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味道

饥饿的味道
1959年9月 , 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 , 勉强把春节熬过去 , 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 , 家家户户断了粮 。上学刚刚两年的我 , 中午放学回来 , 太阳在上头一照 , 头晕眼花 , 走路摇摇晃晃的 。 角头街木桥是用两块板铺起来的 , 很窄 。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 , 看到河里的水 , 心发慌 , 头皮发麻 , 吓得蹲了下来 。 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 。 过了桥 , 脚步便拖不动了 。过了五、六年 , 我看到浩然的小说《艳阳天》中有一句:“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 。 ”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 , 觉得他了解农村 。那时候 , 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 , 走不动了 , 看着 , 看着 , 眼就花了 。从建湖过来有个乡亲叫和尚头的 , 有一天在街南头路边倒下了 。 他是走路咚咚响的人 , 回老家数月不见 , 这个高大的男人挂着一脸的皮 , 吓得别人不敢靠近他 。他瘫坐在地上哀求说:“大爸大妈啊 , 有一口米汤喝 , 我就能回家了…… ”有人问:“你不是刚从家里来吗?回去干什么呀?”他回答说 , 没想到天下都是没饭吃的地方 。 要死就死在家里呀 。 ”大家默默地看着他走了 , 不久听说和尚头死在街南的草垛堆了 , 死得无声无息 , 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 。我家粮食没有了 , 吃了几个月的胡萝卜缨子 。 到了三月 , 胡萝卜缨子也吃完了 。 野菜成了每顿饭的主食 。 荠菜、徐徐菜、马荠菜……每天是一锅绿水 , 光捞野菜捞不出米来 。有一天 , 几种野菜和在一起味道蛮好的 。 趁着高兴 , 我又到田野去挖野菜 , 被风一吹 , 肚里很难受 , 倒海翻江了 , 哇的一声吐了 , 全是绿绿的野菜水 。当时我只有8岁 , 老姨比我大6岁 , 堂姐桂英比我大两岁 , 她们领着我到河西边挑野菜 。 看我吐了 , 老姨便帮我擦嘴 , 用水湿了湿毛巾 , 放在我的脑门上 , 说歇一会就好了 。老姨又挑野菜去了 , 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 。 可家里下顿还等着野菜 , 也不能回去 。 挖野菜时要不断的寻找 , 为了节省力气 , 便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 。 头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 , 实在因为虚弱 , 加上太阳在头顶上晒着 , 挑了一会野菜 , 眼睛发花了 , 直冒金星 , 一闪一闪的 , 腿发软 , 连沟也迈不过去了 。我扶着南边的堤 , 站不住 , 竟倒下了 , 这是饿昏了 。 等我醒来时 , 已是太阳落山了 。 起风了 , 天凉凉的 , 只听见肚里叽叽的响 。 老姨还在近处挑野菜哩 。 我们把野菜合到一起 , 桂英背着篮子 , 老姨搀着我 , 回家了 。 老姨说我晕过去了 , 在地上睡了一觉 。 母亲听了 , 赶快把给四弟的粥舀一口 。 我喝下米汤 , 甜津津的 , 马上便有了精神 , 我又出去玩了 。三弟那时候三岁 , 咽不下野菜 , 整天歪着头 , 无精打采 。吃野菜多了 , 拉屎不出来 , 一拉屎 , 肛门就疼 , 见了野菜不敢吃 。四弟才一岁 , 没有奶水 , 每天给他一点大米粥 , 那是全家人的口粮余下的 。 喂完四弟 , 母亲用指头刮刮罐底 , 让三弟舔舔指头上那点米浆 。太阳一出来 , 白茫茫的一片盐碱 , 像下了雪似的 , 最多的野菜是盐蒿子 。 盐蒿子耐盐耐碱 , 碱很重 , 可它还是碧绿的 。 只有碱太重的地方 , 盐蒿子长成紫色的 , 那种盐蒿子太老 , 不能吃 。在那些日子 , 便再跑很远的地方去采 。 盐蒿头采光了 , 便采盐精子 , 也就是盐蒿子种子 , 晒干扬净后磨成面 , 掺在野菜里吃 。后来野菜越来越多 , 荠菜、曲曲菜、马齿苋都长起来了 。那时候 , 我深深体会饥饿的感觉 。 饥饿使人心慌 , 腿软 , 冒虚汗 , 手脚颤抖 。 而长期的饥饿并没有锐利的痛感 , 那是种慢性的虚脱 。 胃里没有食物 , 大脑被停止了供给 , 麻木了 。这时对外界不再感兴趣 , 也没有欲望了 。 将要饿死的人知道 , 老师教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社会主义新农村 , 这时什么也不敢想了 , 只要能活下去 , 吃饱饭 , 那便是天堂了 , 能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那便是“共产主义”了 。灾荒那年的麦收时节 , 遍野是拾穗的老人和孩子 。 那么多人拾麦穗 , 麦草尖上只有一粒麦 , 我们也舍不得丢掉 。这时候闻到新麦的气息 , 大脑中便有种大难获救的感觉 。在饥饿中生活过来的人 , 观察与理解人生的角度起了特殊的变化 。 饿怕了的人 , 是太懂得道理了 , 能吃饱饭 , 能活下去便是最大的道理了 。后来我觉得什么都可以改革 , 就是一家一块田这一点不能改 , 有一块田就饿不死人 , 没有田地靠什么养活人呢?(作者:李锦 , 转载时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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