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追凶17年:9岁男孩被改变的一生( 三 )

为父追凶17年:9岁男孩被改变的一生
当年父亲向文志倒下的地方盖起楼房 。 新京报采访人员沈彤摄2007年 , 昆明之行追凶未果 , 向明钱没有路费回家 , 他去工地上班 , 用小桶提砂石、背水泥 , 睡在挡土墙上 , 打算赚到路费再回家 。 但不久后 , 在昆明菊花村附近 , 他因为持械斗殴被捕入狱 , 在昆明官渡区的看守所里待了两个多月 。看守所里20多人一间房 , 向明钱闲时就翻看法律方面的书籍 , 开始他只看“故意伤害罪”方面的内容 , 想知道自己入狱后多久能释放 , 想到父亲当年被害 , 他又去翻“故意杀人罪” 。那时候他还未成年 , 向明钱回忆 , 监狱有一“侯干事” 。 侯干看他皮肤白、个头小 , 总喊他到跟前擦擦桌子 , 扫扫地 , 说说话 。 候干问:你一个人来昆明做什么?向明钱说:我来找杀父凶手 , 听说他在昆明 。在看守所做劳动 , 狱友把任务量推给向明钱 , 他觉得不公平 , 和对方争吵 。 后来气不过 , 就操着小铁皮 , 一下又一下 , 狠狠扎自己手心 , 直到鲜血流出来 , “我恨自己 , 为什么会被关到这种地方 。 ”侯干把他拦下 , 送到医务室包扎 。 还给他买了牛奶 , 开解他 。 出狱那天 , 侯干给他留下电话 , 告诉他 , 如果找到凶手 , 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联系自己 。 比他年长的狱友也叮嘱他:你出去不要犯法了 , 好好把自己的杀父凶手找到 。向明钱说 , 他感激这些人 。也是这一年 , 母亲郑明秀从镇雄赶到昆明 。 “其他人给我打电话 , 说他去昆明上班了 。 我打他电话 , 打100个都打不通” 。 担心他出事 , 郑明秀赶到昆明寻找 , 找了半个多月没找到 , 又回到镇雄找 。直到数月后 , 母子俩在昆明相见 , 向明钱才告诉她 , 自己是来找凶手的 。 “我很高兴 , 他已经长大了 , 如果说把凶手抓了 , 其他人也能一起处理了 。 ”郑明秀说 。为父追凶2017年 , 向明钱又收到了关于张某奇的消息:在福建的南安市省新镇恒盛餐具厂 , 线人愿意和自己一起去寻找 , 酬劳6万 。信息足够明确 , 向明钱给线人转了5000元作路费 。 这是侄女第一个月上班的工资 , 被他借了来 。 没有更多的钱了 , 他和母亲、好友则乘超过20小时的客车 , 66岁的郑明秀不觉得难受 , 临行前她还专门去了寺庙烧香 , “我们今天去 , 希望明天就能抓到” 。张某奇已经消失了17年 。 那桩凶案留给向家的痕迹一直都在 。姐夫王建祥在那场纠纷中背部被伤 , 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恢复 。 但有好几年时间 , 那些刀口一到下雨天就会作痛 , 手臂抬不动 , 肩胛骨的位置犯疼 , 干不了活 。生活重担落在妻子身上 , 家庭纷争多了起来 , 妻子责怪王建祥当年不该找上门去“问” 。 经济压力和心理歉疚伴随着他们 , 夫妻俩随时都会吵架 , 争吵最终都会落在那件案子 , “伤到了彼此的心” 。 8年前 , 向明钱姐姐去浙江打工 , 夫妻俩再没有联系 。姐姐、哥哥 , 甚至妈妈在后来的时间里都有了各自的家庭 , 他们为生计所困 。 一家人都把追凶的希望寄托在向明钱身上 , 王建祥说 , “他没有结婚 。 没有成家 , 不用拖家带口 , 一个人在外面跑 , 没负担 , 开支小 。 ”三年前 , 向明钱就得到消息 , 张某奇曾在福建晋江五里工业园区出现过 。没有确切的位置 , 向明钱和女友二人在工业园区的工厂打工 , 缝纫、做鞋底描漆 , 边打工边四处打听 。 他和厂长提前打好招呼 , 隔三差五的 , 便就去周边工厂找 。 也和来自贵州、云南摩的司机打成一片 , 请他们帮忙留意 。 为了寻凶 , 他们在那里呆了7个月 。向明钱还去过浙江、贵阳、毕节 , “说实话我都没有抱希望 , 每次去找我都不会说抱最大的希望 。 ”但2017年这次不同 , 他们有了明确的线索 。 为了不打草惊蛇 , 向明钱在到达后先把母亲安顿在宾馆;接着他又花300元每天的价格租了两辆汽车 , 换着开 , 把车开到厂门口 , 坐在车里蹲守 。 