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厘子自由”到“买买买自由”是怎样的自由

从“车厘子自由”到“买买买自由” , 是什么样的自由?作者:维舟近两年 , “车厘子自由”这个略带几分戏谑的说法在网上很流行 。 顾名思义 , 这是指“购买车厘子时无须顾虑生活开销、为钱发愁的状态” , 被视为初步实现财务自由的标志——之所以特别提到车厘子 , 只是因为它作为“水果中的奢侈品” , 象征着个人凭借可支配收入、享有一定生活品质的某种基准线 。这最早出自2019年春节期间的一篇爆款网文《26岁 , 月薪一万 , 吃不起车厘子》 , 其中以一位据说是一线城市白领的口吻感叹 , 自己虽然月入过万 , 但却享用不起车厘子 。 值得注意的是 , 文中还提到了女性财务自由的15个阶段 , 最基本的是辣条自由 , 随后是奶茶自由、视频网站会员自由、外卖自由、星巴克自由 , 然后才是车厘子自由 , 口红自由等等 。 类似的 , 也有人将财务自由划分为9个阶段 , 而车厘子自由仅是最低的“菜场自由”这个阶段 , 即“在菜场只要自己愿意买哪种菜就买哪种菜 , 不看菜的价格” 。▌由消费界定的有限财务自由如何看待这个说法?各方可谓众说纷纭 。 有些人认为这道出了自己生活中的真实处境 , 但也有人谴责这不过是“跟风贩卖焦虑的一个幌子而已” , 还有些人不满“自由”被简单地与购买力画上等号 , 把这看作是年轻一代堕入物质化消费主义的体现 , 而剩下的一些人干脆不屑一顾 , 认为这只是个梗 , 既不值得认真对待 , 更无必要深究 。这的确只是个流行文化现象 , 但它能流行起来 , 却势必是因为契合了普遍的社会心态 , 也是中国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 , 绝非偶然 。 如果社会学者忽视了这个梗所透露出来的信号 , 才是失职 , 相当于浪费了一次解读中国社会变化的极好机会 。在“车厘子自由”的调侃背后 , 尤为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这虽然看似是一种“初步”的有限财务自由 , 仿佛还徘徊在最低阶的门口 , 但其实这已经不再是“生存”的问题 , 而是如何“生活”得更好的问题 。 “车厘子”原本就是港台对“樱桃”的英文cherry的直接音译称呼 , 通常指进口樱桃 , 在一些线上生鲜平台的售价每斤约120元 , 而国产樱桃则要便宜近一半 。 换言之 , “车厘子”本身就是一种非必需商品 , 一日三餐不吃它也能活得好好的 , 所谓“车厘子自由”所涉及的也就是一种以消费界定的生活质量 , 也意味着人们对生活的追求已脱离温饱 。从“车厘子自由”到“买买买自由”是怎样的自由
售货员正在向顾客推售来自智利的车厘子 。 © guojiguoshu.com虽然月薪1万在国内而言确实收入不低了 , 但横向对比来看 , 要实现“车厘子自由” , 即便在富裕的日本 ,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 2009年 , 当时的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的夫人鸠山幸曾在电视访谈节目中说 , 她很喜欢上海 , 住在那儿时 , 每天都要吃一个西瓜 。 话音刚落 , 台下一片惊叹声 。 因为在日本 , 西瓜可不是一般的贵 , 个头不大的一个 , 通常也要五六千日元(近400元人民币) , 也正因此 , 日本超市里的西瓜大多都是切成片 , 论片卖的 。 这是什么概念?日本的大学生毕业新入职场 , 月入也就20万日元(人民币约1.3万) , 每天吃一个西瓜几乎相当于全部工资都拿来买西瓜 。 相比起来 , 在国内月薪1万如果都拿来买车厘子 , 差不多每天够吃两斤半了 。日本的水果那么贵 , 除了土地少、人力贵、关税高 , 还有一个原因是发达国家普遍存在的:为了保证品质和高利润 , 农户都会将品相差、甜度低的水果处理掉(例如用来作果汁或饲料) , 能在超市亮相上市的都像是工业化流水线上出来的那样 , 标准化、高品质 , 这样当然单价高昂 。 正因此 , 国内一旦引种成功实现量产 , 单价往往低廉得多 。 像号称“葡萄界的爱马仕”的日本晴王葡萄 , 一串能卖到12960日元(约合836元) , 但现在上海近郊培育成功的同一品种 , 采摘价每斤仅20元 。这样看来 , “车厘子自由”远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基本” , 而确实是一种堪称“奢侈”的高品质生活 。 尽管这个调侃背后也隐含着对物价高涨的无奈 , 但事实上 , 国内由于人工费低廉 , 很多人享受着外卖、打车、上门维修、下馆子、雇保姆这类在发达国家相当奢侈的服务而不自知 , 仿佛这些都再平常不过了 。 其实想想就能明白 , 在任何社会 , 能实现财务自由的都是最富裕的极少数人 , 大部分人都不敢梦想 , 更别说在26岁时就实现这一梦想了——大概也就充满了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的中国社会才能这样 。