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

迦衣三人此即正身处大辽和西夏的边境 , 是为沙洲地界 。 张丙丁和欧阳笙自小都生活在这地区 , 对此极熟 , 为免曲路而行 , 两人主张先达哈密力 , 而后再达和州 , 接着沿天山脚下达伊塞克湖 , 最终至大辽国都虎思斡耳朵 。堪堪旬月之间 , 三人始达 , 于路无有滞塞 。 张丙丁先前一直在大辽与三国交接的地段刀口舔血 , 本来预备效忠蒙古王窝阔台 , 从而洗白自己晦暗的人生 , 同时光宗耀祖 , 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 然而 , 无意中听到两名蒙古小将的话 , 登时万念俱灭 , 只得思谋其他出路 。故而 , 离开蒙古国境后 , 张丙丁化妆后只带了一名亲信米鱼书前往虎思斡耳朵 , 欲图靠上大辽皇帝这个大后台 。 几经谋划 , 幸得米鱼书稍稍识文断字 , 略懂大辽国语 , 终于结识了大辽南院大王萧忠仆 , 继而得知大辽皇帝耶律延禧当此之际是万万不敢与蒙古王窝阔台争雄的 。本来 , 张丙丁尚欲再争取争取 , 然米鱼书记得大汉太史公曾书蔺相如之高论 , “赵强而燕弱 , 而君幸于赵王 , 故燕王欲结于君 。 今君乃亡赵走燕 , 燕畏赵 , 其势必不敢留君 , 而束君归赵矣” 。 这个故事讲的是 , 战国时期 , 赵国的官员缪贤因故犯罪 , 为了躲避罪过 , 希望逃到燕国去 , 但时任缪贤家的舍人蔺相如反对这样做 , 因为他认为以前燕王优待缪贤的原因是因为赵王宠幸缪贤 , 而一旦失宠逃到燕国去 , 燕国实力不如赵国 , 为了献媚赵王 , 燕王必然擒获缪贤献给赵王 。张丙丁自是有远见之人 , 听了此言胸中登时豁然 , 立时打消了投靠耶律延禧的决策 , 因为大辽之于蒙古 , 无异于燕国之于赵国 。 设若 , 一旦弃蒙就辽 , 无异自取灭亡!于是 , 主仆二人辞别萧忠仆 , 骑马一路怏怏而回 。张丙丁本来可以告知迦衣大辽皇帝的政见 , 然而一则自己一旦回到大宋 , 尚且需要迦衣一力帮扶 , 故而急盼当此建功;再则 , 自己先前究竟是山贼身份 , 而此即迦衣乃皇室特使 , 身份大不相同 , 万一成行也未可知!话说 , 萧忠仆年方三旬出头 , 生得虎背熊腰极为雄壮 , 武艺虽不是很出众 , 但对耶律延禧却一片碧血丹心 , 实在可昭日月 , 系当年南院大王萧峰的私生子 。原来 , 当年萧峰得知耶律洪基欲求南征的意图 , 开始报知大宋 , 自己也力图通过劝阻耶律洪基而消弭这场兵祸 。 不料 , 耶律洪基的贵妃萧坦思为协助丈夫实现宏图霸业 , 勒令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在一次酒宴后 , 去侍寝萧峰 , 虽然只有一夜 , 然恰恰从此怀孕 。 而萧峰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尚且有子嗣的 , 不然当年他也断然不会自雁门关外折箭自戕 。 正所谓 , “教单于折箭 , 六军辟易 , 奋英雄怒”是也!退一步说 , 便是为了民族大义而果真不得不如此 , 亦会将自己的子嗣托付给义弟虚竹和段誉 , 可是——他没有!不过 , 他有一位同样重情重义且雄才大略的结义兄弟 , 也即大辽皇帝耶律洪基 。 及至萧坦思将此子身世告知耶律洪基 , 耶律洪基当真是悲欣交集 , 即时取名萧忠仆 , 顾名思义可见一斑 。 及至萧忠仆长至六七岁的年纪 , 耶律洪基将其父生平以及最终惨死雁门关的事实如实相告 , 萧忠仆虽心痛如剜 , 然丝毫不见嗔恨之意 , 反而更加亲昵于耶律洪基 。 耶律洪基大喜 , 当即册封萧忠仆为南院大王 , 世袭罔替!及至而今 , 萧忠仆也确实不负耶律洪基当日所望 , 之于大辽确确实实披肝沥胆精忠报恩!▲▲▲▲▲▲三人到得大辽国都虎思斡耳朵时已是夜深 , 城门早已关闭 , 只得于城外寻一客舍歇寝 。 次日侵晨 , 张丙丁已通过此前门径找到南院大王萧忠仆的府邸 , 在萧忠仆的引荐下三人及待正午已如愿见到耶律延禧 。果然不出张丙丁所料 , 耶律延禧虽然渴望有所作为 , 怎赖国力确实不敢与蒙古一拼高下 , 如若贸然应承大宋所请 , 一旦出兵激怒蒙古 , 蒙古大军则势必将国势衰弱的大辽夷为平地 。 是故 , 耶律延禧如实相告 , 先前大辽地大物博气壮如牛 , 而今虚有其表 , 无异于外强中干 , 根本不堪一击 。 若非大辽先前凭借先祖文治武功开疆拓土 , 令诸国皆闻风丧胆 , 便是今日自保尚且艰难!迦衣闻言 , 只得告辞 , 悻悻离去 。 耶律延禧先前得大宋皇帝重礼之资 , 这会自然不会怠慢迦衣三人 , 于是强留三人于宫中安寝 , 以王侯之礼相待 。常言 , “梁园虽好 , 终不是久恋之家” 。 迦衣深知此即大宋内外交困沉疴在身 , 于是只停歇数日便即辞别 。耶律延禧为表地主之谊 , 派遣萧忠仆护送而行 。 将及大辽边境时 , 迦衣深知大辽之于蒙古实乃“恐惧殊甚” , 明则护送实则不敢越界 , 万一为蒙古探子知晓 , 那么后果自是极为不敢深想 。自然 , 迦衣不会强人所难 。 