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衣公主

太白曾歌曰:白日何短短 , 百年苦易满 。 苍穹浩茫茫 , 万劫太极长 。 麻姑垂两鬓 , 一半已成霜 。 天公见玉女 , 大笑亿千场 。 吾欲揽六龙 , 回车挂扶桑 。 北斗酌美酒 , 劝龙各一觞 。 富贵非所愿 , 与人驻颜光 。的确 , 人生中 , 最难抓住的是时间;最无可奈何的 , 还是时间 , 因为“逝者如斯夫 , 不舍昼夜” 。迦衣在赵扩的呵护下 , 一晃眼便过了二十年 , 仿佛只在弹指之间 。此时的迦衣公主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 无论远观近视 , 一皆堪比沉鱼落雁之姿 。 一袭秀发直若瀑布飞溅 , 双瞳剪水顾盼生辉 , 肤如凝脂而齿如瓠犀 , 弱骨丰肌而美艳绝伦 。不唯如此 , 迦衣绝非倚仗天姿而自矜于人 , 虽贵为公主仍十分喜好读书 , 礼贤下士而平易近人 。赵扩在得女之初便向尤妃许诺 , 日后请博学鸿儒为其授业 , 使之懂音律通诗书 。据说 , 自赵匡胤作计“黄袍加身”而位及九五 , 此后便力行仁政重文轻武 , 从而大宋文风极盛 , 及至宋真宗赵恒时 , 竟然出现“富家不用买良田 , 书中自有千钟粟 。 安居不用架高楼 , 书中自有黄金屋 。 出门莫恨无人随 , 书中车马多如簇 。 娶妻莫恨无良媒 , 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时代风气 。自然 , 赵扩不会见视迦衣贵为公主而“有德无才” 。 是故 , 十余年来 , 迦衣耳濡目染之所学尽皆出于当时顶尖授教之师 , 无一日不得其益 。 即便每每赵扩遇见朝政难解之事 , 设若问及迦衣 , 虽并非一律清答明白 , 却也极有见地 , 远非一般王公子弟可比 。此时正是上朝时间 , 赵扩正在和大臣们商议边患之事 , 迦衣突然出现在偏殿门口 , 然后不停向赵扩招手使眼色 。 一旁的时敢当瞧见 , 心中一喜 , 缓缓转过身朝赵扩示意 , 赵扩此时方知迦衣便在一旁 。赵扩此时已执政二十余年 , 国家富足社会安定 , 自然极得臣子们的拥护 , 而且对迦衣公主的挚爱远远超过任何一位皇子 , 所以没有任何顾忌 , 轻轻挥手示意迦衣过来 , 站到自己身边 。迦衣得旨 , 一跳一蹦地跑过去 , 赵扩故意沉下脸 , 压低声音道:贵为公主……成何体统……成何……迦衣见说 , 朝赵扩吐了吐舌头 , 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赵扩身旁 , 宛如一朵将开未开的出水浮莲 。众大臣虽尽皆认识迦衣 , 但从未见及迦衣站到朝堂上“监政”的时候 。 自然 , 不少大臣紧绷的神经忽而松弛下来 , 一发向迦衣瞧去 , 仿佛稀世珍宝 。赵扩觉知 , 轻轻咳嗽几声 , 右手微擎 , 指着史弥远拿腔做势地道:宰相大人 , 你继续说!史弥远闻言朝赵扩拱手 , 极尽虔诚道:陛下 , 韩相已故去多年 , 先前他所主导的对金策略 , 老臣以为大为不妥 。赵扩微笑 , 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问:如何不妥?话落 , 迦衣开始紧张起来 。 因为就在七八年前 , 韩侂胄太师——亦是自己的授业恩师之一 , 其所主导的“防金抗蒙”方略皆系出于岳武穆治军之策 。迦衣记得 , 韩恩师曾言道 , 大金朝虽有南侵之心 , 但其子嗣不肖 , 不能继承其先祖雄风 , 是以不足为惧 , 而蒙古则不然 。