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李冬君:任何时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样式,来一场生活上的“文艺复兴”

生活中的美 , 我们能感受到多少?看到他人精心摆弄瓶花 , 我们能否感受其中的意味?历史学博士李冬君认为 , 美是一种约束力 , 它提示我们生活的边界在于勿过度 。 中国历史上 , 任何时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样式 , 当我们以古人为参考 , 可以来一场生活上的“文艺复兴” 。
撰文|李冬君(历史学博士)
摘编|张进
古人对美的细腻体贴 , 比比皆是安顿生活的智慧 。 耗费了几个轮回的光阴 , 我们才敢肯定自己的真正需求 , 重启对生活的审美勇气 。
“美” , 这顶人类最高的荣誉桂冠 , 它属于过去 , 也属于我们 , 更属于未来 。 唯美永恒 。
美是一种约束力 , 它提示我们生活的边界在于勿过度 。 而当下高科技正以摧枯拉朽的激情 , 不断刷新我们的分寸感 。 不得不承认 , 它在提升我们生活的同时 , 也将我们的心智羁绊于它飞速运转的传送带上 , 节奏如离弦之矢 。
科技能解决人类的一切问题吗?显然不能 。 对于人类心灵的需求 , 科技只是手段 , 不是目的 。 而令人焦虑的终极问题 , 常常就是一杯茶的生活状态 。 因为这种“飞矢不动”的悬停状态 , 对人的生命以及心灵有一种美的慰藉 。
中国历史上 , 任何时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样式 , 由那些有趣味的文人在生活中慢慢提炼 。 他们为衣食住行制定雅仪 , 用琴棋书画诗酒茶配给生命的趣味 , 以供我们参考打样自己的生活 , 复苏我们沉寂的热情 , 在审美的观照下 , 来一场生活上的“文艺复兴” 。
与他们相遇是我们的福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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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李冬君:任何时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样式,来一场生活上的“文艺复兴”】《茶经》《随园食单》《瓶史·瓶花谱·瓶花三说》 , 陆羽 等著 ,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 2020年9月
1
生命的清供
“清供” , 各见其主人的品位 , 摆在居室、书房 , 清雅一隅 。 香花蔬果氤氲奇石墨砚 , 点染方寸之间 , 供的是日常的心境 。 踱步止步 , 如翻看册页 , 锦色琳琅 , 侍弄的是一份生活的趣味 。
茶酒皆醉心
素心向隅是一扇窗 , 它推开我们的生命之幽 , 给出一点审美的缝隙 , 插花品茶、饭蔬饮酒、园冶修葺等 , 就会在文人笔下涨潮 , 浩瀚为生命里的“清供” , 诸如从《茶经》到《随园食单》等等 , 不过是一波潮汐 , 但阅读它们 , 会纾解心灵之淤 。
唐人陆羽为茶抒写了一首情诗 , 就像唐人写格律诗那样 , 推敲一生 。 其深情与专一 , 治愈了全世界的焦渴 。
“茶者 , 南方之嘉木也” , 《茶经》开篇就这样悦人耳目 。 有形有声 , 将你代入“所谓伊人 , 在水一方”的佳境 , 静听鄂君子晳收到的爱歌 , “山有木兮木有枝 , 心悦君兮君不知” 。 开门见树 , 读者心甘情愿 , 为“嘉木”添枝加叶 。
可陆羽又说 , 嘉木兮生乱石 , 让人心疼 。 嫩绿绿的雀芽 , 却蓬勃于乱石寒壤之间 , 不挑不拣 , 不执不念 。 也许就是这一副简淡的品性 , 感悟了一位孤苦的僧人 , 卷起千年的舌尖 , 衔着万古的思念 , 为它择水选炭、立规制仪 , 不厌繁文 , 遣词细剪 , 只为一枚清嫩的灵魂 , 提取一丝亘古的甜 , 与饮者灵犀一点 。
