。 否则……唉 , 否则便是我也救不了你们了!迦衣本想说“否则人头落地” , 但心念电转 , 知道三人对自己忠心耿耿 , 是以极快地转言 。 三人得令 , 当即拜伏于地 , 指天誓日地道:公主有令 , 我三人必当竭尽全力 , 便是粉身碎骨亦不教公主为难!迦衣感动 , 慌然将三人同时扶起 , 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 瞬动之际 , 终于落下 。▲▲▲▲▲▲储秀宫位于东宫之西 , 先前为太皇太后的寝宫 , 及至太皇太后驾鹤而去 , 赵扩吝惜爱女 , 于是赐予迦衣 , 改为储秀宫 。禁城之中 , 除了赵扩居住的坤宁殿和赵昀的东宫规格最高 , 装饰最为奢华 , 其次便是迦衣的储秀宫了 。 储秀宫虽然不是特别大 , 但里面的太监宫女一应奴才皆是誓死效忠迦衣 , 不得其令便是皇上来了也未必能及时进来 。庭院之中 , 本来是一块四方空地 , 但现在已被迦衣命工匠改为一座祭坛 。 西返途中 , 经过吐蕃边境时 , 迦衣三人曾遇见几个番僧 , 大家尽管言语不是特别顺溜 , 但大概也能交流 。 番僧告知迦衣 , 作坛设祭往往于出行之人大大利是 。 当时 , 迦衣本不以为然 , 心想死生自有因果定数 , 岂是跪拜而能更改的!及至而今 , 登时想起 , 亦且信然 。 于是 , 请来大批能工巧匠施工 , 不几日便成台阁 , 日日焚香叩拜 , 早晚三次不绝 。 宫中太监和宫女们瞧见 , 无不万分感动 , 亦偶或对台凝思 , 默默祷祝 。“相看白刃血纷纷 , 死节从来岂顾勋 。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 , 至今犹忆李将军 。 ”迦衣望台沉思 , 每每反复吟道 。“碧……碧落 , 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 , 你决计不会对我不忠 , 对不对?也许……你知道什么秘密吧!”迦衣这样想着 , 慢慢将胸中的那副画像拿出来 , 幽幽看了几眼 , 轻轻摇头 , 黯然道:如果你果真对我不忠 , 你有千百次机会置我于死地 , 绝对不致于……假手于人 , 避易就难!说着 , 迦衣已至祭台前 , 拿出巾帕轻轻拭去泪痕 , 身子柔柔地晃了晃 , 虔诚跪拜起来 , 脸上泪痕历历 , 忽而抬眼望天 , 满眼幽怨地道:人道海水深 , 不抵相思半 。 海水尚有涯 , 相思渺无畔 。 携琴上高楼 , 楼虚月华满 。 弹着相思曲 , 弦肠一时断!这时 , 两只大雁横空划过 , 落下一串串悦耳的清鸣 。 迦衣浅笑 , 低低地道:笙哥啊 , 迦衣盼你……盼你……得胜归——得胜归!▲▲▲▲▲▲东宫 。赵昀在喝酒 , 人未醉却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来 , 脸上浮现的尽是失落 。 心情越是不好的时候 , 酒往往越是喝得快 , 人反而越是清醒 。这时 , 赵昀似乎并非喝酒 , 而是直接朝嘴里倒 。 他或许想醉 , 但未必便能醉倒 。 醉眼迷离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空酒瓶 , 伸出舌头吃力地打了一个响嗝 , 然后微微摇头 , 不忿地道:他妈的 , 欧阳……欧阳笙什么东西!说着 , 身子一软 , 缓缓趴在桌上 , 似欲沉睡 。 一名太监急冲冲跑进来 , 一不小心踢中一个酒瓶 , 酒瓶顺势飞击而出时撞向另外两个酒瓶 , “嘣”的一声 , 三个酒瓶碎作一地 。