蒙古国本来游牧漠北 , 自铁木真一统草原后 , 将这个民风彪悍的部落强加训练 , 不单在军事方面可以虎视天下 , 在教育子嗣方面也极具韬略 , 因此其后继之君远是大金皇子所不能比拟的 。韩恩师的意思很明显 , 大金绝对不会对大宋造成致命的打击 , 相反蒙古对大宋 , 却是猫和老鼠的关系 , 早晚必成腹中之肉 。“老臣以为 , 之于大金 , 我们尽可与之交好 , 共同抵御蒙古的袭击 。 ”说话的自然是史弥远 。赵扩闻言 , 下意识地朝迦衣看去 , 只见迦衣似乎极其从容 , 负手走出来 , 疾言厉色地道:史大人 , 您身为我南朝宰相 , 可切莫忘记国耻!跟着 , 迦衣将韩太师之意传达于此 。 群臣闻言 , 无不悚容 , 史弥远更是惶惶不安 。“啊……我!”史弥远不意迦衣如此见地深远 , 忽而结巴起来 。转盼之间 , 大庆殿文武大臣全皆面现情凄意切之色 , 甚而有泫然欲泪者 。 因为 , 迦衣所指的“国耻”乃宋徽宗和宋钦宗二帝被俘之故 。赵扩见说 , 大是欣慰 , 笑逐颜开地道:这话 , 是谁教你的 。赵扩“的”字尚未落下 , 爽朗的笑声已漾了出来 , 双眸亦眯成一条线 , 群臣瞧见一皆明白 , 立时跟着附会迦衣适才所见 , 令居中的史弥远尴尬至极 。“韩太师所授 , 孩儿一直铭记于心 , 刻刻不敢或忘 。 ”迦衣向赵扩挤挤眼 , 娇声道 。赵扩笑而不语 , 然后淡淡地扫视群臣 , 最后将目光落到史弥远身上 , 将脸一沉 , 轻轻地“哼”了声 , 显然是否定了史弥远的建议 。迦衣得意之间忽然看见史弥远呆呆发窘 , 不禁骤生恻怛之心 , 不好意思地道:史伯伯不必在意我方才的言论 , 我不过是承颜顺旨说说罢了 , 毕竟韩太师当年不顾寒暑 , 悉心传教 , 却也大恩难报于万一 。 故此 , 他老人家的对金策略我铭记于心 , 恰时说出来而已 。“迦衣公主所言极是 , 老臣……老臣……附议!”史弥远跪伏于地 , 其余群臣亦皆如是 , 纷纷相和 。赵扩面现得色 , 骤然长身而起 , 在时敢当的搀扶下走下丹墀 。 迦衣当即相随 , 走出几步忽而停住 , 把眼扫视群臣 , 学着时敢当的神态婉言地道:退……朝!▲▲▲▲▲▲临安繁华 , 天下皆知 。 这里的城市布局可谓是八街九陌人山人海 , 软红十丈一时无两 。常言 , 有人的地方一定有钱 , 人在动钱也在动 。 人越多 , 钱自然也越多 。 眼下的临安城里 , 几乎任何一条街道的两边皆是茶楼、酒肆、当铺、作坊、肉铺、庙宇、公廨等等 。 此外 , 街道两旁或大桥上下 , 有看相算命的 , 有坐轿的 , 有骑马的 , 有挑担的 , 有赶毛驴运货的 , 有推独轮车的 , 等等如是 , 不一而足 。 这些人不同行业 , 不同习性甚至不同口音 , 然聚集一起后经营生产 , 一眼瞧去 , 直比“清明上河图”更繁华恢宏 。迦衣一身平民家姑娘的装扮 , 身边跟着一个侍女 , 名唤“乔碧落” 。乔碧落时年十五岁 , 系赵扩一次外出打猎 , 误入一户猎户家 , 却发现男女主人双双被咬死 , 赵扩上前察视 , 断定是野豹所为 。 方欲离去 , 忽然听到一个坛子里发出一声微微响动 , 赵扩令刘奇峰上前查看 , 却原来是一个女童 , 看看年齿不过三岁 。赵扩深爱迦衣 , 推己及人亦对眼前这个小小女童心生爱恋 , 于是发心送回宫中 。 次日 , 赵扩令时敢当前来安葬女童父母的尸首 , 遇见其他猎户得知女童名唤“乔碧落” , 系乔氏夫妇唯一的骨肉 , 两人据说是从静江府迁来 , 在此地没有任何亲戚 。自此 , 女童乔碧落成了迦衣的最好玩伴和贴身侍女 , 一直相随至今 。“公……公……公——”乔碧落看见街道对面一排卖帽子的商户 , 拉了迦衣的手要冲过去 , 口中急急地念叨着 , 忽而省悟 , 满面羞愧地垂下头去 。