他们有时也爬上山包 , 眼睛盯不住了 , 就用支架手机固定在树上拍摄 , 小憩一会 , 事后通过视频回放来查找 。两天多的蹲守没有结果 , 一行人又从南安市的省新镇摸到康美镇 。 康美镇太大了 , 向明钱说 , 足足有一个镇雄县城一般大 , “只要他在附近 , 我会一个镇一个村地找下来 , 哪怕说当时我没有找到 , 我会一直在那边定居下来 。 ”向明钱判断 , 排查的重点还是要放在餐具厂 。 他带着张某奇的照片找到当地的餐饮店店主 , 出价两万 , 请他在出入厂房收餐具时帮忙留意照片上的人 。 他又“买了一些礼品 , 走亲戚一样到处拜访” 。线索源源不断的递来 , 有当地人告诉他 , 张某奇曾化名“邵亮” , “邵亮喜欢养画眉鸟” 。到南安市的第四天 , 向明钱摸到了康美镇山脚的青山村 , 他发现这里偏僻、隐蔽 , 方便躲藏 。 天气炎热 , 他钻进林子里摘桂圆吃 , 在一工厂门口的桂圆树上 , 挂着的鸟笼让他兴奋起来 , 工厂叫恒鑫餐具厂 。 但当他靠近工厂 , 想继续和工人打听时 , 三五成群的工人一见生人就悻悻散了 。向明钱不敢贸然行动 。 他爬上山 , 绕到了餐具厂门正对的树林里 , 24小时守在树林深处 。 白天他打着伞、夜间也在林子里睡;他还花380元购入一副望远镜 。17年来 , 张某奇的模样是他最不能忘掉的 。 他手机里有张某奇的黑白照片 , 时不时就拿出来看看 。“他喜欢穿篮球衣 , 也喜欢看人下象棋” , 9岁前向明钱对张某奇的印象 , “像储存卡一样 , 有些东西我可以把它清除 , 但是有些重要的东西 , 我不会把它从脑子里清除” 。追凶数十年 , 向明钱无数次想过“要用自己的方式复仇”——制造车祸、持刀行凶 , 但那些危险的想法都一一被他按了下来 。8月30日 , 蹲守的第三天下午 , 向明钱的望远镜里出现了那个男人 , 穿一身带坎肩的篮球服 , 他老了 , 头发短了 , 脸胖了 , 但向明钱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他曾计划过无数次 , 找到这个杀父凶手后要怎么办 。 但那天 , 他异常平静 , 担心惊动对方 , 他甚至不敢用手机拍照 。 他从林中退出 , 第一时间电话通知了镇雄县公安局和福建警方 。这一天向明钱想了17年 , 但当张某奇真正出现在自己眼前 , “我都没有时间去想找他麻烦 , 只想立刻抓住他 。 ”向明钱说 。福建警方将张某奇抓获的那天 , 向明钱时隔17年 , 隔着警车玻璃 ,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他 。“去陌生的地方 , 重新开始”2018年9月18日 , 张某奇被捕一年后 , 向明钱等来了父亲被害案的开庭审理 , 张某奇当庭承认了自己杀害向文志的事实 , 并称在当年行凶之后 , 他逃到昆明打工数月 , 后来使用他哥哥的身份在福建南安打工 , 直至被抓 。 张家在场的其他人在供述中表示是张某奇一人行凶 。2018年10月 , 昭通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判决 , 认定张某奇犯故意杀人罪 , 判处无期徒刑 。向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 向明钱记忆中 , 他当年亲眼看见有多人拉着父亲行凶 , 他指着判决书中认定的尸体检验鉴定书说:父亲身上至少7处损伤 , 而且这些损伤分布在颈部、左胸等多处 , 尺寸大小不一 。 但张某奇在法庭供述中却称 , 自己在打斗中仅“用刀杀了父亲肚子三下” 。他和家人认为 , “凶手肯定不止张某奇一人 , 和张家的在场的四个人都有关系” 。向明钱说 , 这之后 , 他们向相关部门反映 , 但却被告知这个案子的部分卷宗材料找不到了 , 案件没有其姐夫和母亲的卷宗 , 而其父亲的卷宗也只有一小部分 , 很多都是警方后来重新做的材料 。更让向明钱无法接受的是 , 张某奇到案后 , 曾经持刀砍伤姐夫的张某明却在被抓捕后又被释放 , “不予起诉” 。镇雄县检察院不起诉决定书显示 , 镇雄县检察院查明 , 事发当晚 , 张某明用菜刀将向明钱姐夫的背部砍伤 , 其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 。 