更且 , 迦衣深知 , 蒙古一旦因故吞并大辽 , 那么实力只会大大增强 , 对大宋更是有恃无恐!这是迦衣的高瞻远瞩 , 更是她宁死不愿意看到的天下局势!萧忠仆当然也是明白此中厉害干系的 , 其本意也是如此 。迦衣三人辞别萧忠仆所部 , 骑马沿西夏小道而返 , 及至将达西凉府时 , 闻之其时刁民作乱 , 三人不敢惹火烧身 , 只得从小道入西凉府 , 进入西凉府后继续走小道 , 欲求直达西平府 。不料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眼前只有一条天险之道 , 谓之“幽林古道” 。 幽林古道是西凉府境内的一条最险最绝却最近的古道 , 是几乎贯通西凉府的核心官道 。迦衣先前率队前往大辽时 , 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条捷径 , 直到出得西凉府 , 从一个货郎那里探路 , 方才得知如行此道可以缩短十来天的路程 。 可是 , 此道凶险 , 寻常百姓和客商往往是不愿意冒险通行的 。 好在 , 彼时迦衣队伍实力强悍 , 些须刁民山贼根本奈何不得 , 走不走幽林古道倒无所谓 。 至少 , 当时也不那么急切 , 趱程自是要的 , 却不必冒险 。而眼下不同 , 这点迦衣心知肚明!因为此即只迦衣三人结伴而行 , 且四周大道刁民闹事官军拉网缉捕 , 一旦为官军抓获 , 运气好十天半月休想得脱 , 运气不好可能就得命丧于此!无奈之下 , 迦衣只得选择行走传言中凶险万端的幽林古道 。三人既是上得幽林古道 , 马匹便即无用 。 其左边是绝屻峭壁 , 坚硬如铁的岩石笔直向天 , 高达三十余丈 , 右边则是万丈深谷 , 白云尚在谷中环绕 , 仿佛云海一般 。 而居中 , 仅仅一条宽窄不一的岩石路 , 弯弯曲曲盘旋而前 , 有的地方一尺宽 , 有的地方三尺宽 , 最阔的时候也不过五尺!而此路径 , 据说长约九里之遥 , 当真胜于“噫吁嚱 , 危乎高哉……难于上青天 , 侧身西望长咨嗟!”迦衣三人弃马而行 , 各各皆寒毛卓竖 , 几乎魂飞魄散一般的狼狈 。 及至行出小半后 , 三人一皆后悔踏上此道 , 因为一旦不慎 , 便从此有来无回!设若便是被西夏官军擒获 , 只要一力哀求 , 拼命使钱 , 或许可以得脱——钱 , 有时候真的是有想象不到的妙用!在不同人面前 , 钱的功用都不相同 , 但大抵都能争取到一丝机缘 。 便是只要不死 , 也可以慢慢求得自由的时候 , 哪怕三年五载!而脚下这条幽林古道 , 无异“幽灵古道”!或许 , 这是谐音罢 。 幽灵古道才是这条路径的最真实本色 , 取名人为了吉庆 , 便更为“幽林古道” 。迦衣这样想着 , 已和两人惴惴而行了将近三里之遥 , 此时古道渐宽 , 或四尺或五尺不一状 , 虽亦凶险万端 , 但远比先前仅仅三尺的岩石更容易落脚 。 好比之前一直以野菜充饥 , 这会突然得到一碗稀米粥 , 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当然 , 此道之绝险实乃干系生死 , 自是亦非饥饱可比!再行一段 , 又是绝险之处 , 三人只得暂时停歇 , 却不敢向右望去 , 因为一旦眩晕 , 立马阴阳两隔 。 三人内心惶恐而悲苦 , 真心后悔踏上这条鬼门关 , 一发纷纷抬首远眺 , 张丙丁当即大惊失声道:啊 , 前面有人!张丙丁山贼出身 , 自来警觉 , 忽而发现前面出现数人 , 也是一律惴惴而行 , 唯恐坠下深渊 。 迦衣和欧阳笙放眼望去 , 只见最前面那人衣饰华贵 , 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 , 后面五人则便装素服 , 显见是主仆关系 。双方行至相距约莫三米处 , 迦衣朝那贵公子打扮者抱手施礼 , 那人亦回礼 。迦衣微微侧身 , 却腾挪不出分毫空间来 , 满是一脸和气地道:在下迦衣 , 有缘当此期遇阁下 ,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人笑笑 , 温言道:在下李……李……李弥月!李弥月说着 , 双颊突然飞红 。 他身后的随从乍然紧张起来 , 立时相阻:公子……公子!李弥月轻轻笑笑 , 朝身后随从眨眨眼 , 随从当即低头 。 迦衣鉴貌辨色心知对方诚挚无欺 , 立时言笑晏晏地道:我观公子 , 实在贵不可言 , 怎么也走如此险绝之道啊?李弥月一愕 , 微微沉吟 , 朗声道:此道人言鬼门关 , 我却偏不信 , 倒要闯上一闯!迦衣下意识地点点头 , 正色道:唉 , 如果有更好的选择 , 我倒真不愿意踏上这条鬼门关!李弥月“哈哈”大笑 , 眉飞色舞地道:公子也认为这是条“鬼门关”?迦衣轻声“嗯”了下 , 苦着脸道:自然 。 想我大宋江山万里 , 却不见有如此险地绝境之所 。李弥月亦“嗯”了声 , 细细朝迦衣三人望望 , 加重语气道:那是自然 , 大宋富甲天下 , 唉……远胜我西夏小国啊!迦衣笑笑 , 随即满是虔诚地道:国之大小无关紧要 , 旨在上下一心 , 诚若“文不贪财武不惧死” 。 公子此行 , 是欲何往?李弥月方欲开言 , 其身后随从又欲出言相阻 , 李弥月以手止住 , 淡淡地道:迦衣公子自是良善之人 , 说说无妨 。