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刊文摘|席慕容丨我想留下来,安心地生活( 二 )
长大了以后 , 慢慢地懂了 , 遇到有人问起 , 也不大爱说了 。 心里面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闷闷的感觉 , 好像有一种委屈 , 也有一种不安 , 更有一种渴望 。
渴望的是什么呢?自己也不大清楚 , 不过倒是常常会做着一种相似的梦 。 在那种梦里 , 我总是会走到一扇很熟悉的门前 , 心里面充满了欣慰的感觉 , 想着说这次可是回到家了 , 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了 , 再也不会走了 , 然后 , 刚要伸手推门 , 梦就醒了 。
每一次都是这样 。 只要是梦到回家 , 每一次都是这样 , 刚要推门、刚要看清楚家的面貌、刚要享受归来的快乐 , 梦就醒了 。
在小的时候 , 家对于我来说 , 就是父母所告诉我们的那些祖先所传下来的美丽的故事 , 就是那一片广大的原该属于我们的土地 , 小小的心灵因而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
等到长大了以后 , 出去了到欧洲读书的时候 , 才恍然于民族之间真正的异同 , 才发现 , 原来不管我怎样恋念于那些美丽得如神话般的故事 , 不管我怎样耿耿于怀那失去的塞外芬芳的草原 , 命运既然把我安置在这里 , 一定有它的寓意 , 我真正的家应该就是这里了 。
我和所有的朋友一样 , 从小一起长大 , 说着相同的话 , 怀着相同的心思 , 背负着相同的负担 , 我实实在在是一个和身边的朋友们完全相同的人啊!
因此 , 在欧洲的学业告一段落以后 , 就强烈地想要回来 。 开始的时候 , 长辈们并不太谅解 , 大家都希望我们能再考虑一下 。
丈夫和我 , 两个人求学的过程一直很顺利 , 如果再多留几年 , 也许还能再多有一些发展 。 可是 , 我们两人一封又一封的信写回家 , 只希望能让我们回来工作 。
终于 , 他的母亲同意了 。 接到信的那天晚上 , 布鲁塞尔正下着大雪 , 我和他牵着手在漫天雪花的马路上飞奔而过 , 一面跑一面笑 , 路旁有行人停下来微笑地注视着我们 , 我就向他们挥手 , 大声地说:"我们要回家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真的 , 我那时候心里只有这一个快乐的念头;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 , 更不认为我能有些什么贡献 , 我想回来的原因其实是非常自私的 , 流浪了那么多年 , 终于发现 , 这里才是我唯一的家 。
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 , 在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群里停留下来 , 才能够安心地去生活 , 安心地去爱与被爱 。
所以这个槭树下的家 , 就该是我多年来所渴望着的那一个了吧?不过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平房 , 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 , 不过种了一些常见的花草树木 。 春去秋来 , 岁月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变化 , 而在这些极有规律的变化之中 , 树越长越高 , 我的孩子越长越大 , 我才发现 , 原来平凡的人生里竟然有着极丰盈的美 , 取之不尽 , 用之不竭 , 我的心中因而常常充满了感动与感谢 。
昨天傍晚 , 因为不放心后院里新移植的荷花 , 尽管从台北忙了一天回来 , 尽管天色已经很暗了 , 我仍然开了后门去探视 。
院子里很安静 , 荷花也无恙 , 这个时候 , 我听到在我身后的芭乐树上 , 在浓密的枝叶间 , 有小鸟扑着翅膀的声音 。
晚霞已从暗紫变成深灰 , 其他的小鸟们早就睡着了 , 只有这只小鸟在翻来翻去地扑着翅膀 , 大概是一只新来的吧 , 也许还不习惯 。
我屏息地站在树下 , 聆听着它小小的微弱的声音 , 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静止 , 它终于睡着了 。 在我的已经开始结果的高大芭乐树上 , 它终于有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窝 。
我想 , 到了早上 , 它一定会和那几十只在我窗前喧闹的鸟群会合 , 在槭树上唱一些快乐的歌的吧 , 而在 槭树下的孩子们 , 恐怕到时候也是一样会忍耐不住的 。
我想 , 对着那样美丽的一个早上 , 任谁都不得不从心里唱起歌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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