迦衣笑吟吟地看着乔碧落的窘态 , 并没有生气 , 只是轻声道:碧落呀 , 下次可要注意啦 , 这里可没有啥“公呀母呀”的!话落 , 乔碧落本来沉得低低的头 , 这时乍然之间高高扬起 , 然后一脸无邪地向迦衣吐吐舌头 , 鬼灵精怪地嫣然道:知……道……啦!两人携手轻快地自左街穿过右街 , 原本不过三米的街市 , 却因人来人往而足足磨蹭了一刻之久 。 及待艰难地挤出人群 , 迦衣摇手深呼吸几下 , 不禁气喘吁吁 , 连连大叹:啊呀 , 人真多……真多啊!“姐姐 , 人多才好嘛 , 显示出咱天朝的兴旺发达啊!”乔碧落说着 , 嫣然一笑 , 迦衣欣喜地用右手食指在其额头上轻轻一点 , 随即也冁然而笑:小鬼头 , 看来这些年你的书没白读嘛!“那是自然 , 日日看着姐姐读书 , 我也不能闲着呀 。 俗话说 , ‘书犹药也 , 善读之可以医愚’嘛 。 ”乔碧落满眼得色 , 絮絮地卖弄道 。 迦衣一愣 , 不觉顿生敬意 , 看着乔碧落的眼睛道:咦 , 这句是谁教的?“韩太师……”“二位客官 , 你们究竟买不买呀 , 别挡着我做生意进财啊!”帽子店老板望着迦衣和乔碧落 , 笑吟吟地道 。“哦 , 买……买 , 当然买啦!”迦衣此时早已放低身段 , 从一个挂钩上拿起一顶黑色巾帻小帽 , 翻转着瞧了瞧 , 向老板赔笑道:这个多少钱?老板和乔碧落见状 , 忽而一惊 , 随即摇头道:我说姑娘 , 这可是爷们戴的呀 , 你……你一个女儿家家的 , 怎么也——难不成给相好的买的?“老板 , 我只管买 , 你只管卖 。 我看中便买 , 你挣钱就卖 , 何必絮絮聒聒许多!”迦衣说话间 , 已将帽子扣到乔碧落头上 , 秀美微蹙将眼一翻 , 继而厉声道:问那么多干嘛?“一贯钱 。 ”老板尴尬地赔笑 , 随即显出快活的神色来 , 仍旧茫然不解地看着迦衣 , 伸出一个指头来 。话落 , 乔碧落伸手自衣兜掏钱 , 遽然一惊 , 慌然地转向迦衣悚然道:坏了 , 姐姐……钱袋——我的钱袋不见了!“啊……丢啦!”迦衣也不禁一惊 , 极为尴尬地向老板望去 , 同时讪笑道:老板 , 今……今儿咱不买了 , 下回来……下回买!老板轻轻摇头 , 满脸不悦之情缓缓浮现 , 横眉冷眼地道:没钱……没钱别挡着我做生意啊!乔碧落方欲争辩 , 迦衣张臂拦下 , 拉着她的手边走边道:定是方才……方才过街时 , 我说怎么老挤不过来呢 , 面前那贼眉鼠眼的汉子挡在一旁 , 左右进退不得 , 对……对 , 一定是他!“姐姐 , 咱报官!”“多大点事呢 , 何必惊动官府 。 ”“那咋办……”“咋办——啊……那……”两人说着 , 迦衣忽然看见一名黑衣劲装贼眉鼠眼的汉子正在摸一名妇人的腰包 , 不禁怒从中起 , 胆自心生 。迦衣拉着乔碧落向那人冲去 , 那人同时也发现迦衣急急向自己扑来 , 赶紧掉首便跑 。 乔碧落劝阻不过 , 也只得跟着跑 , 一炷香后 , 三人渐渐远离城嚣 , 转而进入一个小小村落 , 村口一块断石 , 上面依稀可见三个苍劲篆书:琴瑟村 。▲▲▲▲▲▲迦衣和乔碧落皆识得篆书 , 眼下见此三字竟是用剑刻上的 , 而后泼墨而成 , 乍一瞧去宛如飞龙走凤一般的美艳 , 浑然一体 , 寓意更真 。两人看了几眼 , 忽觉林中飞鸟展翅 , 四散惊飞 。 急切把眼瞧去 , 依稀望见一个黑影没迹 , 不觉异口同声地道:在那里——话落 , 迦衣和乔碧落一前一后展开轻功疾驰而去 。 旋踵之间 , 两人已隐身林中不见 。赵扩爱女之心 , 堪比天下父母更胜 。 除了在衣食住行等方面 , 赵扩皆为迦衣所思所想无一不周 。 便即是高手如云的皇宫 , 也自小花重金从方外请来异士 , 传授迦衣武艺 。 便是乔碧落也不许偷懒 , 甚而更加严厉 , 因为在赵扩看来 , 乔碧落学得一身武艺 , 对迦衣而言是有好处的 。 