赵昀恰在梦幻之际 , 乍然之间吓作一团 , 几乎摔倒在地 , 一身醉酒当即清醒了一大半 。 眼前太监似乎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 身子比较瘦小 , 皮肤倒是格外白皙 , 本来满心欢喜地跑过来 , 似乎有好消息禀报赵昀 , 但得意之下究竟忘形 , 慌然之中一脚踢碎三个酒瓶 , 浑身颤抖地痴痴看着赵昀 。 赵昀看了看满地碎片 , 赫然而怒地道:小林子 , 你……你瞎了!话落 , 小林子的膝盖仿佛一块石头 , 遽然重重地落到地上 , 跟着轻轻“啊”了一声 , 脸上肌肉一阵抽搐 , 而后膝盖处便流淌出一注鲜血 , 缓缓漫延开来 。 赵昀心疼地上的玉质酒瓶 , 方欲再痛骂小林子几句 , 但一瞥见地上的鲜血 , 登时心软下来 , 一把将之扶起 , 急急朝外面道:太医……传太医 , 快!小林子见喜 , 感遇忘身地道:殿下 , 我……我没事!赵昀瞧见小林子的眼色 , 突然醒悟过来 , 亦欢喜地道:怎么样 , 说……快说!小林子知道赵昀渴求答案 , 谨慎地望向外面瞧瞧 , 已看见一个太医在一名宫女的带领下急急走来 , 只有三射之地 , 于是附在赵昀耳边低低道:殿下宽心 , 妥妥帖帖!赵昀闻言 , 犹似不信 , 颤声道:真……当真?小林子见问 , 神气地一跃而起 , 显出一副昂然之态 , 右手将胸脯拍得“呼呼”作响 , 得意地道:殿下 , 我学学他的样子:劳烦林公公回殿下话 , 在下便是肝脑涂地 , 亦万死不辞!“好 , 好!”赵昀说着 , 在小林子肩头狠狠拍了几下 , 小林子差点站立不住 , 双腿一颤 , 不住地摇晃起来 。“慢点慢点 , 太医……快!”说话之间 , 太医已慌然踱步进来 , 眼见赵昀急急朝自己招手 , 更是一副点头哈腰的虔诚之态 。 赵昀则缓步而出 , 在院子里轻轻踱步 , 时不时向屋子里望去 , 眼见太医正全神贯注地为小林子清洗包扎伤口 , 宫女在清扫地上的碎片 , 不觉莫名地幽幽“哼”了一声 , 蚊声自语道:欧……小子 , 凭你……就凭你——你不配!回廊上 , 管家看见赵昀 , 赶紧低着头快步迎来 , 及至面前立时神秘地道:殿下 , 照您的吩咐 , 该打点的礼品都已送出去了 。赵昀满意地笑笑 , 跟着补充道:收了?管家猛地点头 , 连声道:当然 , 收了……收了!赵昀点点头 , 得意地望着天空 , 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 管家见主子心情不错 , 正欲顺势自夸几句 , 赵昀旋即想到什么 , 身子猛然转了一圈 , 面对管家 , 低低道:小林子是……自己人!管家疑惑 , 嗫嚅道:靠……靠得住吗?赵昀闻言 , 伸着脑袋朝里望望 , 微微一笑 , 肯定地道:没问题!管家一面瞧向屋内的小林子 , 一面眉欢眼笑地奉承道:殿下说没问题 , 那自然是没问题!▲▲▲▲▲▲原来 , 赵昀深知父皇偏爱迦衣 , 只恨其不幸却为女儿身 。 若非如此 , 早便选定皇储 。 尽管至今未立太子 , 但依旧将东宫赐予赵昀居住 。 从某种意义上说 , 赵昀是准太子 。但每当大臣言及立储之事 , 赵扩便言道“坐朝之君不立储” 。 其实 , 绝非赵扩不愿意立储 , 只是因为除了赵昀 , 确实眼下没有更为合适的人选 。 当然 , 如果在十岁以下的皇子中挑选 , 也或许可行 , 但这样一来势必骨肉相残 , 及至天下相残 。 每每想到这一层 , 皆是不寒而栗甚而毛骨悚然 , 是以赵扩暂时没有将赵昀扶上太子之位 , 而只是将东宫给他住 。 意思也是明显的 , 赵昀如果表现得好 , 自己百年之后皇位自当是由赵昀继承 , 反之只有另立太子 。 