李弥月望向迦衣 , 满是和悦之色 , 随即敛容屏气地道:在下意欲前往大辽 , 看看有没有什么小本生意经营!迦衣似信非信地一笑 , 亦真诚道:哦……我们三人今方自大辽而回 , 不想……不想在此结识尊颜 。李弥月闻言霎时警觉起来 , 目光自迦衣身上缓缓扫到欧阳笙身上 , 而后落到张丙丁身上 , 跟着干笑道:迦衣公子 , 在此别过 , 咱……咱后会有期!迦衣意会 , 心知李弥月定是要务在身 , 绝非生意之人 , 是以抱拳施礼 , 朗声道:在此别过 , 公子珍重!言罢 , 迦衣缓缓挪开脚步 , 欲求避让李弥月一行 , 却不料李弥月一笑 , 自怀中摸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小刀 , 纵身跃起半丈之高 , 然后用刀精准地插入岩石裂缝 , 身体自然也悬壁而挂 。 迦衣三人惊叹之际 , 李弥月身后随从一皆效仿 。李弥月双颊乍即飞红 , 满是愧色地道:迦衣公子 , 在下得罪了 , 只能如此为公子让路 , 伏望公子理解 。迦衣方欲开言 , 不经意间望向右边深谷 , 但见白云缭绕雾色如乳 , 不禁心惊胆寒起来 , 感激地朝李弥月笑笑 , 忽而一哆 , 哽咽道:公子恩情 , 我等铭记!▲▲▲▲▲▲迦衣三人过得此道 , 简直是向死而生 。 此时已近黄昏 , 三人不便再行 , 张丙丁和欧阳笙寻得野味 , 三人饱餐一顿 , 夜宿山中 , 意欲明晨再行 。毕竟 , 当此幽林古道一行 , 胜于万儿八千里 , 其中惊险不安劳累至极 , 实若追星赶月一般凄惨!次日晨明 , 三人急欲尽快回归大宋 , 然后报知此行情状 , 之于针对蒙古意欲南征再作其他准备 。 临行之际 , 迦衣忽然感慨昨日“幽林古道”之险 , 不禁脱口道:设若当初我等前往大辽求援之际便行此道 , 或许未必成行!张丙丁闻言一愕 , 随即省悟过来 , 此时对迦衣抱有极大期盼 , 心想“你如行此道 , 没准根本不得过” , 却向迦衣媚眼而笑:殿下 , 如何不得过呀?迦衣看了他一眼 , 眼里一闪而过一丝怒色 , 却笑道:我们数十人并良驹百余匹 , 且不说欲献给耶律延禧的财宝 , 便是为这一道上山贼刁民准备的金银也是累赘之极啊 , 如何过得了这斗折蛇行之道!欧阳笙虽久居西北极苦之地 , 却不曾途径如此凶险的幽林古道 , 眼见迦衣如此言说 , 附言道:确实……若不得此行 , 殿下便无缘……无——欧阳笙本想说“殿下便无缘与我等相识 , 实在是大大的憾事” 。 这话若在知晓迦衣身份之前说出 , 其时恰如其分 , 因为西北汉子素来豪兴 , 往往结识志趣相投的朋友实比挣得千百两黄金更可贵 。 然眼下迦衣乃堂堂大宋皇裔 , 自己和张丙丁则乃布衣草民 , 相差简直是云泥之别 , 是以终于结识与否之于迦衣而言都未必重要 , 及此登即打住 。“唉 , 还是……当初还是不去此行的好 , 去了反而不美!”迦衣脸现悲惶 , 双眼望天 , 但见白云悠悠鸿雁悲鸣 , 不由长叹 。 右手轻轻按住胸脯 , 似乎摸到一轻薄如翼的物事——自己的画像 。张丙丁不知迦衣这话的意思 , 冒昧猜度以为迦衣正为此行失却那么多年轻的生命而悲怆 , 于是慌然拜伏于地 , 颤声道:殿下息怒 , 小人……小人愚昧……小人罪该万死!迦衣一愣 , 当即会意 , 赶紧上前一把扶起张丙丁 , 笑吟吟地道:这……这是他们的命……不……不能怪你!张丙丁感恩戴德地起身 , 仍然低着头 , 把眼偷偷向迦衣瞧去 , 只见迦衣似乎没有丝毫愠色 , 登时宽心 , 低低地道:殿下 , 小人有一事不……不解!“嗯 , 你说 。 ”“殿下命小人遣散那些……那些山贼 , 本在情理之中 , 却如何硬命小人将殿下呈献大辽皇帝的财宝也给他们分得呢?”“国家安危乃是关乎国运之大事 , 绝非金银可左右 。 更且 , 前番耶律延禧虽剿灭蒙古安置在边境上的山贼 , 但为怕开罪窝阔台 , 竟然亲派使臣安抚 , 便此一举 , 足见耶律延禧内心是惶恐的 。 ”迦衣说完 , 不经意间目光与欧阳笙相遇 , 迦衣乍然收回 , 跟着旋身 , 继续道:这些山贼素来打家劫舍惯了 , 若非为了生存——为了贪图一时的富贵快活 , 他们是不愿意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的 。 虽则今番为你强行驱散 , 他日一旦生存艰难 , 照旧可以啸聚一起 , 继续刀尖上过活的日子 。 果真到了那时 , 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这一道上无辜的百姓!“这些财宝分发给他们 , 足以令他们从此‘乐不思蜀’ , 十数年之内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 ”欧阳笙似乎如拨云开雾一般豁然 , 立时插言 。迦衣点头 , 极为赞赏地道:欧阳大哥所言极是 , 正所谓“虚沾焦举为寒食 , 实藉严君卖卜钱” , 在这个世界上 , 钱能解决他们的一切烦恼!迦衣话落 , 三人默然 , 但内心自是深信此法是彻底瓦解这些亡命之徒继续作恶造孽的最佳手段 。