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二十年了,到底谁才是精神病?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此文为“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连载第11期 。
很多朋友都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精神病院里面 , 是不是都是精神病患者?”其实这个问题可以反问 , “没在精神病院里 , 是不是都不是精神病患者吗?”以前 , 我会很认真地跟他们解释 , 什么叫一般心理问题、神经症、精神疾病 , 以及鉴定流程和标准大致是如何 。 并非因为我是一个多么较真的人 , 而是有限的专业知识和浅薄的斗争经验在提醒我 , 必须用这样煞有介事且带着界限感的语言 , 才能止住“专业上毫无讨论价值的”问题的讨论 。前些时日 , 同门前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 让我第一次意识到 , 人不是都只用一种身份活着 。 很多人都有两面 , 在病态与清醒间来回挣扎 , 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 。以下为前辈自述 。1初识老核桃 , 是2009年的初秋 , 我还是康复科的实习生 。一天 , 我坐在大厅门口 , 背后忽然袭来一股刺鼻的味道 。 一个颇壮实的老头儿立在门口 , 顶上寥落 , 老人斑出奇得多 , 裤裆里不正常地鼓鼓囊囊 。 他向我讨好似地笑着 , 满口黄牙 , 嗫嗫地伸过手 。 又是一股味道袭来 , 更加猛烈 , 我后跳几步 , “多久没洗澡了阿叔!?”他不理会 , 又往大厅里面跨了一步 。 我顾不上那么多 , 伸长手臂尖着两根指头 , 死力夹住他上衣的肩往外拽:“快让护士带你回去洗个澡!”大厅里做治疗的人群也嗡嗡地发出抗议声 。老头儿眼神有点慌了 , 白了我一眼 , 愤愤地踏下台阶 , 我则转身立即冲向洗手池 。男病房的护士小林告诉我 , 脏老头叫老核桃 , 60多岁 , “本姓何 , 前后来住过好多次院 , 最早估计得是1999年了 。 以前叫他老何头儿 , 慢慢就变成了老核桃 。 ”给老核桃洗澡 , 是男病房“最要命”的事 , 他真是太脏太臭了 。 而且他不仅臭 , 还横 , 半夜懒得去厕所 , 竟尿在隔壁床下的洗衣桶里 。 别人给他讲道理 , 他反倒抄起“尿桶”往人家床上泼 , 气得人原地打转 , 却无可奈何 。久而久之 , 男病房里所有人 , 老核桃几乎都得罪完了 。 最后只有老褚(一个长期住院的老年精神病患者)愿意跟他睡一个屋 。 大家赞叹老褚的好心 , 但老褚私下却说 , 自己鼻塞 , 闻不着味儿 。没几日 , 我巡房路过探视室 , 门大敞着 , 就见老核桃与一位看起来40来岁的中年女人坐在角落 , 女人整个人都耷拉着 , 从下向上 , 殷切地盯着挺直腰背的老核桃 , 絮絮叨叨的 , 却很是清晰 , 像故意说出让人听到一样 。“你好一点我们就回家了 , 嗯?”“要听话 , 别跟其他人吵架 , 啊?”“儿子期末考成绩出来了 , 很好 , 我答应他等你出院 , 咱们一家三口去公园转转……”一旁的小林告诉我 , 女人叫刘佩 , 是老核桃的夫人 , 每两个星期会来探视一次 。 我有些惊讶 , 老核桃的老婆这么年轻 。 再往里看看 , 刘佩双膝夹紧手掌 , 不住地揉搓 , 像一个立在空旷展厅里的雕塑 , 单薄的烛光里 , 温柔亲切又孤苦 。“大家都说这女人可怜啊 。 ”小林跟我感慨 。像刘佩这样的家属 , 我们见过太多 。 的确 , 家里有一个长期患病的人 , 没有生产力不说 , 还要生生耗去家庭成员大部分的精力 。 生活的轮子滚滚向前 , 谁又能保证 , 自己不会被碾成一副孤苦模样 。每次刘佩来了 , 老核桃便能老老实实擦擦身子 。 刘佩总会自己准备个小桶 , 去护士站讨盆热水 , 在房间里给老核桃浣洗 。 但也许是老核桃的“包浆”太厚 , 抑或是他不甚配合 。 每次擦洗完 , 屋子里的味道反而更甚 。 碍于刘佩时时挂在脸上的哀容 , 病房里也只是暗地抱怨:“嗨 , 这洗还不如不洗呢!”护士也跟刘佩提过 , 如果老核桃不洗干净 , 以后就“不收”了 。 