这里面的关窍 , 赵昀瞧得清清楚楚 。 是以 , 但凡管家太监宫女一律秉承宁缺毋滥 , 几乎百分之百由赵昀亲自挑选 。 方才的管家便是赵昀生母远方的一个亲戚 , 除了赵昀之外 , 朝野上下没有亲人 , 没有至交 。其人姓丁 , 名牛山 , 时年三十八岁 , 追随赵昀已十来年 , 平时办事格外谨慎小心 , 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 是赵昀生母临终时亲自推荐给赵昀的心腹之人 。 而小林子真名林火雨 , 现年十五岁 , 系五年前赵昀奉命视察沿海 , 路过泉州境地 , 眼见林火雨一家三口为劫匪所害 , 几乎已奄奄一息 。 赵昀令随从捉拿劫匪一众 , 自己则相救其父母 , 但已然不及 。其父母临死之际 , 告知起先是从大名府一路逃到此间的难民 , 只因其祖居和田地为金人占据 , 无法生活一路南逃 , 不想却遇到劫匪 。 赵昀本想给点银子让他们一家重振家业 , 但其父母心知命不久长 , 甚而便在旦夕之间 , 只将孩子林火雨托付赵昀 , 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 , 言罢双双引刀自尽 。后来 , 赵昀安葬林火雨父母 , 将之带回宫中 。 念及林火雨身世凄惨 , 不忍将之阉割 , 只当做假太监伺候自己 。 时至今日 , 五年过去了 , 林火雨似乎对自己确实忠诚 , 也从来没有生出半点异心 , 最得赵昀信任 。 否则 , 倘是别的宫女太监一脚踢破三个上好玉质酒瓶 , 便是不下大狱也当重责 。 显然 , 林火雨在赵昀心中 , 实乃心腹 。▲▲▲▲▲▲欧阳笙的大军结集于临洮府 , 其实已属金国势力范围 。 虽为全军主帅 , 但究竟是第一次带兵 , 且迎战号称“魔鬼军团”的蒙古铁骑 。 自然 , 欧阳笙凡事绝不独断 , 往往会同副将花威和张丙丁商议 , 倘若花威和张丙丁一力反对的决策 , 欧阳笙虽然有独断的特权 , 但也会稍作让步甚至干脆妥协 。然而 , 之于战场的选择 , 欧阳笙的主张便是放在临洮府 , 而且是铁定不改 。 一路上 , 尽管张丙丁质疑 , 意欲将战场选在大宋国境 , 如此一来地利的优势自是占尽 , 同时也没有“侵犯”大金的意思 , 无论胜败 , 皆不会增加大金对大宋的敌视情绪 。 在欧阳笙看来 , 张丙丁此举无疑自堕宋军锐势 , 因为蒙古大军既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 横跨州郡及至大宋而与之争锋 , 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 古有“远交近攻”之策 , 而大宋之繁华富庶可谓半天下 。 自然 , 一旦征服南宋 , 则有了雄厚的财力 , 继而平定周边邻国亦自不在话下 。 所谓 , “置之死地而后生” , 诸国大凡结盟首先考虑的是本国的生死存亡和利益多寡 , 故而“彼见秦阻之难犯 , 必退师” 。欧阳笙的主张很明显 , 周边邻国之于蒙古实乃“敢怒而不敢战” , 故而一旦大宋敢于挑头迎战 , 莫说便是在大金势力区开战 , 即使勒令大金退还三州五郡 , 大金亦或无异 。一家独大 , 势必天下皆亡 。 唯有平衡 , 方可共存 。 欧阳笙道出自己的理由后 , 花威极力拥护 , 张丙丁则失望至极 , 只得附和 。 宝音和朝鲁自二十多年前随巴根前往大宋 , 为神奇的天象所震慑 , 二十年来竟然不敢再生异心 , 便是遇见大宋子民亦不敢轻视 , 唯恐为当年巫师的预言所中 。 