常言 , “穷在闹市无人问 , 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且看杯中酒 , 杯杯先敬有钱人”;亦且 , “你若穷 , 十字街头使八方抓钩 , 抓不住亲朋好友;你若富 , 深山老林用刀枪棍棒 , 赶不散势利宾朋”!人生在世 , 确乎如此 , 山贼自然不可例外 。 迦衣此举 , 无疑是神来之笔!▲▲▲▲▲▲三人来到西凉府城外一处驿站 , 迦衣用先时父皇赏赐的一只手镯换了三匹宝马 。 其时 , 驿站驿丞因病去城里看视 , 只留三名驿卒照应仪仗、车马等物事 , 当此合该迦衣三人运气好!其中一名驿卒系犯了事的军官 , 西凉府长官受皇帝之托念其功劳颇大 , 聊且发此服刑 , 并不送去收监 。 迦衣三人若无马匹 , 自西凉府至西平府一路上必受千磨万难 。 可是 , 先时和其中两名驿卒好说歹说 , 两人就是不允迦衣所求 。 无奈之下 , 迦衣厚着脸皮去自降身份哀求一旁的一个四五十岁的驿卒 , 一眼瞧去 , 直如铁打的汉子一般 , 浑身上下肌肉处处坟起 , 便是穿着颇厚的戎装 , 亦无法掩饰其彪悍的体魄 。那汉子见问 , 用眼瞟了一下迦衣 , 登即虎着脸厉声道:良驹……他妈的 , 马就是马 , 猪就是猪 , 什么刁驹娘猪的!张丙丁和欧阳笙此即早已按耐不住 , 若非迦衣先时再三叮嘱 , 此时早已发作起来 , 便是果真打起来 , 在这荒野之处 , 三人也未必便输给这三名驿卒 。 毕竟 , 虎背熊腰者往往不愿意使巧劲 , 只此一着便远是不及迦衣三人胜算大 。迦衣眼见张丙丁和欧阳笙迈着沉重的步子过来 , 伸手挡住 , 依然笑吟吟地向那汉子道:大哥 , 小弟途经此地 , 欲往大宋去瞧瞧 , 看看有无小本生意可做 , 不想却丢失了马匹 , 不得不求助大哥给个方便啊!迦衣突然想起李弥月来 , 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小本生意”四字托词而出 。 因为一瞥之间 , 迦衣发现此汉子和李弥月身后相随的几名侍从极为相似 , 都是铁一样的汉子 , 长相极为粗犷而彪悍 。 这汉子眼见迦衣如此低声下气 , 近乎卑躬屈膝一般的姿态 , 不禁愕然 , 转盻间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唉 , 罢了……老夫是个没用的军人 , 本来是疆场上耍狠的角色 , 现在却屈身于此 , 和牛马为伴 。 只因公子适才说话太过文绉绉 , 因此心里生气 。迦衣闻言开怀 , 态度始终恭敬 , 正色道:敢问是否是小弟方才所言“良驹”一词?那汉子点点头 , 迦衣遽然手足无措起来 , 缓缓自怀中摸出一只金光闪闪的手镯递给眼前汉子:大哥 , 些须诚意 , 还望大哥收下 。那汉子实乃粗鲁之人 , 自是不识天下宝物 , 然不经意间向迦衣手中物事轻瞥一眼 , 登即大惊 , 变色颤声道:啊……美人镯!迦衣闻言而震 , 当即瞠目结舌起来 , 舌桥不下地失声道:大哥 , 你……你识得此物?那大汉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美人镯 , 咧嘴笑笑 , 仿佛入定一般 , 跟着呓语道:实不相瞒 , 在下……在下公羊岁猪!▲▲▲▲▲▲不错 , 眼前之人 , 正是早年西夏天下兵马大元帅公羊岁猪!公羊岁猪本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 早年一直在山间放羊养猪为生 。 及至双亲亡故 , 又无别的谋生之道 , 孤零零一个人常为村里人笑话:姓氏公羊 , 大名岁猪 。 而他终年的职业恰恰是牧羊养猪!先前 , 每当村里人笑话他时 , 无不以此为切入点 , 嬉笑怒骂无所不及 。 也许正赖于此 , 公羊岁猪尽管双亲不在 , 然顿顿不短吃喝 , 且他素有兼人之勇 , 能吃能喝力大无比 , 不待弱冠便已生长得虎虎生威 。可是 , 自小和他开玩笑惯了的同伴 , 其中一个成了当地有名的混混 , 成天吆五喝六成群结队地游手好闲 。 一次 , 仗着自己人多势众 , 便要抢夺公羊岁猪的羊羔 , 且破口大骂 。 如此行径 , 直如虎口拔牙一般挑衅!常言 , “是可忍 , 孰不可忍”!公羊岁猪终于当此爆发了多年的积怨 , 数十拳脚下去 , 三个混混当场毙命 , 其余的个个奄奄一息 。 无奈之下 , 公羊岁猪只好潜逃 , 远走他乡 。彼时 , 尽管乡亲们成群地将其包围 , 实所谓“水泄不通” , 却无一敢公开拦阻 。“汉代多豪族 , 恩深益骄逸 。 走马踏杀人 , 街吏不敢诘” 。 只可惜 , 公羊岁猪没有读过这几句诗 , 不然他或许内心不尽然全是负疚感 , 甚而边走边唱 , 激昂豪迈而过 。的确 , 有些人 , 当真该死 。 恰如杨志刀下的牛二算一个 , 武松拳下的西门庆算一个 。 自然 , 公羊岁猪拳脚下的这些混混 , 亦当此报 。公羊岁猪一路潜逃 , 虽后面有官府缉拿 , 但他竟次次化险为夷 。 为保万全 , 无奈之下参加官军队伍 , 因屡立战功层层提拔 , 终于官居天下兵马大元帅 。 其时 , 西夏之于蒙古 , 实乃夹缝求存仰人鼻息之状 , 几乎唯蒙古而马首是瞻 。 