宋代有“喊山”习俗 。 春来了 , 草木还在憨睡 , 万物复苏之际 , 只待春雷惊蛰 , 第一醒来的是茶芽 。 茶农们会提前摆齐锣鼓 , 润好喉咙 , 模仿春雷 , 准备与自然一齐造化 。 锣鼓接雷 , 喧天动地 , 喊声荡山 , 此起彼伏 , “我家茶 , 快发芽!我的茶 , 快发芽……”一声声 , 一槌槌 , 震碎了雾花 , 清凉凉地洒落在被吵醒的芽头上 。 这种擂鼓催春的场景 , 恐怕是最感人的天人合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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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茶图式》酒井忠恒编 , 松谷山人吉村画 , 1865年 。
生命呼唤生命 , 生命唤醒生命 , 人与自然扺掌共生 , 那茶便是生命的“清供”了 , 是陆羽追求的茶境 。
熙宁、元祐间的党争 , 没有赢家 。 窦苹深感窒息 , 便开始写中国第一本《酒谱》 。 也许他读过《茶经》 , 《酒谱》的目次很像《茶经》 。 随后 , 医学博士朱肱 , 在宋徽宗朝的巅峰时刻 , 他归隐西湖去了 , 在湖边著述《酒经》 。
大隐隐于酒 , 魏晋人最擅长 。 酒在魏晋 , 是美的药引 , 发酵人生和人性 。 人生在微醉中尽兴 , 人性在尽兴时圆润丰满 。 看魏晋人的姿态 , 线条微醉 , 人有一种酒格之美 。
士林酒格 , 要看竹林七贤 。 竹林七贤要看嵇康与阮籍 。
阮籍醉眼看江山 , 越看越难受 。 司马家阴谋横流 , 他突然一吼:“时无英雄 , 使竖子成名 。 ”然后倒头醉睡 , 竟然睡了六十天 , 这样的功夫 , 在今天 , 也算世界纪录 。 睡时长短 , 要看醉之深浅 , 而醉之深浅 , 则基于城府之深浅 。 醉眼风云看透 , 醒来如同死而复生 , 隔世一般 , 世事纷纭 , 都被他醉了 , 以示他与司马家的不合作 。 嵇康则偏要像酒神那样酣畅 , 绝不委屈自己的酒格 , 劈面强权 。 正如山涛说:“叔夜之为人也 ,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 其醉也 , 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 ”说他醉了也巍峨 , 有关酒格绝不妥协 , 宁愿死在美的形式中 , 是中国式酒神的风采 。
还有一种田园风酒格 , 非陶翁莫属 。 晚明画家陈洪绶 , 作《归去来图》 , 写陶渊明高逸生活中的十一个情节 , 规劝老友周亮工大可不必折腰清朝 , 不如学陶翁挂印归去 。 归到哪里去?当然是将自己安放在田园里 。 陶翁要“贳酒”喝 , 陈老莲便为他题款:“有钱不守 , 吾媚吾口” 。 写诗写到拈花微笑的诗句 , 喝酒喝到这个份儿上 , 皆高妙无以复加矣 。 为了“吾媚吾口” , 陶翁还亲自“漉酒” , 以衣襟为滤布 。 运笔至此 , 老莲又拈出一句 , “衣则我累 , 粬则我醉” , 如此淡定平常 , 皆酒中真人 。 与叔夜之“玉碎”之酒格 , 各美其美 。 一则高高山顶立 , 一则深深海底行 。 酒过江山之后 , 田园轻风掠过 , 据乱世的出处 , 悲喜皆因酒的风格不同 。 而太平之世 , 混迹于市井 , 多半屈于浅斟低唱 。 那不是酒格 , 权称一味酒款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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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归去来图》
闻琴听留白
中国人生活中有七大风雅之事 , 琴为第一 。
为什么琴第一?因为曲高和寡 , 因为天籁并非触手可得 。 琴 , 是君子人格的标配 。 “曲高”与“天籁” , 并非对天才琴技的赞美 , 而是对琴者内在修为的综合考量 。 尼采说:“在眼泪与音乐之间我无法加以区分 。 ”这句话深邃直渗心幽 , 应该奉为对“曲高”和“天籁”的最好解惑 。 音乐是写在灵魂上的密码 , 应人的崇高之约而来 , 调理人性的不适 。