刘佩则次次“眼周通红”在办公室里哀求 , 一副走投无路且求人通融的哀伤模样 , 让人“起鸡皮疙瘩” 。“但老是这样谁受得了啊 , ”小林说 , “也就是老褚能忍 , 要是没人愿意跟他睡一起 , 早赶出去了 。 ”可是 , 好心的老褚却差点被老核桃勒死 。某日中午的午休时间 , 老核桃把老褚踩在地上 , 用一条小毛毯使劲捆住他的脖子 。 值班护士听到响动 , 及时赶了过去 。 被几个男护士制住的老核桃 , 锁在了单独病房 。 而老褚转到内科 , 说是要观察几天 。小林告诉我 , 老核桃平日里裤裆里“鼓鼓的一坨” , 就是他拿来勒老褚的那条小毛毯 。 而他要勒死老褚的原因 , 是因为老褚“多管闲事” , 在他放在床上的小毛毯顺手拿去洗了 。就这个事情 , 院里顺势开展了一次安全大讨论 , 组织年轻职工去现场“学习” , “增强一下安全意识” 。“像这种有可能造成危险的东西 , 要绝对禁止带进病房 。 ”临时任安全讲解员的小林 , 把毯子挑到地上 , 那条毛毯大概是白色 , 肉眼可见的粗糙 , 绒毛稀疏 , 内衬也薄 。 估计是使用时间太久 , 早已斑斑驳驳 , “看完我就拿去扔了啊 , 垫狗窝都嫌脏 。 ”“啪嗒” , 毯子在地上半铺开 。 猛然间 , 一股浓烈的蛋白质变性的味道在房间里腾涌 , 身后的几个年轻女护士同时呕出声 。“我X!”小林捂着口鼻 , 拿脚把毯子全部挑开 , 漏出里面的内衬 , 上面满是一滩一滩的黄斑 。女护士们低头退了几步 , 屋子里的男性同胞们不约而同地缩紧身子 , 谁也不愿先发出声音 。2老核桃不服管 , 又脏 , 还有些“乌七八糟”的爱好 , 病房里彻底没人愿意“沾”他了 。 周一的例行晨会上 , 男病区主任主持讨论老核桃的事 , 大伙七嘴八舌地 , 你一句我一句“控诉”着 , 最后得出结论——“关着再说” 。老核桃的四肢被约束带绑在床的四个角 , 腰部也加固了一条 , 整个人只能像蠕虫一般稍稍活动 。 他的力气极大 , 隔一阵就在床上“挺动”一番 , 震得整层楼都要抖起来 。 上去喂药喂饭 , 喂一口吐一口 , 还“转着方向吐” , 让人手忙脚乱擦不停 。 病房里指派照顾老核桃的人 , 个个巴不得早点下班 , 远离这个“疯牛” 。“打一针镇定算了 , 他哪儿像个人啊?”一位老护士抱怨着提出意见 。但究竟该怎么办 , 医生还没讨论清楚 , 老核桃就又闯祸了——护工阿姐进去做卫生的时候 , 本来被绑住的老核桃 , 忽然从床上暴起 , 拿约束带捆住她的脖子 。 护工猛烈拍门求救 , 护士站里几个女护士立马冲了过去 。 老核桃用肩膀把门死死扛着 , 几个女护士根本推不开 。 最后还是病房另一侧的男护士赶过来 , 冲势猛撞 , 顶翻了门后的老核桃 , 这才把人救下来 。事后 , 病房里检查 , 约束带是从缝线根部断裂的 , 老核桃的手腕已被磨得几乎没有一段好皮 。 医院紧急开会得出结论:“要上更强制的措施 , 但必须征得家属同意 。 先通知他老婆来一趟吧 , 不行就转院 。 ”考虑到刘佩几次在办公室的“表现” , 医务部提出建议 , 要找个“会说话的”来通知 , 避免家属“情绪波动” 。 男病房找到康复科 , 任务落在了我头上 。电话里 , 刘佩并没出现预想里的“哀求”语气 , 但是 , 在听完我转达医院的意见后 , 她却用一种质问式口吻 , 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那条小毛毯 , 你们没弄丢吧?”“嗯……您是指?”“小毛毯 , 他总是塞在裤子里的那条 。 ”她又强调一番 。“哦……”我磕磕巴巴 , “我问问病房 。 ”“不用了 , 我明天来一趟 。 ”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向男病房护长转述了通话内容 , 他也莫名其妙:“这是几个意思?难道……还是个恋物癖?”刘佩一大早就等在了病房门口 。 天气有点冷 , 她穿一件很旧的黑色夹棉上衣 , 合着双手 , 在门口的避风处缩着——又是那副哀苦的模样 , 丝毫看不出昨日电话里的淡漠 。我陪她等着男病区交接班 ,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 , 小林和老核桃的主治医生才出来 , 刘佩一步冲上去 , 贴得很近:“对不起 , 是我……我的错……”说完 , 她渐渐耷拉下身子 , 竟伏在医生怀里哭了起来 。 