然而 , 窝阔台近来阅历更长 , 始信当年巫师的预言未必便是“神佑大宋” 。 至少 , 这二十年来 , 在蒙古的挑唆下 , 大理和西夏分别与大宋小有征战 , 便是三年前的一次大战 , 大宋西夏和大理皆卷入其中 , 宋军伤亡过万 , 耗费了大量财力物力 。 及至窝阔台假意试探 , 意欲趁机南侵 , 大宋则立马向大理和西夏请和 , 并赔偿战事所耗 , 希望以此共同抵御蒙古 。时隔三年 , 大理和西夏照旧无事 , 似乎越来越兴旺起来!窝阔台坚信 , 就算当年巫师预言不假 , 但世间凡事皆有变数 。整整二十年——几乎可以改变世间绝大多的人或物 , 甚至是仇恨 , 无异于沧海桑田 。 眼下 , 窝阔台不惜再次铤而走险 , 分别加封宝音为左路军大将军 , 朝鲁为右路军大将军 , 一共统军三十万 , 与大宋开战!宝音和朝鲁眼下皆已年近五旬 , 早已不是当初的黄口小儿 , 各自皆历练成了有勇有谋的大将 , 是为蒙古的擎天柱 。 两人商议之后 , 决意将主战场选在西夏国境之边的西宁州 。 毕竟 , 欧阳笙大军抵达临洮府 , 远比蒙古大军更为便捷 。两军征战 , 倘若差之分毫 , 实乃关乎生死 。 宝音和朝鲁自是不愿意被大宋军队夺得先机 , 于是将大军驻扎于西宁州 。 如此一来 , 倘若欧阳笙不迎战 , 那么大宋的威胁自然无法解除 。 如果这样僵持下去 , 大宋军队本来之于蒙古铁骑便是多有畏惧 , 时日长久莫说三十万大军 , 便是十万大军亦可令大宋军队不战而屈 。 所谓“一鼓作气 , 再而衰 , 三而竭” , 实乃古今同理 。欧阳笙尽管第一次带兵 , 已是深谙此道 。 由是 , 只得将大军继续驱驰到西宁州 , 与蒙古大军展开生死相抗 。大漠黄沙 , 两军对垒 , 彤云密布 , 冻风如割 。 一股阴风忽然拔地而起 , 打着旋直冲云霄 , 霎时天地间黑云沉沉 , 笼罩大地 。 数十万铁血男儿扬刀挺矛 , 喊杀之声直冲云霄 。当此生死一线的关头 , 欧阳笙忽而想起不久前迦衣教给的一首诗 , 彼时犹不理会 , 刻下却是格外分明起来——迦衣依偎在自己怀中 , 兀自道:唉 , 要是我果真不是公主 , 咱俩做一生一世的兄弟 , 你或许不用为我而冲锋冒险啦!欧阳笙闻言浅笑 , 迦衣继而道:杜甫有诗道 , “人生不相见 , 动如参与商 。 今夕复何夕 , 共此灯烛光……十觞亦不醉 , 感子故意长 。 明日隔山岳 , 世事两茫茫” 。的确 , 那会欧阳笙确无体会 , 眼下突然顿悟 , 不由心中酸楚 , 叹道“公主殿下 , 不……不知有没有活着重会的机缘啊”!言罢 , 举刀率先冲入战阵 , 但见刀光剑影在朝阳的映照下舞得迷乱,交织成无数道网状 , 而鲜血火一样红 , 宛如泼墨一般当空而洒 。千军万马 , 各各争勇 。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透出耀眼的火焰来 , 毕竟他们当临此境 , 欲求生者 , 敢不奋力搏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 , 太阳也一点点西垂 , 终于落到山边 , 但依然光芒万丈 。霞光下 , 荒漠上 , 尸横遍野 , 形似骨牌倾倒 。 朝阳升了又落 , 霞光现了又隐 , 一天一天又一天 。 总之 , 不记得多少天 , 时间仿佛不存在了 , 两军依然鏖战激烈——大刀、长枪、利剑、铜戈、矛、铍、戟、锻、盾牌……相互碰撞 , 交织出迷乱的火光来 。大漠黄沙 , 黄沙大漠 。 群峰耸立 , 夜幕茫茫 。 远处的山谷 , 依稀传来野狼的哀嚎 。 入夜时分 , 近百名宋军在欧阳笙的率领下 , 倚仗夜色的优势 , 宛如一把利刃往来冲突 , 势若游龙走蛇 , 将蒙古铁骑趁势击散 。 