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还有人读书,张爱玲就永远不会消失
来源:凤凰网读书今天是作家张爱玲诞辰一百周年 。 一百年来 , 张爱玲的小说不仅没有像许多人断言的那样被遗忘、被抛弃、被否定 , 反而愈加被重视、被欢迎、被肯定 。 在那个文学全然政治化的年代 , 张爱玲为中国文学保留下一颗珍稀的火种 。如本文作者文珍所言 , 只要现在、日后、更久远的未来还有人在读书 , 张爱玲就永远不会消失 。
临水照花人的尤利西斯谈张爱玲的后期写作撰文:文珍尤利西斯就是荷马史诗里的奥德修斯 。 即便肉身无法回归 , 魂魄也要万里寻亲 , 寻最初的往生和来路 。1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台湾开始 , 她已如同任何一个被过度波普化的偶像一样 , 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恰当不恰当的地方:好比切.格瓦拉的红黑头像象征革命、自由与正义 , 也可能仅仅只是一张代表反叛姿态的旅行明信片或海报;毛泽东像章成为西方垮掉一代的个性图腾;梦露的白裙代表永恒的玫瑰与性感 , 时常也不无轻佻地暗示消费主义时代女性的日益被物化 。而她 , 则作为最后的海上传奇和最著名的民国女子 , 无数假她之名的金句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然而多半连腔调都没有学像 。 各大网站每逢她的忌诞生辰也多推出图文并茂的纪念专题 , 里面却往往错夹了她母亲的照片 。 和她有关的轻性散文更是不胜枚举 , 却往往只翻来覆去纠缠于那场著名的情爱官司讨论男女攻防之道 。 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不认得她 , 却仍一直堂而皇之地消费她:只因她是个众所周知的名人 , 任人涂抹的偶像 , 却鲜少有人肯把她还原成一个单纯的创作者 。起初我认识她 , 也只不过是低垂的单眼皮 , 睫毛阴影像蝶翼一样轻打在瘦削长圆的鹅蛋脸上 。 另一张常见的照片上 , 她双手插腰 , 冷眼斜睨世人 , 眼睛里并没有想要取悦谁的神气 , 但是写人人都爱看的小说 。有人说见她之后 , 才知道原来“艳也不是那艳法 , 惊也不是那惊法” 。 只好笼统说成是临水照花人 。 还是她提醒他可以用宋江赞九天玄女的话形容自己 , “天然妙目 , 正大仙容” 。 仿佛自恋 , 但一看也知道是在有恃无恐的爱中——尽管情缘短暂 , 尽管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早年的照片还有一张是童花头挤在两个女眷中间——一个是她妈妈 , 一个是她姑姑 。 齐刘海下的圆脸抿出乖巧的微笑 , 远看不出来后来的特立独行 。 并且胖 , 并且看上去对这个世界满意 。最后一张就是临去世前两月拿着金日成去世讣闻的照片了 。 眼睛里忍笑的光似乎还在 。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 , 望久了 , 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 。 再定睛看时 , 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 (《金锁记》)比起她最鼎盛风光的时期 , 这照片也已经整整老了五十年 。 半世纪以来她行迹难觅 , 公开发表的近作亦寥寥 。 然而因为命运安排的种种离奇 , 这个被文学史错过几十年的名字 , 旧作佚作再度被人从故纸堆里逐一翻检出来 , 重新奉为圭臬 。她人还活着就早早封了神 。甚至去世二十年后 , 她的名字依是报纸副刊和新媒体的阅读量保证 。 海内外无数文学从业者自发替普通读者追踪她后半生的行踪 , 细数她赴美早期的出版挫折和职业打击 , 研究她与友人事无巨细的通信 , 又不厌其烦工笔描摹出一个心如古井孤寂度日的晚年形象 。 最疯狂的案例 , 则是一九八零年某采访人员搬到洛杉矶她的寓所隔壁 , 每天翻检她丢出的垃圾 , 完成一篇所谓侧写报道——然而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小说 , 不是她的 。是的 , 说了这么多 , 我说的正是她:Eileen Chang 。 本名张瑛 , 后为张爱玲 。