医生下意识地搭住刘佩的身子 , 莫名地看着我 , 又看看身前的刘佩 , 完全怔住了 。在场的几个人都没说话 , 大家互相试探眼神 。 还好 , 没过多久 , 刘佩在医生的怀里直起身子 , 我们才松了口气 。“你们放心 , ”她退后几步 , “我保证他不会再犯错 , 请你们……请……”她似乎又有要哭的趋势 。“呐!”小林赶忙往刘佩怀里塞了一团东西 , “毯子在这儿 , 我们不会动患者的私人物品 。 ”刘佩的嘴巴半开 , 定住眼神 , 半天才说了句“好……”然后默默裹起小毛毯 。 随后又要求单独跟老核桃说说话 。医生同意了 , 又私下里嘱咐我跟小林从病房一侧的小窗口看着 , 小心安全——这个刘佩并不知道 。只见屋里的刘佩双腿叠坐 , 身势如受阅的礼仪小姐一般优雅 。 单臂托住窝成一团的毛毯 , 缓缓地绕圈挥动 。 刘佩面前不远 , 就是端正蹲在地上的老核桃 , 他双手成爪俯在身前 , 像只饿狗一样 , 仰高脖子 , 节奏稳定地闻寻着刘佩手臂的轨迹 。 如同一场仪式 。“这俩作什么妖呢?”小林凑近半个脑袋 , 冷不丁问了一句 。 我也懵了 , 完全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 听到我俩的动静 , 刘佩的手急速往回缩 , 毛毯隔空掉在了老核桃脸上 。 我有些生气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林 , 从另一侧的大门走进房间 。 老核桃搂住毛毯 , 迅速攀到床角 , 把脸埋进毛毯来回蹭 , 十分享受 。刘佩双手又局促地埋在膝盖中 , 又恢复如以前的“孤苦”模样 。“还是老样子 。 ”她满面哀容 。“嗯 , 我找时间跟他聊聊 。 ”我错开眼神 , 望着地上的老核桃 。刘佩撑住身体 , 缓慢从床上下来 , 不复方才的“优雅” , 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 。3随后几日 , 刘佩干脆请了假 , 每天都在医院陪护 。 像是生怕老核桃被赶出去似的 , 日日趁下大院(病人在医院大院里自由活动) , 病房里空了的时候 , 在房间里陪着老核桃 。她自己说 , 是为了“防止他闹事” 。 病房里出于安全考虑 , 提醒她尽量少单独和老核桃待在一起 , 她却说:“真有那一天 , 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吧 。 ”刘佩在的时候 , 老核桃很配合 , 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听话” 。 刘佩对他的生活安排严格按照医院的时间 , 老核桃没有丝毫异议 。病房里的生活其实很无聊 , 治疗、吃饭、睡觉 , 也有不少像刘佩一样陪护的家属 。 时间长了 , 大家打发时间的方式 , 也就只剩下家长里短了 , 刘佩也不例外 。 平日里 , 只要刘佩说 , 势必有人爱听 。 不出几日 , 刘佩和老核桃的爱恨纠缠 , 就在爱八卦的人嘴里传得有鼻子有眼儿了 。据说 , 老核桃从前是一个高中老师 , 幽默风趣 , 高大帅气 , 深受年少初开的女学生喜欢 。 刘佩就是其中之一 。 她说 , 自己跟老核桃“定了调子”的时候刚16 , 那时老核桃都34了 。刘佩20岁的时候 , 老核桃跟她结了婚 , 虽然差点“被老丈人打死” , 但生米下了锅 , 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 老核桃眼看自己快步入不惑之年 , 着急跟刘佩要个孩子 , 也是“安了两边老人的心” 。 可是万万没想到 , 刘佩先天“有问题” , 生不出孩子 。知道刘佩生不出孩子后 , 老核桃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刚开始还“端着架子” , 话里话外劝刘佩 , 趁年轻 , 不要耽误在自己这个“糟老头子”身上 , “但刘佩哪能干呐 , 人人都知道她跟自己的老师搞在一起 , 又生不出孩子 , 这时候离婚 , 日子还过不过了……”小林讲给我的时候 , 义愤填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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