地上的鲜血 , 仿佛融雪般漫延开来 , 分成几股支流 。 宝音和朝鲁远远瞧见不禁骇然 , 急急下令暂避其锋 , 只围而不攻 , 以待其弊 。眼下 , 胜败已成定势 。 这是一连十多天血战的结果 , 是意料之中的定数 , 更是意料之外的劫数 。 至少 , 倘若换了欧阳笙为大将 , 无论是谁 , 决计坚持不了这许多天 。 当然 , 蒙古大军的伤亡也会小得多 。欧阳笙旋望四周 , 眼见匈奴大军在强大盾牌组成的战阵下形成一个个巨大的龟壳状 , 几乎无懈可击 , 只得大喝数声 , 雄赳赳气昂昂地率军返营 。荒野大漠 , 尸骨如山 , 兵矢遍地 , 两旁的大火熊熊地燃烧着 。 夜幕中 , 寒风下 , 燃烧着的旌旗当风乱舞 , 宛如鬼魅吐着长长的焰火 , 极是吓人……吓人——浩浩乎 , 平沙无垠 , 夐不见人 。 河水萦带 , 群山纠纷 。 黯兮惨悴 , 风悲日曛 。 蓬断草枯 , 凛若霜晨 。 鸟飞不下 , 兽铤亡群……此古战场也 , 常覆三军 。 往往鬼哭 , 天阴则闻!▲▲▲▲▲▲一切毫无悬念 , 欧阳笙大军战败 , 副将花威将军和张丙丁将军则生死不明 。 就连自己最为亲近的小将 , 当日一意欲求逃跑的童凯亦生死不明 。 而相随在身边的将士 , 现在只剩下不足百人 , 实可谓“风雨同舟肝胆相照”!欧阳笙望着自己血淋淋的战袍 , 不禁仰天“哈哈”大笑 , 眼见蒙古大军缓缓逼近 , 呈“几”字形逼近 , 逼近 , 逼近……欧阳笙气愤 , 两眼似欲喷射出熊熊火焰来 , 不由大喝一声 , 扬刀冲冠而战!仅仅百人 , 宛如一把钢刀义无反顾地插进敌军的深腹 , 连刀柄亦淹没不见 。 霎时 , 蒙古大军一阵骚乱 , 良久方才恢复秩序镇定如恒 , 但每个人脸上皆惊惶不已 , 痴痴地望着方从战阵中冲出的欧阳笙 , 全军震惊!宝音和朝鲁对望 , 似乎不敢置信 , 齐道:活捉 , 不许放冷箭!欧阳笙心知有死而已 , 仍在自己战马的屁股上轻轻刺了一刀 , 那马宛如双肋生翼 , 昂昂地翻蹄飞奔而去 。 宝音和朝鲁各率五千精兵势成“八”字穷追欧阳笙 , 地上本是厚厚的积雪 , 却为马蹄斩烂成泥 , 化作雪水 , 潺潺流淌 。欧阳笙独骑在前 , 狂奔一阵之后 , 眼见追兵仍相距甚远 , 但无论如何总也甩脱不掉 。 胡乱思索一番 , 欧阳笙登即明白:是了 , 那些蒙古兵将定是要活捉自己!奶奶的个熊 , 竟然出此下策!念及于此 , 欧阳笙的马鞭挥舞得更厉害 , 简直可以用“毒辣”二字形容 。 那马吃痛不过 , 拚命狂奔 , 张大了嘴直喘粗气!经此一役 , 上北右东下南皆为蒙古大军封锁 , 唯一的生路是西方 , 亦即吐蕃势力区 。 欧阳笙知道 , 吐蕃和蒙古虽无深交 , 亦是畏惧其强大的军事力量的 , 故而决计不会相助自己抵御蒙军追击 。 当然 , 也决计不会活捉自己献媚蒙军 。当此之际 , 欧阳笙不及多想 , 既然左右是死 , 不如试试在吐蕃国的运气 。 奇怪的是 , 一连奔逃数十里 , 竟然没有遇见任何吐蕃军队阻拦 。 再行一阵便是积石山 , 这是吐蕃国的一座名山 , 其主峰高达四千多米 , 因山表全系积石累成 , 故此得名 。 《尚书·禹贡》中有“浮于积石”、“导河积石”之说 , 可见此山的特殊!每年时至初秋 , 峰顶便落雪不化 , 宛如一顶白色的帽子 。宝音和朝鲁依然亲率所部穷追 , 虽是精锐 , 究竟历经数十轮血战 , 且一路追击近百里 , 一万之众的军马 , 此时竟然只剩下不足千人 。 其余的 , 一部分掉队 , 一部分生生累死 。 可见 , 当时鏖战疾!