当此之际 , 公羊岁猪不从 , 内心刻刻“怒发冲冠” , 每每“枕戈泣血” , 屡屡违抗皇帝严旨重办进犯的些须蒙古兵将 。 不想 , 这些蒙古兵将实乃巴根安置于此 , 故意试探西夏用意的诱饵 , 形同“风向标” 。 一旦西夏不屈 , 则有了用兵的口实 。哪知 , 公羊岁猪全然不明此理 , 不解圣意 , 仍然是铁律之下法度无情 。 更且 , 公羊岁猪曾经杀人的事实也由谗佞小人报知了皇帝 , 皇帝得知公羊岁猪原来是此等重犯 , 不由大怒 。 由是 , 朝堂之上公羊岁猪当场为皇帝革职 , 念其功大暂且收监 , 万一蒙古那边发话 , 则再行定夺 。当时 , 巴根正自大宋仓惶而返 , 深信国内巫师所言 , 正欲力劝蒙古王切切不可进犯大宋 。 途径西夏国境时 , 西夏皇帝为结好巴根 , 将祖上数代先皇相传的极品“美人镯”欲进献蒙古王 。 同时 , 将公羊岁猪解上囚车 , 押至馆舍之侧 , 只要巴根问罪 , 便立时斩首 。哪知 , 盛宴之上 , 年老的西夏皇帝李乾顺究竟是老谋深算 , 察言观色之间已探知巴根此行实乃大损国威 , 几乎是颜面扫地折戟而返 。 便是此刻到了西夏国内 , 依然犹如芒刺在背 , 恐惧殊甚 。自然 , 李乾顺没有把那只祖传之宝献给蒙古王 。 因为他大概判断便知 , 大宋一定有将蒙古死死压制的法宝 , 无论兵书、奇人亦或鬼蜮伎俩 , 总之——普天之下 , 能让巴根如此畏惧的君王 , 绝无仅有!不久 , 赵扩为交好周边国家 , 主动派出使臣不惜重金为资 。 李乾顺为了表示诚意 , 忍痛将这只无价之宝献给大宋皇帝 。 赵扩当然知晓此物的金贵 , 然彼时尤妃刚死 , 自己悲戚欲绝 , 转而将之赐与才出生不久的迦衣 。而当年 , 那个送宝交好大宋之人 , 正是眼前汉子公羊岁猪!不想 , 一晃竟已二十多年过去了 , 真真是前尘如梦啊!▲▲▲▲▲▲迦衣听完 , 亦自感动 , 躬身拜伏于公羊岁猪的面前 , 公羊岁猪心知手持此物者定是大宋皇亲国戚甚而便是当今皇帝 , 赶紧亦拜伏于地 , 哆嗦着摇首力拒 。公羊岁猪当然不敢接收此物 , 毕竟这是西夏与大宋的国礼!迦衣亦不强人所难 , 双手扶起公羊岁猪来 , 抿嘴浅笑 , 正色道:所以 , 后来……大帅便被发配至此了?公羊岁猪怅然 , 点了点头 , 悲伤地道:是啊 , 为贵国送完此宝 , 皇上便此发落 , 不杀……亦不用!公羊岁猪见迦衣不解 , 忿然道:唉……毕竟 , 蒙古国雄踞漠北虎视天下 , 如要踏平我西夏实乃不费吹灰之力 , 俯仰之间便可成愿!迦衣苦笑 , 似乎对公羊岁猪起了无限的同情之心 , 温言抚慰道:看来 , 大帅的仕途并不由阁下决定 , 亦不由贵国皇上决断 , 实乃重系蒙古啊!话落 , 两人皆笑 。 迦衣感念公羊岁猪并不深究自己的身份 , 局促立释 , 登即畅怀 , 主动言道:我叫迦衣 , 是大宋皇……皇裔!公羊岁猪闻言 , 再拜 , 笑道:小人早便猜到了 。迦衣轻声“嗯”了下 , 继而道:如大帅不弃 , 回国后我求父皇致书贵国皇上 , 让他念在大帅昔年千里送宝的功劳上 , 重新启用阁下 。公羊岁猪似乎不敢置信 , 瞪着迦衣激动地道:当真……当真可……可行?迦衣略略沉思 , 肯定地道:大帅宽心 , 我道可行!话落 , 公羊岁猪遽然热泪盈眶 , 狠狠拜伏于地 , 磕头不住 。 一旁的张丙丁瞧见 , 亦感动不已 , 同时嘴角轻轻上扬 , 笑意浮现 。▲▲▲▲▲▲迦衣三人得公羊岁猪亲自挑选的三匹良驹 , 只数日间便到得西平府 , 又数日便入大宋国境 。 此时 , 乐融早早便率队在国境上恭候 , 其中也有当日相随迦衣不避万险 , 千里迢迢远赴大辽的三名将士 , 只此三人活命 。 他们 , 一皆同岁——十八岁 , 花一样的年岁 , 火一样的后生 , 却历经生死!迦衣瞧见 , 当即颤声逐一唤出三人的名字来:元果侠、陈金酒、赵乞火!当然 , 也有张丙丁的亲信随从米鱼书 。 迦衣和张丙丁见到自己的心腹 , 无不动情大悦 , 几乎落泪!▲▲▲▲▲▲原来 , 元果侠、陈金酒和赵乞火一行五人那日为张丙丁所率领的山贼追击 , 惶惶无路之际 , 其中两人断后 , 三人就此得脱 。 随后 , 辗转见到大辽皇帝耶律延禧 , 报知如此 。 欲求恭请耶律延禧出兵解救迦衣 , 不想耶律延禧因前番为抢夺赵昀送给他的财宝而一举歼灭山贼 , 始知乃蒙古人故意安置于此的亡命之徒 , 意欲何为耶律延禧当然心知肚明 。 自此 , 耶律延禧再也不敢轻易小觑此间山贼 , 但凡这些山贼不在大辽公然闹事 , 他皆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以 , 三人只得废然而返 , 一路上拼命赶路 , 亦自幽林古道过西凉府 , 而后达西平府 , 至于国境时为戍边将军识得 , 派兵护送三人归返 , 同时将一名嫌犯押解到都城临安受审 。 三人细细瞧视 , 识得那人正是追杀自己队伍的山贼之一米鱼书 。所谓 ,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 三人登时便要结果米鱼书 , 米鱼书慌然报知情由 , 表示“自己一行数十人皆为西夏乱兵杀害” , 并自内衣中拿出迦衣当日的手书来 , 于是四人一同至临安 , 报知赵扩 。