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农耕文明,有我们已丢失的泥土气息和温度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现代化进程使人们大批大批地背井离乡 。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 , 在数字化的虚拟空间 , 在不是任何地方的地方 , 我们日日夜夜生死流浪 。离土地更远 , 却没有离天空更近 。 人与人之间 , 一边渴望信任和亲密 , 一边充斥疏离与猜忌 。 自我的分裂 , 家园的丧失 , 或许才是我们内心最深刻的焦虑 。时代机器化的加速 , 海量的信息 , 挤压着我们的日常 。 每个人都在追赶什么 , 也被什么追赶 。 究竟是些什么 , 却无暇深思 , 也无力面对……我们的发声早已不敢承担生活的真实 。我们被物质的欲望放逐 , 大自然神性的安慰也变得奢侈 。 在停不下来的奔跑中 , 幸福越来越像一个传说 , 而不该丢失却已丢失了很多 。我们丢失了什么?在所有丢失中 , 最要紧的可能还是 , 我们丢失了与大地的触摸 , 丢失了农耕文明“天人合一”的安详表情 。撰文 | 三书01农耕时代的生存景观/ /《渭川田家》王维斜光照墟落 , 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 , 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 , 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 , 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 , 怅然吟式微 。/ /这是唐代渭河平原上的一个村落 。 仅在三四十年前 , 北方的很多田家 , 与王维此诗所见相差都不太大 。 我们先跟随诗人在村里走走 。“斜光照墟落” , 平原上的日落很慢 , 又是春天 , 夕光斜斜长长 , 柔和而明亮 。 夕阳 , 斜光 , 土墙 , 村庄 , 让人感到静谧安详 。窄窄的土巷 , 走来几只牛羊 , 或许还响着细碎的铃铛 。 “穷巷”的“穷”是狭窄的意思 , 与通达的“达”相对 。 牛羊走在窄巷 , 是不是更觉村落的幽寂?牛羊如果走在通衢 , 我们就会感到一种张力 。古希腊诗人萨福有一首经典的短诗《暮色》:“晚星带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带回了绵羊 , 带回了山羊/带回了牧童回到母亲身边” 。 天色向晚 , 光线和时间都变得舒缓 , 家园在把众生呼唤 。 鸡上架 , 牛羊归来 , 牧童回到母亲身边 , 劳作了一天的人 , 也都回家休息 。 早晨是曙光将一切散布出去 , 而傍晚则是回归 , 回归到母亲和大地 。王维以诗人和画家的敏感 , 写下不少经典的田园诗 。 与萨福的诗类似 , 《渭川田家》可谓最具原型意义的一首 。 古老的河流 , 古老的村庄 , 古老的生活 , 梦幻般清晰地 , 映现于古老的夕阳下 。“野老念牧童 , 倚仗候荆扉” , 看到这一幕 , 哪怕一张这样的照片 , 也给人以安慰、以感动 。 对于老人的状貌神情 , 诗人没有描述也不必描述 , 从倚杖、候、荆扉几个词 , 我们已悉知悉见 。 那神情如大地一样古老 , 一样安详 。 “野老念牧童” , 还让我们看见生命的延续 , 生命就像河流一样生生不息 。在写田夫之前 , 诗人宕开一笔 , 插了两句“写景” 。 我们可以停留在倚仗候荆扉的感觉中 , “候”不是急切的等待 , 候而不候 , 不候而候 。 悠闲之中 , 家园在老人周围铺开 。“雉雊麦苗秀” , 如果翻译成“野鸡在麦田间雊雊叫” , 不但没有把诗意揭示出来 , 反倒给闷住了 。 古典汉语表意不在语法 , 在于词与词的编织和映照 。 听见野鸡雊雊叫 , 看见麦苗秀 , 都是一种心情 , 对生命的欢喜 。 野鸡的叫声映出麦苗秀 , 反之亦然 , 如同“日长无事蝴蝶飞” , 日长无事与蝴蝶飞 , 也互为映照 。“蚕眠桑叶稀” , 是时序静静的流转 , 不惊不惧 , 安适自然 。 在万物有序的代谢轮回中 , 生活是天长地久的 。