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梦蝶、悼亡与旅行:青年本雅明的爱与迷狂( 二 )


荷尔德林的思路来自于与万有合一的真切体验,不妨说其写作念兹在兹的便是这个神圣状态。绝对合一被他称作“存在”,那是主体与客体如此密切地合二为一,因而不会有任何人类的意识判断萌发出来(《初断与存在》“Urteil und Sein”,1794/95)。存在的体会发端于荷尔德林对柏拉图《会饮》之美的了悟。凡人通过灵魂瞥视与美融为一体,美本身“自体自根、自存自在,永恒地与自身为一”。
若触及合一的幽微瞬间,就不能不提到荷尔德林熟读的《斐德若》,苏格拉底讲述美的迷狂状态时提到了一个精彩绝伦的灵魂活动。真正的美来自一个灵魂长出翅翼的活动,伴随着苦乐交织的奇妙感知。荷尔德林引用赫拉克利特的箴言以蔽其奥妙:“在自身中与本己相异的太一”(εν διαφερον εαυτ?, das Eine in sich selber unterschiedne)。
可以说,美的体验并非羚羊挂角不落痕迹,唯有人出离自身意识,也就是说在感知判断消亡的情形下才是进入太一的途径。《会饮》中介于人神之间生育灵魂的精灵爱若斯最为恰切地代表这一奥妙。爱若斯在古希腊创世神话中本身就是一位身着羽翼推动万物繁衍的创世神,在贫乏与丰盈之间不息转变的样态代表着人类从分裂走向合一生生不息之规律。
在经验贫乏的时代,
寻找生育灵魂的爱若斯
一些相似的言说隐约地透视出本雅明对荷尔德林这一意识转化的领会。在1925年那部关于德国肃剧的《认识论批判导言》中,他以柏拉图美的理念作为真理内容,那已不再是先验哲学的预先规定,而是人主观意图的“消亡”。早在那篇探讨迷醉的对话草稿中,他还构造了去知直观一词,与观念论前辈们“智性直观”的言说形成了鲜明对照,展露出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者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先辈的对立面。
如此来看,本雅明在1930年代《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谈论Aura时引介的那个意识消失的中国画家传说,实在是去知直观的完美例证。这也是20世纪30年代后期本雅明在巴黎《国家图书馆的中国画》(“Peintures Chinoises à la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中领略的意象世界。
中国书法的笔触形成一些模仿的虚象,如同一道闪,穿透飞速流转变化万千的真实世界,也就是意的世界。本雅明幼年一直到中年时期念念不忘的中国艺术家们频频从笔底绘出那超越目力的灵魂世界,和荷尔德林适逢在此,汇成一片山色有无中的宏深天地。
 悼亡|梦蝶、悼亡与旅行:青年本雅明的爱与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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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的本雅明。
1928年《单行道》末尾《通向天文馆》一文,本雅明从宏阔的宇宙交往关系道破了陶醉经验的实质。这一观照作为人投身宇宙的方式,意味着人与世界合为一体。以近代天文学为代表的科学认知导向了天人关系的分裂,战时技术的滥用更引火烧身走向人自身的毁灭。相形之下,他以“生育陶醉”作为现代文明重建古典精神秩序的方法。如果我们对应荷尔德林精神化了的爱若斯那生育灵魂的形象,这一言辞和旨趣便不再陌生。
在经验贫乏的时代始终关怀灵魂生息的本雅明,何尝不是那位游走于贫乏与丰盈之间的爱若斯?他以毫无芥蒂的自身作为纳百川的容器,不禁锢于任何单一的族群文化,与20世纪初化用西方哲学的中国思想家们遥相致意,示范了古今西东融合时精神可以抵达的精微广大。
本雅明在《拱廊街》漫游者主题下摘选波德莱尔的友人马克西姆·杜刚那首穿行于新旧世界门槛的《旅行者》(“Le Voyageur”, 1855)一诗深味于此。自我在世界中融合、分离循环往复的行走样态,何尝不是灵魂创生时意识于有无之间变换的写照?当下,在新冠病毒造成的混乱、隔绝和挑战中怀念瓦尔特·本雅明,亦是展望人类不断调适自我以适应新经验的现代使命:
我惧怕停步;这是生命的本能
当我信步漫游,于蓝天之下迷失
谛听我那青春的灵魂陶醉地吟唱
心中充溢着神的光芒
……
欲爱太让人恐惧,我不愿耽溺。
……
上路吧!上路吧!苦难的人
继续你那悲苦的旅途并追寻自身的命运……
 悼亡|梦蝶、悼亡与旅行:青年本雅明的爱与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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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普里岛的春光:
恋爱中的本雅明
1924年4月,本雅明下到卡普里岛(capri),住进带有全岛最高阳台的一幢别墅,令他陶醉的是朋友伴游以及春日风光,而柏林的烦心事已然抛诸脑后。这或许是他一生不多的至乐时光。原本,他来此唯一目的是完成教职论文,以便再度谋求学院内的发展。但这个浮华浪子照例挥霍一空,从离开海德堡的感伤氛围中挣脱出来。他前两年曾在那儿长时间逗留,最终,蓄积的情感力结晶为《评歌德的〈亲和力〉》,题献给了女雕塑家尤拉·科恩(Jula Cohn),他那无望的爱慕对象。同时落空的,是他对一个学术职位的深切寄望,然而雅斯贝尔斯却命中注定般错过了这篇他也许必定会赏识的作品。
眼下,本雅明身上涌起了难得一见的勃勃生机,也适时迎来了另一场邂逅。卡普里岛彼时是欧洲左翼知识分子的疗养天堂。出入当地最受欢迎的“雄猫希迪盖盖咖啡馆”(Café ?Zum Kater Hiddigeigei?),本雅明与俄国革命者、先锋派演员及导演拉西斯(Asja Lacis)不期而遇。这场关系不仅使本雅明溺入了丰富的情感和感官,而且吸引他思想“左转”——总之,尽管众说纷纭,但对这位德国哲学备受压抑的学生而言,一种奇妙的化合反应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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