赵扩得晓迦衣无恙 , 一颗久悬之心终于落下 , 重重厚赏四人 , 并令四人同与乐融前往边境 , 迎接迦衣的归来 。▲▲▲▲▲▲迦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一行千里 , 同甘共苦的三位壮士 , 当即决定把三人留在身边 , 是为贴身侍卫 。到得临安城 , 迦衣自去拜见父皇赵扩 , 首先便要遂了公羊岁猪的愿 。 欧阳笙独自去琴瑟村祭奠自己的父母 , 乐融则带着张丙丁和米鱼书回到府邸 。 乐融得知张丙丁乃前朝大将张宪之后 , 更是对之青眼相看 , 更且皇帝赵扩在读阅迦衣书信后 , 已下旨为张丙丁正名昭雪 , 升为乐融下属 , 同朝参政 。且说那米鱼书 , 现年不过十八岁 , 早年父亲是私塾先生 , 母亲独自带着他在乡下过活 。 某年暮春之后 , 父亲远赴他郡受教 , 不想为山贼害死 。米鱼书长大后 , 为了替父报仇 , 自愿加入山贼队伍 , 因通文墨而为张丙丁看重 。 及至后来 , 通过张丙丁打探得知 , 十年前害死自己父亲的山贼已全部为耶律延禧歼灭 。 彼时 , 其母得知此情 , 自谓大仇得报 , 遽然含笑而死 。自此 , 米鱼书忠心追随张丙丁 , 及至而今 。▲▲▲▲▲▲迦衣回宫 , 父皇已在宫门口迎侯 。 迦衣努力抑制内心的激动 , 双脚却早已不听使唤 , 一阵风似的便冲到赵扩面前 。 方欲盈盈下拜 , 却惊奇地发觉 , 自己辞别父皇不过数月 , 然父皇两鬓显然已生出几缕华发来 , 微微飘荡银白如雪 。父皇眉欢眼笑地望着自己 , 柔和的目光中所透出的尽是浓浓的父爱之情 。 迦衣尚未开言 , 双膝已重重拜伏于地 , 身子俯下之时为一双宽大的手掌托起 。迦衣一颤 , 缓缓抬头 , 目光和赵扩不过尺许之遥 , 泪水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 哗地滚了出来 , 哽咽道:父皇……儿……儿臣给父皇叩安 , 祝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孩子 , 你……你终于……终于回来了!”赵扩亦哽咽着 , 极为艰难地喘着粗气 , 期期艾艾地说完这句话 , 双臂已牢牢将迦衣揽入怀中!迦衣幸福地依偎在赵扩肩头 , 回想离别父皇的这百来天的日子 , 真真是刀光剑影如履薄冰 , 蓦地心潮澎湃 , 千百种感情即时便在胸间泛滥起来 , 宛如滔滔洪流 , 奔腾不息!饶是如此 , 迦衣只化作一句浅浅的温言之辞:父皇 , 咱……咱回宫!赵扩激动 , 哽咽着道:好……好……回……回宫!说着 , 赵扩紧紧地攥着迦衣的双手 , 尽管不便于行走却仍是如此 , 仿佛只要一松开 , 他的迦衣公主便要永远地离他而去!两旁的太监和宫女们瞧见 , 无不感动 , 一皆落泪 , 纷纷垂首悄悄地拭去 。▲▲▲▲▲▲赵扩自登基以来 , 一直居住在坤宁殿 , 龙辇自然也至坤宁殿落轿 。 这时 , 赵昀神色慌张地自远处百米外急急快步过来 , 而后给赵扩请安 , 随即向迦衣问好 , 言语之间眼神飘忽 , 似乎游移不定 。“皇兄 , 小妹好想你呀!”迦衣见着赵昀 , 遽然神采飞扬 , 满脸堆笑地道 。 赵昀闻言 , 显然大出意外 , 但眼睛仍不敢与迦衣对视 , 忽而落到赵扩紧紧攥着迦衣的双手上 , 顿时醋意骤升 , 酸酸地一笑 , 行腔咬字地道:迦衣妹妹呀 ,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 , 父皇当真是想你想得紧呀 , 日日派出骑兵往返于边关 , 但凡有你的消息便是跑断了马腿也不许停歇一刻 , 胆敢违令者一律军法处置!赵昀说的是实情 , 但开言之际忽而想到那日赵扩思念迦衣 , 独自于深夜行至大庆殿 , 茫然自语的一番话 。 此即 , 迦衣平安归来 , 赵昀不禁深深地惧怕起来 。 先前得知迦衣将返 , 于是连连“惶惶不可终日” , 甚而时不时疑心生暗鬼!幸好 , 迦衣不是男儿身 , 这是赵昀唯一的竞争优势 。 然而 , 迦衣女扮男装不是一路千里远行 , 甚而瞒过了大辽皇帝了么——这是潜在的威胁 。 如果说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仅仅来自于此 , 或许也不能称作“恐”和“惧”了!那日 , 时敢当公然揭示自己设计陷害迦衣——自己的亲妹妹 , 父皇虽然极力向着自己 , 不惜用威严之色暗示时敢当从而袒护自己 。 然赵昀后来细思之后 , 终于明白此中深意 , 尤其是亲眼目睹父皇那日在大庆殿的一番自语说辞后 , 更是豁然——作为一代帝王 , 他必须先有国的大局 , 方有家的父爱!如果时敢当的说辞一旦公诸于众 , 那么自己的储君地位肯定彻底结束 。 当此之际 , 迦衣远在千里之外 , 生死未卜 。 于此 , 则大宋可谓后继无人 。 而父皇深深地明白先祖始有江山的掌故 , 所以后继之君无不将立储放在第一位 。数百年来 , “黄袍加身”无疑是一个生生世世萦绕在历代赵氏子孙心头的噩梦!唯有储君英明神武 , 方可天下太平 , 四海一体 。 否则 , 离上之心永远无法彻底斩除 。