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业|卧底英国低薪行业:在亚马逊工作,一点小病痛都罪不可赦( 五 )


“这和在银行一样,”尼马尔莫测高深地对我说,“要是有一个人动作太快,就会害了所有人。”
一有了交集,我立刻对尼马尔产生了好感。不过他在这儿待不久也是预料之中的。我工作不满一周,一个时段就能拿取180个左右的货品,平均每小时90个,表现还不算特别亮眼,远比不上那位声称“恨透”这工作的罗马尼亚红发女生——她一个时段能拿230件货品,这才叫厉害。隔天吃午饭的时候,尼马尔便朝我走来,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吹嘘他一小时是怎么拿 到40件货品的。我真不忍心告诉他,他的效率其实相当低下,所以只好骗骗他:“我走得飞快,才好不容易拿了50个。”
问题显然出在尼马尔的体重上。对胖子来说,这工作等于折磨;而如果超过一定年龄,这也会是份苦差事。有一次,我目睹了一个令人分外反胃的画面:某个阴天下午,我推着推车来到工厂一个鲜有人迹的角落,我看到一个年轻主管正在对付一名年纪较长的员工。那主管眼神空洞、身材壮硕,浑身散发着呛鼻的剃须水味儿,正对另一人拳打脚踢。同时,他也没忘了态度嚣张地用尽各种脏话辱骂对方。那些羞辱就好像从罐子里泼出去的臭酸牛奶。就算不动手,光用骂的,也能把那年长员工骂到体无完肤了。年长员工看上去起码60岁,他脸色发白、缩起紧绷的身子,承受主管阵阵羞辱的风暴袭击。主管发着飙,一张脸从红色涨成紫色,又转回红色,终于在无线电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召唤他下楼后,怒气才消退了些。老员工被丢在原地, 整个人瘫软下来,仿若一包漏气的薯片。
尼马尔正好站在稍远处,同样看到了那一幕。他悄悄走向我,摇摇头说:“去他的。”他轻轻笑起来:“他大概做不久了。”
那名老员工的确没再待多久。当天午休,我站在外面抽烟,看见一个老先生蹒跚走出厂房,穿过第二组高大的金属安全门。这组金属门安在停车场最尾端的黑色金属围篱之间。那模样笨拙的男人双眼充血,走路的样子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生命力。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停车场,来到一辆小小的红色车子旁,车灯已经打开,引擎发出微弱的轰鸣声。
老先生走上前去,车窗里探出一名满头乱发的老太太,动 吃力而焦急。她定定地看着老先生满面的愁容,从粗呢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猛地递上前。褐色生斑的手举着手帕, 轻轻按在老先生脸上,恳求他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场景只维持了一两分钟,却令人想哭。两位老人家隆隆驾车离去,车像泡澡时的塑料小鸭一样浮沉起落,就这么开出工厂大门外。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五、“这工作让人只想借酒浇愁”
我工作的厂房顶楼很昏暗,挑高的天花板上只有小小的方形窗户,从窗外照不进来多少自然光。光源主要来自每层楼天 花板上的灰色钢灯,造型与大小都和橄榄球差不多,从上方洒下颜色透着些许古怪的黄光。我们结束了十一点半的白班,通勤车便载来另一批工人开始上工,就是晚班——只不过,这些感应式电灯常常故障,每次总有十几个人大半夜还得在工厂顶楼摸黑跑来跑去。那些在亚马逊网站上按几下鼠标就买了iPhone充电器或阿黛尔专辑的人,可曾想过工厂里是这种情景?
开始这份工作后就会很快发现,主管警告的“不准在厂房内奔跑”简直是废话。禁止奔跑根本没用,因为想保住饭碗就不可能不跑。在亚马逊这个“极权国家”里规定多如牛毛,不可能不违规。如果想达成公司给每个员工订下的最低标准,冲刺加速就是家常便饭。同样,上班时间可以去喝口水、休息下,但只要离开工作岗位去找饮水机,走在半路上都有被认定为“闲逛”的风险,这也是主管耳提面命不能犯的另一种过错。每层楼约有12部饮水机,可是在这超过70万平方米的走廊迷宫,想喝水时总找不到最近的饮水机。
每天,我都从下午一点和同班的大批同事一起上工。先通过外面的安全门,走到置物柜,放下随身物品——手机、钥匙和其他会害你过不了安检的东西——然后走到拣货部门的柜 台。想夹带录音装置进厂房是根本不可能的,更精确的说法是:下班过安检门时,东西就会被没收,别想再拿回来。所以,我带了一叠无伤大雅的便条纸和一支笔,放进后面的口袋。
亚马逊的安检人员权力很大,如果怀疑你偷东西,还能搜车。从早到晚,我们都得承担这么沉重的嫌疑,让我连带小小 笔和纸条都不安心,好像犯了什么不堪的罪行似的。
这里环境异常高压。我怀疑一个人犯错的机会或许比守规矩大得多,在亚马逊工作的这段时间,我总觉得头上有一大团嫌疑的乌云。就算没做错任何事,面对主管或安检人员的质问,我也会表现得畏缩害怕。全然纯粹的压迫久而久之便累积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没几天,你就会开始幻想要反抗公司那一大堆琐碎的规定。第一次有人抓到你开小差时,你会觉得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冤屈宛如火灼;到了第二次或第三次, 你只觉得很烦,因为又不小心被抓住了。
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想方设法地反抗权威,比如拿错一个东西之后便丢在地上不管,或者在厂房里偷吃点心并故意乱丢包装纸,又或者对着排列整齐紧密的书本或DVD踢上一脚,好不快活。
开始上班前,走到拣货部门的柜台报到时,会有个生产线的主管来做简报,然后骂你一顿。只有表现最好的拣货员可以得到奖赏——只不过我从没看到过有谁拿过什么奖励,但是一犯错的话,经理隔天就会如数家珍地列给你听。例如,拿完物品以后没有把储藏箱物归原位,或闲逛太久。在被贬低成“闲逛”的行为里,有很多就是上厕所这样的小事,然而主管总会 在简报时间再三重申“闲晃”的可恶,好像打着生产力的大旗,生理需求就会退居一旁,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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