故而 , 乔碧落虽年幼 , 然其身手已极为凌厉 。主仆两人追行数里之后 , 看看便要追上 , 这时那黑衣汉子忽然一个尖哨 , 但见一匹健马自林中极快驰出 , 汉子顺势一跃而上 , 转眼便将迦衣二人远远抛下 。“站住……站住……”乔碧落奔势并未因此消减分毫 , 一边跑一边大呼 , 迦衣心知决计追赶不上 , 慢慢缓了下来 , 气喘吁吁地道:碧落……别……别追了!乔碧落追出半里之遥 , 眼见那飞马已不见踪迹 , 亦停了下来 , 走到迦衣面前 , 一脸惨兮兮地道:姐……不 , 公主 , 追不上了!“公什么主啊 , 不是说过了吗 , 出了皇宫就称呼姐姐嘛!”迦衣拿出手帕 , 兀自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 佯嗔翻眼 , 生气地道 。“可……可是 , 这里没外人呐!”乔碧落说着 , 扫视了一圈眼前空空荡荡的山林 , 嘻嘻道 。迦衣究竟是主子 , 凡事皆非“务于精熟”之辈 , 实乃“观其大略”之见 , 是以正色道:管子曾言 , “墙有耳 , 伏寇在侧 。 墙有耳者 , 微谋外泄之谓也” 。 便是这空林旷野之中 , 你怎知无人?说着 , 乔碧落不再辩驳 , 因为她分明看见迦衣蛾眉倒蹙 , 眼里似乎微微透出不悦之光 。 迦衣最是心善 , 本来尚在生气中 , 眼见乔碧落楚楚可怜的样子 , 反倒心生愧疚 , 赶紧向乔碧落嫣然挤眼几下 , 赔笑道:好啦……好啦 , 我的‘乔姐姐’ , 咱回吧!她这“吧”字方落 , 便听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妇人的声音 , 而且是一个老妇人 , 似乎在呻吟——“啊哟 , 疼死我啦!”迦衣和乔碧落霎时一惊 , 双双缓步轻身而前 , 很快便到得一个老妇人的跟前 , 只见她跌倒在一片齐腰深的枯草丛中 , 衣衫褴褛面容蜡黄 , 且满是皱纹 , 身子极为虚弱 , 看样子约莫六旬左右 。老妪感知迦衣和乔碧落前来 , 本来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 , 张开一口没有牙齿的嘴 , 乍一看去 , 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 令人不寒而栗 。“大娘……您 , 您怎么啦!”迦衣分明看清老妪气息奄奄 , 仿佛便在旦夕间便要离去 。老妪见问 , 再次艰难地睁开眼 , 浑浊的眸子慢慢恢复光彩 , 咧嘴向迦衣笑笑 , 悠悠地道:饿啊……五天……五天没有讨到食物啦!话落 , 迦衣和乔碧落一皆大惊 , 慌然对望几眼 , 齐声道:啊 , 大娘 , 您……您——迦衣和乔碧落正欲问“她儿子怎么没赡养她”之类的话辞 , 但眼见老妪如此衣着 , 当即打住 , 心道:可能是无儿无女的鳏寡 , 唉……真是可怜呀!迦衣和乔碧落双双落泪 , 因为十几年来 , 两人自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贫苦的人 , 便即是在临安城内偶或遇见乞讨的 , 那也是身强力壮的汉子 , 多因赌博、嫖妓、懒惰等等导致 。 但凡肯低下身段卖力气 , 吃食决计无忧 。然而 , 眼下这老妪却是远远不同——她不单年老 , 身子亦且虚弱 , 甚而百病缠身 。 这一刻 , 迦衣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间的两级分化竟然如此之大 。 人与人之间 , 难道该当如此吗?自然不是 , 绝对不是!可是 , 生于帝王皇家和长于草民寒舍 , 这是自己可以做主选择的吗?