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在路上”:故乡,像一道伤口( 二 )

唐诗中的“在路上”:故乡,像一道伤口
陆俨少《杜甫诗意图册》之一3走着走着 , 就回不去了/ /《旅夜书怀》杜甫细草微风岸 , 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 , 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 , 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 , 天地一沙鸥 。/ /这首诗的现场在长江上 , 是时杜甫已五十多岁 , 半生转徙令他深感疲惫 。 这个夜晚 , 他似乎冥冥中直觉到自己正走向生命的尽头 。“细草微风岸 , 危樯独夜舟” , 此时此地这些微弱的事物 , 无力帮助他抵御黑暗 。 漂泊了这么久 , 除了老病 , 一无所有 。“星垂平野阔 , 月涌大江流” , 一个微尘弱草的老人 , 面对亘古洪荒的宇宙 , 建构他人生观的儒家体系眼看支撑不住 。杜甫虽然对语言的锤炼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极致 , 但却不大相信文章(对于他即是诗歌)可以令他不朽 。 其中的原因 , 深究起来似暗含命运的玄机 。 他渴望的功名是“致君尧舜上 , 再使风俗淳” , 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身上那个伟大的诗人 。这令我们想起曹丕与曹植 。 被谢灵运夸为“才高八斗”的曹植 , 公然声称“辞赋小道 , 固未足以揄扬大义 , 彰示来世” , 一生含恨不能建功立业 。 而曹丕尊为魏王 , 却推崇文章为“经国之大业 , 不朽之盛事” , 将文章看作比荣乐和年寿更为永恒的价值 。难道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看重吗?不 , 曹丕的文章写得不比曹植差 , 甚至可以大胆地说 , 曹丕才是真正的诗人 。 清代学者王夫之称 , 曹丕与曹植的诗才有仙凡之隔 , 子桓为仙 , 子建为凡 。 俗情抑扬 , 所以凡人多欣赏子建 , 为其华丽文采所眩 。杜甫也并非不看重他的诗才 , 只是此时未免感觉自己一生太失败 。 说是“名岂文章著 , 官应老病休” , 其实正因为他对写诗这件事欲罢不能 , 对天下的抱负也情不自禁 。然而此夜 , 孑然一身 , 瑟缩于天地之间 , 卑微如一只沙鸥 。 生命如风中之烛 , 随时可能熄灭 。 回到中原的梦 , 也渺茫了 。杜甫一生的漂泊流浪 , 有点儿像希腊神话里的奥德修斯 , 在漫长的返乡路上 , 经历了无数的险阻 。 不同的是 , 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流十年之后抵达了 , 并发现伊萨卡并没有他渴望的东西 , 那里原是另一个世界 。 杜甫如果回到中原 , 就能实现他建功立业的梦想吗?或许没有抵达反而幸运 , 未知让他保全了一个幻想 。 其实他已无需回去 , 作为一个诗人 , 命运已让他做了他最该做的事 , 即写诗 。 而诗 , 就是对诗人最大的回报 。唐诗中的“在路上”:故乡,像一道伤口
唐寅《骑驴归思图》4不断拉长的撕裂感/ /《马上行》杜荀鹤五里复五里 , 去时无住时 。日将家渐远 , 犹恨马行迟 。/ /这首貌似再简单不过的绝句 , 写出了几乎每个人都体验过的“撕裂感” 。“五里复五里” , 辞家之后 , 行了五里 , 又行了五里 。 这句诗不只说在路上走啊走 , 造语本身就带有不停朝一个方向滚动的感觉 。 五里可以虚指 , 更可以实归 。 因为舍不得家 , 所以每一里路 , 都真实地增加着诗人的痛苦 。 因为不想离开 , 所以五里复五里的滚动 , 遂成为具体可丈量的绝望心情 。西晋吴县人张翰在洛阳做官 , 因秋风起而思念家乡的莼菜羹鲈鱼脍 , 乃叹人生贵在适志 , 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这个典故向来为人艳羡称颂 , 今人更引为美食如何关乎乡愁的经典案例 。 我们不要忘了达生背后有两个原因:一是前方祸乱方兴仕途多险 , 二是后方家乡偏安自身可全 。 故那句洒脱的辞职话实则是个美丽的借口 。 若仅仅为美食这等最低版本的文化乡愁 , 张翰赴洛阳前又为何没有想到 , 且这点小事又何足历代为人所称道?而称道的人又为何不肯起而仿效?何况那时的人都还是有故乡可退、有田地可耕而食的 。更多人的现实是“去时无住时” 。 如果还有选择 , 这个人还算幸福的 。 杜荀鹤在这首诗里没有选择 , 踏上征程 , 即如离弦之箭 , 只有飞鸣而不能暂停 。然而靶子并非他想去的地方 。 与其说他这支箭正在射向靶子 , 不如说它先被靶子射中 。 正如不是我们选择了某条路 , 而是路先锁定了我们 。 于是乎行道迟迟中心有违 , 身心朝着相反的方向 , 渐渐分离 。 而且“日将家渐远 , 犹恨马行迟” , 每天离家更远 , 却仍嫌马儿跑得太慢 , 还有比这更撕裂的体验吗?有的 。 如果抽离了杜荀鹤身后的家 , 就变成了德国诗人布莱希特的诗《换车轮》:我坐在路旁/司机正在换车轮/我不喜欢我来的地方/我不喜欢我要去的地方/为什么我望着他换车轮/这么不耐烦?布莱希特的心情 , 可称之为典型的后现代困境 。 对此我们并不陌生 , 这种在巨大的空白中疯狂旋转的悖论体验 , 已成为我们日常中普遍的生命镜像 。丧失了质朴的表情 , 丧失了自然的家园 , 丧失了梦和黎明 , 穿梭在城市机器之网中的人们 , 每天混沌而惊惶 , 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 再也没人能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 。这是个消极的洞察 , 但不是洞察的消极 。 对自身生命处境的洞察 , 永远都是积极的 。 否定的力量就是肯定 。 诸神隐遁 , 人的出路何在?提问本身就是行动 , 将带来可能 。 或许诗歌还能将我们从不断的催眠中唤醒 , 进而辨认出自己的处境 , 即使无法与世界达成事实上的和解 , 也将通过想象力给我们内心以最大的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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