我们常在古画上看 , 古君子身背瑶琴 , 游历名山大川 , 修炼的正是在俗世即将堕毁的崇高感 。 高山流水间 , 他们十指抚琴 , 弹的是心弦 。 烟峦夕阳下 , 遗世独立的伟大孤独 , 难以名状 。 倘若于月夜水榭 , 香焚琴挑 , 则琴声或幽幽咽咽 , 或嘈嘈切切 , 即便穿林打叶 , 也还是一种有限的形式美 。 可古人深知 , 听琴非止于听音 , 更要听“无” 。 于是 , 琴声每每戛然悬空 , 无声无音 , 屏息之间 , 最吊人情绪 。 当内心开始充盈一个至广大的朦胧状态时 , 再起的琴声 , 无论多么惊艳 , 似乎都是为那一瞬间的“无”凭吊缅怀 。 这种琴弦之“无” , 如书法之飞白 , 泼墨之留白 , 姑且称之琴弦之“留白”吧 。
听琴听“无” , 这一渺然细节在音乐中的专业趣旨非我能论 , 但闻琴听留白历来为我所钟 。 “留白”的瞬间净化 , 休止尘世的杂念 , 却是额外赐予精神的有氧运动 。 “无”是“有”的虚拟 , 用以解释琴之“留白” , 对此我们并不陌生 , 它源自庄禅的审美格调 。 陶渊明弹无弦琴 , 应该是一个大大的留白 , 是他献给前辈庄子和他自己人生的一个“清供” 。
琴史上 , 似乎魏晋人最擅长弹琴复长啸 。 嵇康目送归鸿 , 手挥五弦 , 一曲《广陵散》为之绝唱 。 他选择了死 , 是为了让正义之美活下去 。 如今不管《广陵散》是不是当年嵇康的“安魂曲” , 它已然流传为悦耳的纪念碑 , 永恒为他的生命清供 。
孔子弦诗三百篇 , 将华丽稀释 , 普罗为温柔敦厚的大众教化 , 矫正勤劳的怨声 。 《诗经》配乐吟诵 , 音乐纾解了诗的忧伤 。 人民“哀而无怨”“宜其家室” , 在琴瑟和鸣中 , 终于把日子过成了教科书 。 其实 , 北宋朱长文著《琴史》的初衷 , 就是想用琴音教化人的心灵 。 只不过 , 艺术的真谛一旦在人的内心苏醒 , 那颗不羁的灵魂便无论如何都会找到自己的节拍 。
书法是精神上的芭蕾舞
唐代不仅盛产诗歌 , 还盛产书法家 。 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初唐四杰、中唐“颜柳”之外 , 还有一位让米芾都惊艳的孙过庭 。 米芾叹其书法直追“二王” 。 孙过庭还著《书谱》一书 , 品评先贤书法 。
米芾擅长书法却不屑写“书史” , 偏写《画史》 。 他的画评 , 机锋烧脑 , 是画史上绕不开的艺评重镇 。
书法是线的艺术 , 唐以前书画皆在线条上追逐光昌流丽 , 以吴道子所创“吴家样”为集大成者 。 到宋代 , 士人那颗自由的艺术之心 , 无法忍受千家一条的格式化线条 , 便开始越过唐代 , 直奔东晋“二王”了 。 从那位后主李煜开始 , 在线条上迟滞 , 在笔锋上苦涩 。 人生的艺术 , 因自由意志受阻而偏向于不流畅的悲剧表达 , 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与自我对话的行动艺术 , 它不反映社会现实 , 而是在精神上自我训练 , 培养审美能力 。
米芾与李煜一样 , 书法直追晋风 , 却不想在“二王”脚下盘泥 , 他不想对着“二王”学“鹅”步 , 所以总念叨“老厌奴书不换鹅” 。 有人批评孙过庭习“二王”“千字一律 , 如风偃草” , 却不知孙过庭偏执着于以假乱真的功夫 。 他可以在任何不同的场合 , 写出一模一样的同一个王羲之写过的“字” , 不要说人的情绪以及运笔时的气息会不同 , 除非忘我 , 想必孙过庭练的就是这种忘我的功夫 。
米芾可不能“忘我” , “我”是艺术的主体 。 他曾给友人写诗一卷 , 发表“独立宣言”:“芾自会道言语 , 不袭古人 。 ”他“刷字”五十余年 , 才松了口气 , 见有人说他书画 , 不知师法何处 , 才终于释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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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紫金研帖》
据说米芾“伟岸不羁 , 口无俗语” , 任性独啸 , 浑然一个“人欲” , 高蹈于世 。 一个人看到了自我 , 他该多么快活!