唉 , 这天下 , 这人间 , 太多太多的宿命的味道 , 无解——实在无解啊 。迦衣这样痴痴地痛苦地想着 , 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 , 乔碧落亦然 。▲▲▲▲▲▲村口处 。池塘边 。两株香荔 , 一间茅屋 。 呵 , 这便是老妪的寒舍?眼下 , 老妪躺在一张木床上 , 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 , 上面盖着几件烂衣服 。迦衣眼巴巴地看着昏昏沉沉的老妪 , 一股莫名的悲痛乍即涌上心头 , 黯然销魂的样子全然取代了先时的花容月貌 。茅屋外 , 香荔下 , 乔碧落正在熬制一锅鸡汤 。琴瑟村远离城区 , 这里几乎没有集市 , 便是有也不济事 , 因此迦衣拿了自己的一个发钗和附近农户换了一只鸡 。这支发钗纯金所造 , 上面镶着两颗稀世宝石 , 倘合计折成银子 , 便是买一千只一万只鸡都绰绰有余 。 然而 , 眼下迦衣觉得这支钗远远不及这只鸡金贵 。 因为 , 鸡可以救人一命 , 发钗不能 。在迦衣眼里 , 人命比珍宝值钱 , 无论王侯将相布衣百姓 , 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 。直到此刻 , 迦衣方才明白了当年韩太师教授自己读阅杜少陵那句“朱门酒肉臭 , 路有冻死骨”时 , 缘何泪光闪闪!自然 , 天下贫富不均 , 这也是韩太师的“臣子恨”啊!可惜 , 天不假年呀 , 韩太师在自己年幼时 , 不及史弥远奸猾 , 最终为其陷害 , 早早亡故 。 这一切 , 是迦衣后来才得知的掌故 。唉 , 人的命运呀 , 往往如此微妙 , 因一个人、一件事、即或一个激励一次侮辱 , 皆可改写一生的走向——牵一发而动全身!老妪喝完鸡汤 , 又美滋滋地吃了碗鸡肉 , 然后惊喜而感动地告诉迦衣:孩子呀 , 这是我近三年来 , 第一次真正有尊严地吃肉——在自家的屋里 , 用自家的锅釜做成的肉啊 , 吃起来真香!老人说着 , 精神焕发 , 然身子依然虚弱 , 显然真的是到了百病缠身而油尽灯枯之境 。 迦衣和乔碧落瞧见 , 皆是心中酸苦 , 却强忍悲痛怔怔地瞧着老人满脸皱纹的双颊 ,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老人觉知 , 微微笑笑 , 忽而颤颤地拉着迦衣的手 , 凝视面前的乔碧落 , 耷拉的双眼吃力地眨了眨 , 开始自顾自地讲述陈年旧事——老人名唤“刘秀姑” , 原本是一名修道之人 。 年轻的时候 , 刘秀姑在自家后山上放牛 , 却不慎为同村一个财主的儿子奸污 , 那时的刘秀姑年幼而胆小怕事 , 不敢将此事告知家人 。 直到半年后 , 肚子越来越大 , 终于无法隐瞒 , 在父母的逼迫下道知真相 。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突然间暴跳如雷 , 拿了一把菜刀冲到财主家理论 , 不料财主自来霸道 , 指使下人活活将其父打死 。 后来 , 母亲状告到官府 , 却不知官府即财主家势力所在 , 自然母亲的愿望无以伸展 。 最终 , 郁郁寡欢 , 不久便撒手西归 。遽然之间失去双亲 , 刘秀姑当真是心如刀割 , 伤心之下孩子流产 。 随即 , 刘秀姑想到了死 , 因为此时此刻唯有死可以了结其巨大的悲痛 。在祭拜完双亲后 , 刘秀姑欲在父母坟前的一株老槐树下上吊 。 本来 , 死有各种法子 , 而上吊往往是最体面的死法 。正当刘秀姑气息奄奄之际 , 一柄飞刀挟风而至 , 刘秀姑突然觉得脖子一松 , 人便摔落在地 。