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张光直、陈星灿丨中国考古向何处去?( 四 )


澎湃新闻|张光直、陈星灿丨中国考古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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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夏鼐(1910—1985)
我还觉得应该有一部分中国的学者专门做世界考古学 , 比如法国、墨西哥、洪都拉斯、西伯利亚、大洋洲等的考古 。 因为要不参加进去 , 没有第一手的经验 , 就不可能有深入的了解 。 希望在大学里有世界各地的考古学课程 , 不能用一门世界史前史来代替 。 中国没人教 , 应该从世界上请 , 总之课程要世界化 。 我们将来的中国考古学家当然还是最多 , 同时要有一定数量的研究外国的考古学家 , 比如埃及考古的专家、中美考古的专家 。 希望外国人讲到埃及、中美或其他地区的考古时 , 引用中国学者的文献 , 而不是讲中国考古学的时候 , 才提到中国的学者 。 我还没有看到过在西方一般的史前史和考古学的理论和方法的著作中 , 引用过中国考古学家的著作 。 这不是中国没有贡献 , 而是他们不知道 。 所以我希望把研究局限在中国圈子里的习惯打破 。 这不是文化帝国主义 , 而是去学习 。 我相信中国人成为英国或中美的考古学家才是中国人的骄傲 , 中国人做中国的考古学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
还要建立外国文物的博物馆 。 中国的文物全世界都有 , 外国文物在中国就没有 。 我在国内走了那么多的地方 , 没有发现世界史或世界考古的博物馆 , 外国文物很少有人有兴趣收藏 。 1975年我第一次到殷墟的时候 , 就给考古所安阳队的杨锡璋、杨宝成先生建议 , 把地面上俯拾皆是的殷墟四期的陶片收集起来 , 同国外交换 。 但由于制度不允许 , 所以至今没有成功 。 保护中国文物的主权是绝对必要的 , 现在大量的文物流到国外 , 国家没有办法 , 而把无用的地面上的陶片收集起来用作交换 , 又受到文物法的限制 , 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事情 。
陈星灿
我很想听听张先生对美国考古学的历史和现状的总的看法 。 就我粗浅的感受 , 美国考古学的学派很多 , 研究的领域很宽阔 , 方法很新 , 技术应用很先进 , 似乎“传统”的“新(过程)考古学”的和所谓“后新(过程)考古学”的诸家并存 , 是不是这种情况?
张光直
是这种情况 。 现在我对美国考古学的接触面越来越狭窄 。 我作学生的时候及六七十年代 , 因为考试等原因 , 一般的理论书都要看;现在专注于中国考古学的本行 , 一般书只是浏览一下 。 目下理论书越来越多 , 看了使人生气 , 因为有许多是炒剩饭 , 没有新意 , 只是换点新名词而已 。 我不是说美国的考古学完全没有变化 , 只是说基本的观念没有变化 。 传统、新和后新考古学的演变 , 正合乎正、反、合的三段论法 。 传统考古学是正 , 新考古学是反 , 后新考古学是把新考古学作了一番扬弃 , 又回到传统考古学的一些主题上去 , 是合 。 现在美国的考古学是百花齐放 , 百家共存 。 六七十年代的美国 , 新考古学一家独尊 , 正如此前传统考古学的独尊一样 。
西方考古学的变化从30年代起 , 开始是人类学家和马克思主义的考古学家要求以人类行为为研究对象 , 而不是集中精力在器物的分类和描述上 。 在30年代初期 , 苏联的考古学家陶戈里(Talgren)和英国的马克思主义考古学家柴尔德(Childe) , 即呼吁考古学家要研究人 , 研究古代社会的经济和政治等方面的问题 。 40年代初期 , 哈佛的人类学家克拉孔(Kluckholn) , 对中美考古学研究的现状进行了尖锐的批评 , 称中美考古学是改头换面的古物学 , 认为要改变这种情况 , 考古学者一定要把他们的工作当作了解人类行为的一般性研究工作的一部分来从事 。 奉劝考古学者不要成为阿鲁都斯·赫胥黎笔下一生献身于三个叉的叉子的历史的那位仁兄一类的人物 。 战后的1948年 , 泰勒(W. Taylor)的《考古学研究》出版 , 这是美国考古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书 。 他具体地把考古学从物到人的研究方法提出来 , 倡导“缀连法的研究方式”(conjunctive approach)就是说要研究古代人类的行为 , 应该把文化方面的遗物缀连起来 , 重建文化的有机整体 。 五六十年代 , 有两种力量加入考古学阵营 。 一是斯图尔德(J. Steward)为代表的文化生态学 , 一是魏利(Willey)为代表的聚落形态研究 。 前者的思想被后者引进到他在秘鲁维鲁河谷的史前聚落的研究中 , 这是泰勒所主张的缀连研究法的第一次具体的实用 , 提供了一个从考古的物到社会的已经消失的人的研究范式 。 我个人在1958年的《美洲人类学家》杂志上 , 发表了一篇《新石器时代的社会分群的研究》的论文 , 提出考古学研究假如没有“社会的”那一面 , 研究本身就没有意义 。 这句话有点过火 , 引起学界的很大反响 。 有一个学者给编辑部写信 , 说我倡导有社会的眼光研究考古学是很好的 , 但不能说没有社会的眼光 , 就是没有意义 , 因为器物本身的研究也还是有意义的 。 三十六年后的今天 , 我仍然坚持我的看法 , 但我不会说没有社会眼光的考古研究就是没有意义 , 应该说意义不大 。 60年代 , 新考古学兴起 , 这与60年代全世界青年反抗权威的思潮联系在一起 。 新考古学好像是新的 , 但其实是延续着陶戈里、柴尔德和泰勒等的一条线一直下来的 。 60年代的整个爆发 , 造成了一场很大的革命 。 像所有的革命一样 , 它也有极端的地方 , 所以 , 等人们冷静下来 , 就有了后新的考古学 。 我不是说后新(过程)考古学比新考古学要好 , 我想说的是 , 理论应该是多元化的 。 现在的美国考古学 , 有旧的、新的、后新的、又新又旧的、不新不旧的 , 还有理论上很错乱的 。 考古学要保持一致不容易 , 一个人本身保持一致也不容易 。 无论美国或是中国 , 一种理论独尊都是不健康的 。 因为每一种理论都有它合理的成分 , 你可以坚持某一个学派 , 但对其他的学派要保持尊敬的态度 , 当然应该把坏的东西去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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