难怪项穆在《书法雅言》中对苏、米疾言厉色 , 项穆是理学之徒 , 宋明理学的核心思想是“无我” 。 虽然历史已经是万历朝了 , 而且本朝亦不乏与米芾息息相通的性灵文人 , 在米芾和项穆之间 , 还有倡导“唐宋诗”的归有光、因赞美“人欲”而惊世骇俗的李贽 , 以及独抒性灵的“公安三袁”等 , 项穆不会不知 。 人的精神进化 , 是多么参差不齐 , 连时间都会脸红 , 不要说五百年前米芾那颗自由的性灵 , 就是同朝为人 , 分野亦明 。
毫无疑问 , 项穆认为书法应该是一门“载道”的艺术 , 正如理学主张“文以载道” , “道”是“正人心” , 是《书法雅言》初衷 , 是项穆的学术抱负 , 他将书法艺术提升到理学意识形态的高度 。 书法被天理纠缠 , 还有审美的可能吗?如果天理否定人性和人欲 , 那就无法审美 , 因为那条优美的中国线的艺术 , 属于流畅的人性 , 不属于概念 , 它不为任何概念做广告贴士 。
人间有味是清欢
经世致用 , 是中国学问的正根 , 用在帝王家 。 可袁枚偏不 , 在对王朝举行了淡淡的默哀之后 , 他便辞官归隐 , 住进江宁织造府 , 这里曾是《红楼梦》大观园的故址 。 那年他三十三岁 , 冥冥之中幸运降临 , 这块精华之地不知给了他多少灵感 。
那时 , 他还不知有《红楼梦》 , 可远近皆知他是坚定的“性灵说”诗歌流派的掌舵人 。 他在任江宁知县时 , 购买了小仓山废园 , 修整后改名“随园” 。 也许真有随缘的顿悟 , 他把自己从体制内自我放逐了 , 皈依美味 , 过一种舌尖上的真实生活 , 做梦也要做一场性灵的故园清梦 , 或许还能梦见贾府盛宴 。
文豪写吃 , 历来有趣 。 文心不雕龙 , 只雕琢味蕾上的性灵 。 袁枚捍卫美味的姿态 , 表现出超常的使命感和整合能力 。 《随园食单》不载道 , 不禁欲 , 若舌尖上的思念 , 能得之于美味的灵启 , 那将是人生最圆满的乐事 。 就像他说的“笔性要灵”一样 , “食单”里的每一道美味 , 都与他的笔底灵魂押韵 。
中国的饭桌对自然界是全方位开放的 , 大凡自然赐予的物质 , 都可以在饭桌上争艳 。 在食不厌精和脍不厌细的祖训下 , 吃食除了果腹外 , 还有养生的关照 , 以及必须满足的两个生理层面的诉求:味觉的丰满和视觉的盛宴 , 在审美中喂饱精神 , 这是袁枚美食的“清供” , 也是中国士人饮食文化的精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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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歌到晚明的走板
从《菜根谭》《围炉夜话》到《幽梦影》《小窗幽记》 , 一本本翻过来 , 不禁哑然 。 在这几位儒生的精神世界里 , “荒腔走板”就是检验时代的真理标准 。
儒学走了两千多年 , 它是怎么熬过来的?又如何幸存下来?问号就像穿帮镜头 , 透过他们的珠玑妙语 , 我们看到儒学的僵化似乎濒临内在的坍塌 。 因为他们弹奏起人性的和弦 , 那不甘于被儒学异化涂炭的性灵 , 经人性之美吻过之后 , 开出了新思想的花朵 , “艾特”给正统的出身 , 表明新生代的风姿 , 在四本书里唱起了各自的儒歌 , 抒发一下窃喜的荒诞不经 。 无论传承还是叛逆 , 或多或少 , 都已经不合教条化的“名教”板眼 。 走板的调 , 走调的腔 , 被旧时代视为荒腔走板的调性 , 却启蒙了对灵魂的审美 , 以及对人性的肯定 , 这种不确定的荒腔 , 反而因理性之美而不衰 。 儒学就这样在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走板”中创新 , 也许这就是它熬到今天的理由吧?想想它余下的世纪也许不多了 , 未来机器人的大脑想什么?谁知道呢?
审度荒腔的美感 , 是一种怎样的阅读体验?不妨试试 。
说起载道之学 , 比起《琴史》的高冷 , 《菜根谭》则款式素朴 。 但读起来并不轻松 , 作者可一点都不客气 , 将他腌制的“菜根”格言 , 和盘托出 。 满盘琳琅清贫或清苦 , 应对于万历年间的人心浮夸以及物欲膨胀 。 如果信赖《菜根谭》就会身心健康的话 , 你能皈依清贫吗?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 更有甚者 , 他拈起道德的绣花针 , 句句如芒 , 直指人心 。 诸如面对“苦中乐得来” , 尔能持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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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夜话》与《菜根谭》并誉 , “并誉”也是两百年以后的事儿了 。 作者王永彬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乡贤 , 教书之余 , 编写一些教材 。 《围炉夜话》是一部不足万字的修身教材 , 犹如儒家励志的橱窗 , 展示修身敬己的老生常谈 , 在科技迅猛不及回眸的历史瞬间 , 于个人偶有拾遗 , 即便一枚人性的灵光一闪 , 亦不失为一次温暖的补遗 。
《小窗幽记》断不能与《菜根谭》及《围炉夜话》合称为“处世三大奇书” , 因为它们的旨趣迥异!陈眉公何许人也?陆绍珩又何许人也?