迦衣见赵昀似乎神思飘荡 , 灵魂出窍一般傻傻地看着自己 , 稍一迟疑 , 方欲开言 , 但见赵扩猝然沉下脸来 , 瞪着赵昀冷冷地道:迦衣公主千里迢迢赶回来 , 朕要单独设宴为她洗尘 , 你有事……自去忙!“你有事……自去忙”!这句话 , 不是刀子 , 胜似刀子 。 听在赵昀耳中 , 已然表明迦衣在赵扩眼里 , 确实更比自己重要千百倍!赵昀心中酸苦 , 身子晃了几晃 , 唯唯诺诺地俯首辞去 。 这时 , 一阵风吹来 , 赵昀的衣袍被高高掀起 , 突然想起了那件貂皮大衣 , 眼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念想 , 随即黯然 , 微微黯吟:唉 , 或许是父皇自小的偏爱 , 终于导致兄妹之间的间隙 , 及至“情转薄” 。 若非如是 , 自己如何便舍得用那件貂皮大衣作为威胁亲妹妹的利器?▲▲▲▲▲▲“父皇 , 怎么不见时公公呀?”一张三尺见方的玉桌上 , 只有几盘精致的小菜和一瓶储藏近百年的酴醾香 。迦衣是不饮酒的 , 赵扩也对酒不感兴趣 。 可是 , 这个时候 , 这瓶自先帝爷时便储藏的美酒却端了上来 , 自然是赵扩的拳拳父爱之情 。赵扩见问 , 骤然显出痛苦之色 , 但一瞬即过 , 随即笑吟吟地道:时公公打你小时候便最喜欢你 , 一直和你最亲 , 是……是父皇身边最信赖的……心……心腹!可是 , 他……他背叛了朕!赵扩艰难地说完这句话 , 当即气喘起来 , 同时脖子微微一仰 , 一大杯酒便咽了下去 。 迦衣瞪大眼睛 , 似信非信地眨了眨 , 赵扩却不住地咳嗽起来 , 双颊涨得通红 。 迦衣起身 , 轻轻替赵扩捶背 , 轻声道:父皇……可是……可时公公——赵扩缓缓摇手 , 示意迦衣不要再说 。 迦衣无奈 , 当即咬住后面的字头 。 两人沉默片时 , 赵扩亦停止了咳嗽 , 拉着迦衣的手 , 示意她坐回座位 , 然后夹了一片醋溜鱼在迦衣的碗里 , 同时轻轻举杯 , 迦衣跟着擎杯 。赵扩脸上浮现一丝愧疚 , 嘎然道:孩子 , 父皇对不住你!迦衣一颤 , 满是愣然 , 下意识地瞧了瞧周围 , 却不见乔碧落的身影 。 赵扩仰脖 , 登即酒尽 , 脸上淡淡的红晕掩饰了内心的不安 , 跟着柔声细语地道:碧落呀……乔碧落 , 是时公公的同谋!闻言 , 迦衣一惊而起 , 痴痴地看着赵扩 , 仿佛不认识一般惊惶起来 。 面前的酒水为衣袂带翻 , 流得满桌 。 迦衣尽管满腹狐疑 , 却亦无可奈何 , 身子似乎僵硬 , 带着哭腔幽幽地道:父皇呀 , 碧落自小相随孩儿一同成长 , 十数年来不曾相离 。 若非前番突然犯病……不适 , 一定是相随孩儿……迦衣此刻心乱如麻 , 但脑海里却如电闪过一个个莫名的念头 , 相互折冲 , 彼此矛盾起来 , 愈发致令心中悲苦:碧落 , 缘何偏偏在自己当日临行之际突然病倒 , 是真病还是另有原因?自己此行几经生死 , 碧落幸好没有一路相随 , 不然恐怕永远回不来了!碧落 , 难道……难道真的是时公公……同谋?时公公服侍父皇数十年 , 缘何要背叛他……缘何偏偏在自己远赴大辽之际行此背叛之举?如果 , 不是背叛 , 那真相又是什么呢?难道 , 父皇对自己有隐晦之处——不会啊 , 他自小将自己视若珍宝 , 自己得到的宠爱远远多于皇兄 , 甚至是他的十倍!因此 , 皇兄自幼而今 , 从来不敢在自己面前装大 , 倒一直是自己有意谦让 , 给他做兄长的尊严 。 真相……真相究竟是什么!迦衣内心如麻 , 眼里却含笑地望着父皇 , 轻轻点了点头 , 木然地坐下来 。 赵扩显是心虚 , 明白迦衣和乔碧落情谊深厚实乃堪比姐妹 , 自己当日为了保全赵昀而不得不将时敢当和她逐出皇宫 , 这当真是无奈之举啊!赵扩黯然回思 , 自是痛苦不已 , 一如撕心裂肺!跟着 , 缓缓站起 , 走到迦衣身后 , 双手搭在她的肩头 , 轻轻俯下身去 , 侧着左脸在她的头顶满是深情地蹭了蹭 , 心道:孩儿啊 , 父皇知道你心怀质疑——深深的质疑!可是 , 当此大宋危难之际 , 父皇实在没有办法啊 , 当初一旦天下人知晓你皇兄竟然设计陷害于你……骨肉相残 , 则势必人人自危继而天下大乱 , 而你又远在千里之外生死未卜啊!哪怕 , 父皇明知你皇兄不成器 , 仍然要极力保全于他啊!唉 , 父皇的这些苦心……没法说出来啊 , 难啊……身为一国之君实在是太难了!忽然 , 一滴泪落到迦衣头上 。 迦衣觉知 , 身子微颤 , 反手紧紧握住赵扩搭在自己肩头的双手 , 哽咽道:父皇 , 孩儿……儿臣……儿臣誓死忠于父皇!迦衣话落 , 赵扩悲欣交集 , 强忍泪水 , 缓缓点头 。 无疑 , 这话表明 , 无论真相如何 , 迦衣不会追究 , 她相信父皇的话 , 更深信父皇的难言之痛!父皇 , 永远是她心中的神祇 , 唯一的神祇!▲▲▲▲▲▲晚上 , 迦衣回到自己的储秀宫 。 此时夜已深 , 但迦衣毫无睡意 , 独自静坐窗下 , 抬眼仰望明月 , 但见冷冷的月光射将下来 , 乍然之间顿觉寒气侵骨 , 甚而凉到心底!迦衣自怀中摸出那幅画像 , 缓缓展开 , 内心霎时翻江倒海起来 , 满是悲惶之色 , 低低自语道:唉 , 不论是谁 , 暂且不论了!话落 , 一滴泪落在画纸上 , 在溶溶月色的映衬下 , 一闪一闪晶莹如玉 。迦衣知道 , 乔碧落、父皇和皇兄 , 甚至时敢当……都知晓自己女扮男装的行迹 。 