此二句写景 , “野老”等句虽写人 , 但也是诗人与我们所见之景 。 而所有的写景 , 实则都是抒情 。 谓之写景亦可 , 谓之抒情亦可 。 眼前景 , 心中情 。接下来 , 我们看见“田夫荷锄至 , 相见语依依” , 实在很寻常很亲切 。 这就是村落的原生态 , 原汁原味的生活 , 有泥土的气息 , 有人与人的温度 。当夕照渐渐敛去 , 田家的生活融入暮色与炊烟 , 诗人由衷感叹:“即此羡闲逸 , 怅然吟式微” 。 “即此” , 即看到这些 。 羡闲逸 , 闲逸是诗人即景的感觉 , 诗句的节奏也传达出闲逸 。 田家生活是否真的闲逸 , 不是这首诗里的追问 。诗人在此追问的是自己 , 怅然的也是自己 。 与作为读者的我们一样 , 诗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 。 即使走在村里 , 他也是一个局外人 , 眼前的生活是一幅画 , 就像梵高画中的农耕场景 。 这与陶渊明真实书写乡村经验的田园诗有本质的不同 , 王维的田园诗具有隐喻色彩 , 呈现出的是农耕文明的生存景观 。 他由此而感发的喟叹 , 乃是他对生存意义的追问 , 对生命本真的深情呼吁并渴望回归 。唐诗中的农耕文明,有我们已丢失的泥土气息和温度
李可染《牧归图》02山村生活的忙与闲/ /《雨过山村》王建雨里鸡鸣一两家 ,竹溪村路板桥斜 。妇姑相唤浴蚕去 ,闲着中庭栀子花 。/ /这是南方的一个山村 。 在一个下雨天 , 诗人王建经过这里 , 看见并说出了它 。我们无法真正说出一个事物 , 即使日日见惯之物 , 一旦你凝视它 , 就会感到它的神秘 。 要说出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作为人 , 我们想要表达 。 我们日常所说的话 , 绝大部分并无实义 , 并非真正的表达 。 真正的表达往往是我们未说出的话 , 或者是以诗的方式 , 说出无法说出的话 。如果在同样的雨天经过一个山村 , 我们会看见什么?一百个人会看见一百样不同的事物 。 你有什么样的敏感 , 你是什么样的人 , 你看见的就是什么 。 你的看见说出了你是谁 。诗人王建的看见 , 随他与山村的远近高低而不同 。 “雨里鸡鸣一两家” , 远远地 , 在山路上听见几声鸡鸣 , 循声望去 , 雨雾中隐现出一两户人家 。下雨天独自走在山里 , 被无边的孤寂包围 。 这时 , 忽然听见鸡鸣 。 鸡不仅鸣在黎明 , 也鸣在日中 , 也鸣在雨天 。 《诗经·鸡鸣》曰:“风雨如晦 , 鸡鸣不已” 。让我们也听见鸡鸣吧!我们有多久没有听到鸡鸣了?作为食品被批量生产的鸡还能鸣吗 , 还需要鸣吗?在农耕文明中 , 鸡鸣从来就不是鸡鸣 , 鸡鸣是生活的表情 , 鸡鸣来自神性 。听见了鸡鸣 , 便看见了人家 , 山村就在那里 。 逶迤走去 , 走过竹溪 , 走上村路 , 再过一道斜斜的板桥 。 竹溪、村路、板桥 , 这些被诗人看见的事物 , 都是山村对诗人说话 。进了山村便会逢人 。 “妇姑相唤浴蚕去” , “浴蚕”是古代养蚕的育种方法 , 一般在农历二月 。 此处带出时令 , 并看见生活的场景 。 蚕桑是妇人们操持的农活 , 如《诗经·七月》所说:“春日载阳 , 有鸣仓庚 。 女执懿筐 , 遵彼微行 , 爰求柔桑 。 ”“妇姑相唤” , 点染出农活的“忙” 。 此“忙”与今天城市生活的“忙”不一样 , 农活的忙是一种紧随时令的节奏 , 忙中含有劳动的快乐与从容 。诗人走在村里 , 所见必定很多 , 最后他只写了一个貌似不重要的事物 , 即开在人家庭院中的栀子花 。 这就是他的看见 。 虽然也必定看见了房屋、村巷、家里的农具等等 , 但栀子花让他看见了诗 。 栀子花的洁白芬芳虽美 , 但并不是诗 , 栀子花的美被“闲”在那里 , 才是他看见的诗 。妇人的“忙”与栀子花的“闲” , 相反相成 , 相映成趣 。 也可将栀子花视为一个象征 , 我们所谓的世界 , 就是一个象征的体系 。 栀子花可象征爱情 , 可象征朴素之美 , 也可象征别的 , 取决于你的语境 。 闲在中庭的栀子花象征什么呢?我们可以自己去感觉种种可能:妇人的美 , 山村的娴静 , 家园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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