宝音眼见欧阳笙弃马上山 , 不禁微微松懈下来 , 长长地舒了口气 , 对一旁的朝鲁道:将军 , 咱先不急……这积石山……山——宝音气喘吁吁 , 越说越结巴起来 。 朝鲁体谅老友 , 会心地点点头 , 朝前一看 , 但见欧阳笙的战马摇晃几下 , 终于倒了下去 。 欧阳笙往积石山上攀爬着 , 显然也是精疲力竭 , 每向前爬出三五米便停歇一下 , 然后回望 。当他看见自己的战马倒地而亡后 , 不禁仰天长啸 , 泪如雨下——这马是迦衣所赠 。 迦衣说 , 当年及笄之时 , 父皇将一匹神驹赐予自己 。 后来才知道 , 此马最是性灵 , 亦且耐力非比寻常 , 能不吃不喝力行千余里!当日 , 迦衣便是乘坐此马一路西行 , 出使大辽 。 不想 , 为山贼追击误入太虚谷 , 及至神驹为山贼铁链绊倒而擒获 。 后来 , 虽然张丙丁归顺 , 但行至西夏幽林古道时 , 因不便马行 , 故而只得将马寄养在一处乡下人家那里 , 再后来又奇遇西夏曾经叱咤一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公羊岁猪 , 承其之情借得马匹回返 , 继而不负其望请求父皇致书西夏皇帝李乾顺 。 李乾顺亦知公羊岁猪实则“宝刀未老” , 当此危难之际重新启用 , 仍复原职 , 统帅西夏兵马 。公羊岁猪为表对迦衣的感激之意 , 令下属亲自将迦衣的神驹送返大宋 。 不想 , 如此神驹 , 几经大险而不绝 , 这次竟然命丧于此 。 欧阳笙心里最是清楚 , 此马绝非受累而死 , 乃是刀伤箭矢遍身 , 终于流血不止 , 体力耗竭!诚所谓 , “天下有道 , 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 , 戎马生于郊”是也!宝音和朝鲁亦曾信奉仙道 , 在巫师的指引下拜读过老子的著作 , 当此之际 , 不禁汗颜 。 两人共事数十年 , 早已心有灵犀 , 下令厚葬此马 , 继续追击欧阳笙 , 自是“不共戴天”之忿 , 率军依山而攀 , 很快便将欧阳笙逼至绝顶 。欧阳笙不愿意束手就擒 , 心道:与其屈辱地活在黑暗的铁牢之中度过余生 , 不如轰轰烈烈地死——死有什么可怕 , 二十年后还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念及于此 , 反倒坦然起来 , 终于傲然地走到绝峰前 , 纵身而跃 。 但见白云悠悠 , 呼呼寒风自耳旁刮过 , 隐隐传来蒙古军将们的惊呼声 , 欧阳笙没入一道幽谷之中 。按照预谋 , 张丙丁将自己砍成重伤 , 全身上下七八十处刀伤 , 但都不是致命的 。 蒙古大军退返后 , 赵昀奉命领军清扫战场 , 无意中发现昏迷的张丙丁 , 其后抬回大宋医治休养 , 不久便即复原 。迦衣数十次询问张丙丁战事情状 , 张丙丁皆言“凄惨不可形容 , 及至自己负伤 , 则一切无知” 。 迦衣不明欧阳笙的生死 , 连连昏厥数次 。 赵扩念及张丙丁功勋 , 重赏张丙丁 , 提升其为前锋大将军 , 重新组建大宋生力军 , 这是他万万意想不到的结果 。 念及米鱼书一直忠心追随自己 , 且识文断字 , 最是适合辅佐自己 , 于是立马前往乐融府邸 。 及至拜见乐融 , 得知米鱼书竟然不辞而别 , 更不知所踪 。其后不久 , 蒙古传来消息 , 言道欧阳笙已被蒙军杀害 , 尸首为野狼吞噬尽绝 , 迦衣闻悉 , 几欲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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