父皇说时敢当“背叛” , 碧落是同谋 , 难不成作这幅画的幕后主使便是……时敢当……乔碧落?迦衣这样想着 , 忽然头痛欲裂 , 急急地将画纸叠好放入怀中 , 踉跄地移步至床 , 旋即倒头便睡下 , 隐隐抽泣起来 。▲▲▲▲▲▲欧阳笙祭拜过父母 , 又修缮过茅屋 , 已十来天不见迦衣 , 正自念怀 , 忽然一顶官轿由几名身着皇宫侍卫衣着的轿夫抬到 , 于先领路的正是此前在边境见过的元果侠、陈金酒、赵乞火 。欧阳笙知道 , 迦衣到了 。 此即 , 他不知是以兄弟之情面见迦衣兄弟呢 , 还是执皇家礼仪面见皇子殿下 。 正踌躇之际 , 乍然闻见元果侠、陈金酒、赵乞火扯着嗓子齐声大叫:迦衣公主驾到!六个字 , 一字一字字正腔圆地自三人嘴里嘣了出来 , 直听得欧阳笙懵头转向 , 如临云端 。 正惶恐之际 , 一个相貌清秀衣饰华贵且光彩照人的姑娘自轿中笑靥如花地缓缓出来 , 正是迦衣!“啊……迦衣公主!”欧阳笙在心里暗道 , 却满是一副舌桥不下的神色 , 仿佛失忆 , 傻傻地望着迦衣 , 两条腿不自觉地慢慢跪下 , 却为迦衣抢先伸手托住 , 顿时一股清雅的暗香绵绵袭来 , 令人神醉 。迦衣眼见欧阳笙仿佛梦中 , 不由低头赧然而笑 , 妩媚地道:欧阳大哥 , 怎地不认识你的“迦衣贤弟”啦?欧阳笙眨巴着双眼 , 期期艾艾地道:啊 , 不是不……啊 , 简直像……太神了 , 像变戏法一般!迦衣双手背后 , 神气地努努嘴 , 满眼堆欢地道:可惜哦 , 今日见过 , 再变回去可就难咯!欧阳笙惊喜 , 眉飞色舞地激动道:不变回去最好……最好啦!还是……还是这样最好!迦衣一颤 , 轻轻咬住下唇 , 眼色浮动 , 脸上遽然显出一丝振奋之光 , 立时强自收敛起来 , 却羞涩地柔声道:当真最好?欧阳笙动情地望着她 , 局促地脉脉道:最好 , 当然最好啦!迦衣闻言 , 忽而泪下 , 自袖中亮出一枚金锁片 , 上面红字历历可见:公子世无双 。欧阳笙一笑 , 也缓缓拿出金锁片 , 递到迦衣面前 , 两块金锁片齐平 , 正是:陌上人如玉 , 公子世无双 。▲▲▲▲▲▲常言 , “人急偎亲” 。 试想 , 迦衣的“亲”在哪里?父皇、皇兄、碧落还是时公公?或许 , 正是这些自己认为最亲近的人 , 给了自己最无情的寒心之举——那幅画!凄凉夜 。寒心泪 。缱绻无眠 。在这些日子里 , 迦衣真真不知道究竟谁是自己的“亲”?日日夜夜苦思 , 始终没有答案 。 或许 , 萍水相逢的欧阳笙可当此字 , 可托余生吧!“萍水相逢未必三生有幸 , 歌舞升平定能动人心弦!”迦衣脱口道 , 乍然芳心蠢蠢 , 终于迫不急待地来了 , 她内心凄凉 , 惶惶恐恐 , 她……心底需要有一个依托 , 肩头需要有一个依靠!▲▲▲▲▲▲茅屋前 。香荔下 。荷塘边 。迦衣依偎在欧阳笙的肩头 , 长长的眉睫轻轻闪动着 , 脸上挂着浅笑 , 满是爱恋地瞪着欧阳笙:真的要去参军?欧阳笙点点头 , 正色道:你……我究竟身份相差太大 , 我只有参军才可以平步青云 , 最终和你举案齐眉!迦衣抿嘴笑笑 , 极是赞许地点点头 , 欧阳笙继而道:师父曾教过我一些兵书战策 , 我有信心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迦衣不说话 , 依旧静静地听着 , 时不时眨动几下长长的睫毛 , 似乎亦如赞许 。“夫妻呀 , 最好门当户对 。 可惜 , 你身在帝王之家 , 这个夙愿是成不了的了 。 不过 , 哪天我倘有封侯拜相的机缘 , 或许就……”欧阳笙说着 , 突然顿住 , 后面的话他知道便是不说 , 迦衣也明白 。“唉 , 你……你想多了 。 即便我身为千金之躯 , 那又如何……还不只是一个小女子 , 终究……终究是要回归家庭的嘛!”欧阳笙点头 , 表示认同 , 忽而瞧见远山如黛浮云若狐 , 登即一颤 , 双眸顿时呆滞起来 , 似乎想到了什么 , 死眉瞪眼地道:多年前 , 我在大辽边境遇到一位老和尚 , 但见他自吟两句佛偈似乎非常深刻 , 一直牢牢记着 , 仿佛印刻一般 。“哪两句?”“千年狐妖罪孽深 , 百千万劫修此身;可怜同巢哀哀骨 , 尘缘因果续恨长 。 ”迦衣闻言 , 忽而一振 , 痴痴地望着欧阳笙 , 脱口道:啊……这是几年前的事?欧阳笙见问 , 眨了眨眼 , 努力回思着 , 迦衣逼视着他 , 正色道:两年前的一个冬季 , 对不对?欧阳笙一愕 , 颤颤地点了点头 , 惊奇地道:嗯……你……你咋知道?迦衣正襟危坐 , 似悲似喜地道:那年冬天 , 我一连在梦中十数夜梦见这个偈 , 也牢牢地记住了 , 不曾对任何人说知过 。话落 , 两人对视 , 皆自惊疑 。 良久 , 两人似乎心有灵犀 , 同声道:或许 , 这就是所谓的‘前缘’吧!迦衣点头 , 欧阳笙亦点头 , 两人笑得灿烂 , 双眸精光闪动 , 随即一发轻轻地吟道:千年狐妖罪孽深 , 百千万劫修此身;可怜同巢哀哀骨 , 尘缘因果续恨长……可怜同巢哀哀骨 , 尘缘因果续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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