当然 , 在另一个层面上 , 这也意味着一种有节制的自我规划:人们并未要求一步到位地实现完全财务自由 , 而是把这看作逐步实现的人生规划 。 就此而言 , “车厘子自由”就像是“先实现一个小目标” , 可见人们很清楚梦想实现的难度 , 于是退而求其次 , 先把握住一个可欲的标准 , 而这 , 在他们心目中实际上意味着某种有物质保障的体面生活 。▌中国式的“自由”“车厘子自由”最惹人争议的一点 , 在于它透露出浓厚的消费主义气息 。 虽然在某种意义上 , 它类似于所谓的“小确幸” , 是生活中可把握的“小而确定的幸福” , 但“小确幸”既未必是消费界定的(看到很美的晚霞也可以是) , 更不一定需要花那么多钱(买杯咖啡同样可以获得) , 因为那本质上是一种内心的精神感受 , 不是由“想买就买”决定的 。实际上 , 国内生活真正物有所值的 , 并不是这些物质消费 , 倒是某些领域的“精神消费” 。 仍以日本为例 , 除了饮料 , 超市里的面包、便当等食物价格也未必比国内一线城市高多少 , 但书价则动辄都在国内三倍以上 , 加上严格的版权保护 , 无论是买碟还是网上看片 , 都比国内贵出许多 。 一张正版碟在日本售价早就高达3800日元(合245元) , 网飞(Netflix)的标准会员价是每月11.99美元(合81元) , 而在国内 , 这通常都花不了多少钱:市面上的盗版碟不过几块钱 , 多数视频平台的会员费也仅是每月15元而已 。也因此 , 我一位朋友感叹:“买书这件事就和吃东西似的 , 年轻的时候觉得好花钱 , 现在觉得再怎么拼命买其实也花不出钱的大头 。 ”文化产品在国内之低廉 , 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到了行业性危机的程度:由于刚脱离温饱不久的中国人仍不习惯为精神生活多花钱 , 以至不仅知识产权得不到很好保护 , 创作者也不受尊重、难以获得体面的收入 , 大多只能在贫困线边缘挣扎 , 而这对文化生产无疑是相当不利的 。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在中国社会看来遇到了两难:已满足物质需求的有钱人不追求精神满足 , 而有精神追求的又大多自认是穷人 。在这一意义上 , “车厘子自由”也是中国社会变迁的生动写照:新富起来的一代精神需求赶不上财富增长的步伐 , 而有很高精神追求的人基本上富不起来 , 于是人们往往是囫囵吞枣 , 大多是先追求物质满足 , 再找东西填补精神的缺失 。 在顺序上 , 物质满足被优先安排在第一位:“物质需求都满足不了 , 还要我追求精神?这不是强人所难?”很多人甚至进而相信 , 物质满足本身就是精神满足的源泉:有钱就有地位 , 被崇拜 , 哪怕只是过上体面富足的生活 , 这就能带来成就感乃至自由感 。这是一种相当特殊的社会演进路径 , 不像近代早期的英国《宽容法案》(Toleration Act)那样着眼于“自由地选择自己信仰的权利” , 也不像德国那样注重自足的心灵不被外界所左右 , 倒是落在一种去政治化的、对物质的自由支配和自由享有上 。 社会学家孙立平在1990年代初曾提出 , “自由流动资源”和“自由活动空间”是中国社会变迁的基本线索 , 的确 , 那时人们对“自由”的理解更多地接近于从原有的社会架构(单位、土地、宗法社会等等)中脱嵌出来 , 自己去“闯”和“漂” , 而现在的“财务自由”虽然仍隐含着“在实现之前 , 必须忍受工作的束缚”这一点 , 但更多的却落在“财务”上 。“自由”一词虽然古已有之 , 但其现代含义 , 却是1872年由日本思想家中村正直引入的 。 他在翻译密尔的《自由之理》时 , 借用了古代汉语中的“自由”一词 , 并自己译成汉语文言文:“人世之大道理 , 何为最要?曰:宜使人人得自由发展其才性 , 自抉手眼 , 另开生面 , 千殊万端 , 各呈其美 。 ”然而问题在于 , “自由”的含义复杂丰富 , 在西方更有其特定的价值观与基本预设 , 而古汉语中的“自由”其实突出的是人格的自主性 , 在家长制下有时被指为“自作主张” , 也就是完整地自我主宰的道德理想 。 在道家哲学中 , 它往往还意味着一种“逍遥”、不受限制的无条件自足 。就此而言 , “车厘子自由”在内涵上所体现出的 , 倒是中国文化一直以来对“自由”的理解:那就是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 , 尽其所能地追求现世的福祉和满足 。 虽然它到了现代 , 以“财务自由”的名目重现 , 但内在基底却是传统的 。 这乍看起来是消费主义的 , 但除了中国人一贯以来的务实、现世的文化取向之外 , 这恐怕也是因为人们很清楚地意识到 , 只有这些才是身处夹缝中的自己能够不受限制去追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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