来人是一名须发皆白 , 仙风翩翩的道士 , 亦即当年追随晁盖一同开创梁山大业的好汉公孙胜!在公孙胜的帮助下 , 财主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 然而 , 彼时的刘秀姑尚未成年 , 实在无依无靠 , 顺情便拜倒在公孙胜的门下 , 成为其唯一的女徒弟 。 从此 , 静心在武当山的一处道观修道 , 与世无染 。直到有一天 , 师父领来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 , 也拜倒在其门下 。 后来 , 刘秀姑方得知青年亦系名门之后 , 因乃父为官耿直得罪了权贵 , 最终导致全家灭门 , 幸得公孙胜经过救了他 。刘秀姑清楚地记得青年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的样子 , 那是一种仇与恨交织的神态 , 仿佛不共戴天 , 颤声道:我叫……欧阳……剑雨 。刘秀姑抿嘴笑笑 , 满是羞涩地低了低头 , 嗫嚅道:我叫刘秀姑 , 你……你好呀!欧阳剑雨比刘秀姑大一岁 , 但依然尊师重道 , 亲切地称呼刘秀姑“师姊” 。仙山修道 , 日月如梭 。 转瞬之间 , 七年已过 。七年 , 八十四个月 , 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 在如此漫长的一段岁月里 , 时间的力量足以使人淡忘一切仇恨 , 前提是:北方有佳人 , 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 , 再顾倾人国!两人皆是青春鼎盛的华年 , 如无慧根 , 如何过得“情”字这关 。 人言“愿为西南风 , 长逝入君怀” , 此中境界在两人而言 , 似乎犹浅 , 不足其表 。因为 , 两人曾屡屡背着师父登武当绝峰而浅唱低吟:江南柳 , 叶小未成阴 。 人为丝轻那忍折 , 莺嫌枝嫩不胜吟 。 留著待春深 。 十四五 , 闲抱琵琶寻 。 阶上簸钱阶下走 , 恁时相见早留心 。 何况到如今 。▲▲▲▲▲▲是啊 , 相见的那年 , 刘秀姑不过及笄年华 , 自是无有其他思想 。 而今 , 整整七年过去了 , 心中的涟漪不知荡漾了多少回 , 简直搅得人心碎 , 辗转难眠 。终于 , 在一个朗月清风的深夜 , 两人偷偷逃下山去 , 然后一路狂奔 , 没日没夜不吃不睡 , 终于寻到一个无人之所 。 然后搭建茅舍 , 种下香荔 , 寄愿在此过上“春夏读书秋冬射猎”的隐士生活 。不久之后的一个圆月夜 , 两人虔诚地跪倒于香荔下 , 结为夫妇 。不料 , 方欲行“对拜”之礼时 , 师父来了 。 那一次 , 师父很伤心很生气 。 刘秀姑和欧阳剑雨自相随师父以来 , 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生气的样子 , 仿佛转睫之际头发更白了 , 胡子更白了 , 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 甚至连腰也更弯曲了!唉 , 便是如闲云野鹤的仙道 , 到了伤心的时候 , 也会动情啊 , 尽管他们深谙一个修道至理:情深不寿 。那一刻 , 师父赫然而怒 , 提剑要斩杀欧阳剑雨 , 意在逼迫刘秀姑屈服 , 改变初心 。 因为在公孙胜眼里 , 刘秀姑是个好孩子 , 可继自己大志 。 然而 , 刘秀姑却坚贞不屈 , 满是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然 , 泪流满面地言道 , “在天愿为比翼鸟 , 在地愿为连理枝” 。