▲张爱玲(1920 年 9 月 30 日 — 1995 年 9 月 1 日左右) , 生于上海 , 中国现代女作家 。一个名字的诞生或许只是出于偶然 。 而一个名字的传世却多半是一个人曾奋力创造以抗虚无的明证 。2这无疑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写的文章之一 。 比任何论文、小说、散文、诗歌都要更难 , 因为对象是她 。和所有人一样 , 我早看惯她的奇装异服 , 清楚记得她讥诮世人的笑 , 听说过她“身材怎会这样高” , 知道她爱吃“司空”面包却不喜下厨 , 通感力好到可以闻见桃红色的香气 , 会弹钢琴也会画画 , 写过剧本并想过以此谋生 。 然而如此种种全是皮相 , 全不重要 。 正如她写给夏志清的信里说:你知道的 , 我得到的世间好意全来自文章 。 ——原书不在手边 , 意思大抵如此 。非但得到他人好意来自文章 , 我想她一生中自己的大多数狂喜 , 也多半来自懂得她文章者的“连朝语不息” 。 第一个公开的张迷 , 就是她第一个爱人 。 她早年说但凡报上夸她 , 说得不对她亦高兴 , 文章会一一剪下留存 。 到晚年她却对追捧避之不及 , 想起当年的话也许要啼笑皆非——寂寞了这么些年 , 作家也许如藏在阿拉丁神灯里的巨人 , 有报复迟发现者的快意 。抛开作者心情不提 , 根据断点印象快速勾勒一个人物生平也是容易的:早年只觉“出名要趁早” 。 五十年代起意图以英文写作打开欧美市场终至幻灭 , 靠翻译、创作剧本只可糊口并不扬名 , 研究求职屡屡受挫 , 六十年代访问台湾时 , 寄希望能靠写张学良赵四故事转运也无果而终 。 晚年她彻底隐居 , 每日受困于“咬啮性的小烦恼” , 而将那些改了又改总不肯示人的晚期作品压在箱籄 , 甘愿领受外界江郎才尽的猜测 。 ——事实大抵如此 。 人证物证也一应俱全 , 然而非要我用自己的话把这些重说一遍又有何意义?这十几年来写过关于她的文章 , 除了一篇《异乡记》的三四百字读书笔记 , 不过一篇比较《十八春》和《半生缘》版本的短文 , 也不到两千字 。 越喜欢的越不知从何谈起 , 就像最在意的人往往说不出口那个最要紧的字 。 这些年她的书有几本也一再重看 , 却也并不觉得一定要为之写些什么 。 真要动笔了 , 才知道自己原来离一个合格的“张迷”境界还远 , 世上早有无数比我更肯花功夫在她身上的人 。 书越看越多 , 最终只发现自己仍然无话 。胡兰成说“桃花难画 , 因要画得它静” , 因桃花本是最明艳生动的花 。 而张爱玲难写 , 也是同样 。 所有的话似乎都已说尽 。 女性观 , 文学观 , 情爱观 , 佛洛依德心理 , 反抗父权意识 , 乃至于月亮太阳种种意象 , 都早有人大费周章做了论文 , 中间不乏真知灼见者 , 林林总总 , 完全不差我这一篇 。 然而吴琦是这样一个合格的主编和出色的催稿者 , 绝不肯让我反悔自己年初在“张爱玲之夜”后信口说的话 , 又提醒这一期《单读》的主题是“消失的作家” , 她正好合适 。天涯海角 , 有个名字在牵我招我 , 一再唤我回去 。已经有这么多人找过她、写过她了 。 而她还必得要我再找一次 。找她就是找自己 , 也许 。 厘清一个志业写作者可能遭遇的一生:这诱惑之大我躲不过去 。3张爱玲最先叩问海外市场的作品是《秧歌》和《赤地之恋》 。 前者的英文版 The Rice-Sprout Song 勉强算小获成功 , 后者完稿后却迟迟卖不出去 , 作者给出最窝囊的理由是中国人的名字全是三个字 , 外国人分不清——却无视俄罗斯人名显然更冗长 , 并不影响他国阅读的事实 。 归根结底还是人离乡贱 , 欧美读者没耐心 , 不买账 。她以前从没这样费心取悦过读者 。 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 饱读中西诗书 , 又有不世出之才 , 把亲戚间遗老遗少故事改头换面 , 便足以成为上海孤岛时期文坛“最美的收获” 。胡兰成曾问过她有什么是写不了的 , “答说还没有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 , 是她所不能描写的 , 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 , 总可以说得明白 。 ”势必要遇挫之后才知此一时 , 彼一时 。 但在人矮檐下 , 却也不得不低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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