明末清初 , 太湖流域 , 应该是中国士大夫最后的精神据点了 。 文华绝代的松江府是文人的天堂 , 陈眉公就隐居在天堂里 。
徽商黄汴曾编纂了一本《天下水陆路程》 , 松江府为枢纽 , 那里水路通达 , 商贾逐利而来 , 画舫日夜流连 。 这样的商业文明 , 比“宫斗”那种恶劣的政治环境更具魅力 , 给晚明的名士们一个逃避的去处 , 他们在此扎堆隐居 。
据明末士人王沄编《云间第宅志》记 , 松江府当时有别业名园二百多家 , 徐阶之水西园 , 董其昌之醉白池 , 陈眉公居东佘 , 陈子龙的别墅也相距不远 。 在陈眉公的生日宴上 , 当柳如是第二次见到陈子龙时 , 便以为可以“如是”此生了 。
眉公名继儒 , 二十九岁时 , 果断焚烧儒衣冠 , 绝意仕途 , 来一次告别“继儒”的行为艺术 。 以彻底的荒腔走板 , 破了理学障碍 , 在隐居中还原一个人的真实生活 , 三吴名士争相效仿并与之结交 。
有人说他假隐士 , 什么是真隐?
像他这种上下与天地同流的人 , 怎么会在乎往来人的身份?管他是布衣白丁 , 还是封疆大吏 , 他在意的只是人 。 隐居不一定非要躲进山林 , 或与往日朋友像病菌一样隔离 。 今天看来 , 脱离某种体制化 , 做一位独立的自由人 , 就是真隐 。 既然体制让人受苦 , 那就转个身离开它 。 归隐 , 是中国文化所能给予中国士人奔向自我的唯一途径了 , 唯有对审美不妥协的人 , 才会选择这一具有终极美的生活方式 。 当然 , 眉公到曲阜 , 还是要拜先哲的 。
他书法宗苏、米 , 宗的是苏东坡与米芾的人格美 。 他为西晋吴郡大名士陆机、陆云建祭拜庙宇 , 以栽植四方名花祭之 , 取名“乞花场” , 并言“我贫 , 以此娱二先生” , 痴的是高士风流 。 他的“荒腔”启蒙了一代年轻人 , 如张岱、陆绍珩等 。
当年 , 陆绍珩从吴江松陵镇来拜访陈眉公 , 由水路乘船也是很方便的 。 他辑录了一本名人名言集 , 其中有苏东坡、米芾、唐寅、以及陈眉公等人的言论 , 他们的精神一脉相承 , 请《狂夫之言》的作者陈眉公作序 , 可谓锦上添花 。
如果说《围炉夜话》是一部纯正的儒歌的话 , 那么《菜根谭》就是一本走板的儒歌 , 而《小窗幽记》则是在荒腔走板上长啸 。 读本书陆绍珩的自序 , 看得出他与眉公心有灵犀 。 他说:“若能与二三知己抱膝长啸 , 欣然忘归 , 则是人生一大乐事 。 ”仅看本书十二卷的题目 , 就知陆绍珩安身立命的趣味 , 与眉公一样别有怀抱 。
《幽梦影》为张潮一人之论 , 文辞锦绣 , 以一当十 , 与《小窗幽记》中的群贤比读 , 亦无愧之 。 张潮是语言大师 , 并以一往情深翘楚 。
天给了他才气 , 他用天眼看世事 , 事无大小皆文章;神给了他一支笔 , 所过花草树木、历史遗踪甚至日常琐碎 , 便都有了醒人精神的仙气;父母给了他仁慈之心 , 他总能以优雅的反讽、浓缩的诗意、温和的点拨 , 给予读者精悍的修辞格调 , 点亮我们惰于惯常的昏蒙 。
有人说 , 《幽梦影》“那样的旧 , 又是那样的新” , 是说常识如故旧 , 而张潮则能从我们习以为常的故旧中看到新 。 比如 , 他看柳 , 看花 , 看书 , 对着四季轮回的旧事物自言自语 , 却总能提亮人心被蒙尘遮蔽的幽暗处 。
他亦痴 , 直痴如女娲补天遗下的那块石头 。 他直言不讳:“若无花月美人 , 不愿生此世界 , 若无翰墨棋酒 , 不必定作人身 。 ”既然他对人生抱有如此的乐观 , 我们就不要辜负他的治愈力 。