由于公安机关当时未完善相关法律文书 , 导致该案已过追诉时效 。 决定对张某明不起诉 。张某奇被捕后的三年里 , 向明钱没有再工作 。 他几天跑一次镇雄县公安局、镇雄县检察院、镇雄县纪委监委;几个月就要去一次昭通市检察院、昭通市公安局、昭通市纪检委;他也去昆明找相应部门 , “送上去的材料有十多斤” 。媒体报道后 , 9月18日 , 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宣传部通报称 , 县委政法委等部门已开展案件核查 。就向明钱提出的“卷宗丢失” , “张某明未被采取措施”方面的质疑 , 云南昭通检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不是丢失卷宗 , 公安机关前期材料除了有尸检报告 , 只取了几份简单的材料 。 ”而关于17年来警方未对张某明采取措施 , 案件已过追溯时效期限 , 该检方工作人员称 , “公安机关前期不作为 , 我们定性就是属于压案不办 , 有案不立 。 ”9月24日 , 镇雄县政法委、纪委监委均向新京报采访人员表示 , 案件仍在核查中 , 云南省、昭通市两级相关部门也已介入调查 。“这三年来 , 我承受的东西比这17年来还更加沉重 。 ”向明钱说 , 奔忙的这几年 , 除了当年追凶欠下的8万元高利贷外 , 他又平添了不少外债 。 每次从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出来后 , 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 他就跑去县里的小土坡上坐着 , 一坐就是数个小时 。2017年 , 张某奇刚被抓捕不久 , 他觉得“终于完结了” , 沿街看到上、下班的工人 , 向明钱心生渴望 , “我想我能放下一切 , 学他们一样无忧无虑的 , 一天从早忙到晚 , 只为了几千块钱的工资 , 我都觉得很满足 。 ”那是难得的放松时刻 。今年9月下旬 , 向明钱带着新京报采访人员回到场坝 。 向家老宅依然保持原来的样子 , 它被包围在邻居不断建盖的新房里 , 显得颓败 。 一位住在向家老宅旁的邻居甚至一度以为 , 张、向两家“了结了” , “不追究了” 。他顺着木梯爬上老宅二楼 , 阳台前的平地也立起高楼 。 楼顶栽种的草莓树不见痕迹 , 他以前也喜欢在楼顶种葱、葡萄、草莓 , 还总纳闷 , 草莓怎么发得这么快 。 曾经 , 父亲穿着四开的中山装在这里拍下照片留念 , 那张照片被用作遗照 , 郑明秀印了三张 , 打算留给三个孩子 , 至今挂在二楼的堂屋里 。2017年 , 张某奇被捕 , 开庭前 , 为了取回父亲遇害时穿的衣服作为补充证物提交 , 向明钱回了一趟老宅 。 这是时隔数十年后他第一次回到老宅 。 听说张某奇被抓 , 村里有老人给他竖大拇指 , “很厉害 , 能亲自抓到他 , 很不容易” , 向明钱心里高兴 。他说十七年追凶 , 不仅关乎公正 , 还是他赢回尊严的方式 。 今年 , 当父亲的案子通过网络再次获得关注 , 不少年少时的玩伴重新找到他 , 他展示手机上的聊天记录——一位童年玩伴主动添加了他的微信 , 问他“你为什么不跟我提你的事?”向明钱回应:“没必要 , 你以前在街上看到都不打招呼” 。9月以来 , 找到他的媒体源源不断 , 最忙的时候 , 他一连接30个小时的电话 , 不断重复自己的追凶细节、抗诉要点 , 但大部分采访里 , 他都对成长过程中的另一部分避而不谈——“偏激心理”、“打架斗殴”、“蹲过监狱” , 追凶路上那些“不光彩”的经历 , 成为他心里的隐痛 。但当年的部分经历传到镇子上村民耳朵里 , 又在采访中变成“反复诈骗、反复被抓” 。 向明钱一度情绪失控 , “我再怎么混 , 我都不会偷、不会抢!” , 他觉得这些指控是想毁了他 , 担心“阴暗”、“混乱”的成长经历如果被报道 , “会不会影响我父亲的案子?” , “以后还有谁会相信我的话?” , “我以后还要怎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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