无奈之下 , 公孙胜以同样的方式逼迫欧阳剑雨 , 欧阳剑雨则显得更加决绝 。 公孙胜登即豁然 , 两个爱徒此时心若磐石 , 阻扰定是大错 , 唯别而已 。自此 , 三人的师徒缘分 , 就此断绝!离别之际 , 公孙胜自怀中拿出两块金红色的“金锁片” , 分别送给两人 , 两人借着淡淡的月光凝视 , 但见上面有字 。 看手笔 , 乃师父所刻无疑 。欧阳剑雨的那块写着:陌上人如玉 。刘秀姑的那块写着:公子世无双 。两人感动 , 对望一眼 , 忽而抬首向师父瞧去 , 只见师父已缓缓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老妪吃力地说着 , 迦衣和乔碧落则动情地听着 , 眼泪潸然而下 。老妪见状 , 分别为迦衣和乔碧落拭去泪珠 , 然后自怀中拿出一块当年的“金锁片” , 迦衣接过 , 只见上面写着:公子世无双 。迦衣葱葱玉手轻轻抚摸这五个字 , 继而道:伯母呀 , 那……那……另一块锁片呢?这时 , 老妪轻轻一叹 , 悲痛欲绝地道:在我儿……我儿那里!“他在哪里?”迦衣小心翼翼地问道 , 生恐触及老人伤心事 , 但话音刚落 , 不觉后悔了 , 因为这注定是个伤心的问题 。老妪微微抬首 , 看了迦衣一眼 , 凄然笑笑 , 随即缓缓地道:当年……往事如烟 , 记忆犹存——自师父公孙胜离去的第二天 , 夫妻俩的茅屋旁多了一块巨石 , 其石一人之高半丈之宽 , 上面刻着三个大字:琴瑟村 。看字迹 , 两人都明白 , 乃师父所刻 。 只是不知 , 如此大的一块巨石 , 师父是如何悄无声息就搬来的?想必 , 师父当真有些神通吧 , 不然缘何江湖人称“入云龙” 。一年后 , 两人的孩子出生 , 欧阳剑雨和刘秀姑简直喜出望外 。 欧阳剑雨高兴 , 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金锁片 , 为爱子戴上 , 然后不惜用积攒了半年的银子请一个饱学的先生 , 为自己的孩子取名 。 却不虞在路上 , 他遇见了曾经的仇家 , 苦斗不敌无奈死于剑光之下!数日后 , 刘秀姑独自抱着孩子外出寻夫 , 不想亦遇时蹇——借宿客店时 , 夤夜时分孩子居然被人抱走了 。▲▲▲▲▲▲老妪说着 , 泪如雨下 。 迦衣猛然大惊 , 颤声道:那人……那人会是您师父吗?老妪沉默片刻 , 木然地摇了摇头 , 继而道:先前 , 我也以为是师父 , 可是后来我断定 , 绝对不是 。乔碧落心急 , 瞪着老妪焦躁地道:为……为什么?老妪看了乔碧落一眼 , 没有回答 , 忽然剧烈咳嗽 , 脸上起了痉挛 , 迦衣惊惶 , 老妪紧紧拉住迦衣的手 , 老泪纵横地祈求道:孩子呀 , 我自知时日不多 , 今日能向你们倾吐埋藏在我心底二十多年的秘密 , 足见我们有缘啊!老妪说着 , 将手里的金锁片强塞到迦衣手里 , 更是哀怜地道:孩子呀 , 收下吧 , 我可不能带到地府去啊!“伯母……伯母 , 这么贵重的传家宝 , 我可不能要啊!”迦衣推脱不掉 , 结结巴巴地道 。 可是 , 细细看时 , 老妪已然气绝 。迦衣懵了 , 登时悲从中来 , 乔碧落更是大惊 , 一把夺过金锁片 , 丢在老妪身旁 , 急急道:公主……今儿你若收了此物 , 那便是承认你愿意做她的准儿媳了!迦衣闻言亦骤惊 , 身子猛然一哆 , 随即缓缓捡起 , 幽幽地叹道:唉 , 若能有缘得遇伯母的孩子 , 做她儿媳……有……有何不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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