读他的书也许会因“文过于质”而审美疲劳 , 可读书总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 。 而读“两幽”则更有一种“璀璨的阴影”之华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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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以来士人心灵艺文志
张岱有个陶庵梦
汉文化从周公制礼作乐到明末甲申国变 , 积攒了两千六百多年的风华至明朝末年而绝代 。 张岱的审美生涯 , 就是在这样一帧锦如汉赋的终极篇章里徜徉走过的 。 对汉文化繁复的精致与极致的精美 , 他那份单纯的沉醉 , 却表现如饕餮 , 以他那颗冲破伪道学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的性灵之心 , 乐此不疲在物欲缤纷的世界里 , 展示他的名士风流 , 骚动上流社会追逐名士以及名士手上的长物风流 。
可耗尽他倾情大半生的华美 , 对于大明王朝来说 , 却不过是回眸的一抹惊艳 。 1644年清人入关 , 大明江山如多米诺骨牌 , 从北向南最后一块倒在这枚“性灵纨绔”的脚前 , 他以历史之眼观摩了这场王朝易代的演出 。 好友苏松总督祁彪佳在杭州沉池殉明 , 而另一位好友大明的太子少保、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王铎 , 与大明的礼部尚书钱谦益 , 则在清人兵临南京城下时 , 携手打开城门 , 亲自迎清军入城 。
此情此景 , 张公子怎么办?张岱没有功名 , 可以不殉国 , 也不必殉国 , 那国不过是一家一姓的朱家王朝 , 而他的江山在文化 , 文化的江山里的精华就在他的脑子里、身体里 , 与他的生命共一体 , 他要将文化的江山保存下来 , 传承下去 , 他还不能死 。 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陶庵国破家亡 , 无所归止 , 披发入山 。 每欲引决 , 因《石匮书》未成 , 尚视息人世 。 然瓶粟屡罄 , 不能举火 , 饥饿之余 , 惟弄笔墨 。 ”
去冬还轻裘珍馐 , 今冬却无钱举火 , 这种从巅峰跌入深渊的体验 , 如梦中惊醒 , 提示他作为兴亡遗续的使命 。 祁彪佳殉明前 , 叮嘱张岱不能死 , 汉人的历史唯张岱这般锦绣人物才能完成 。
跌入深渊反而踏实了 , 就在深渊里写作 。 记得林风眠先生说的 , “我像斯芬克斯 , 坐在沙漠里 , 每一个时代皆自誉为伟大的时代 。 可伟大的时代一个接一个过去 , 我依然沉默 。 ”
历史呼啸而过 , 王朝是历史之鞭下的陀螺 。
张岱不再恣意放纵 , 不再叛逆 , 而是沉浸在深渊里静默观看 , 回忆思索如梦一般的绝代风华 。
对痴人不能说破梦 , 于是 , 他痴于梦而将醒沉于梦底 。 王国维与张岱一样痴 , 却又绝望于梦醒 , 于是 , 将醒沉于湖底 。 而张岱在梦底 , 每忆一美 , 每一忏悔 , 每一记之 , 每一泣之 。
这期间 , 他完成了《石匮书》这部重要史学著作 , 以告慰他的老友祁彪佳 。 当年他想与祁彪佳同殉大明 , 老友不允 , 嘱他汉人的历史要汉人来写 , 要他活下去 , 完成《石匮书》 。 他有这个能力 , 可以说他甚至比谈迁、全祖望、査继佐更有资格列为“浙东四大史家”之一 。
《陶庵梦忆》留住了文化的根 , 无论阳春白雪 , 还是市井玩好等诸诸般般 , 都在他伤心的俏皮绝句里纷纭呈现 , 一部汉文化两千年的百科全书 。
这是一卷张岱手里的“清明上河图” , 从十二世纪到十七世纪 , 从北宋末宣和年到大明末崇祯年 , 从开封汴梁走到会稽山阴 , 襟带扬淮、金陵、苏、杭 , 汉文化走了五百多年的锦绣之路 , 以其丰赡培养了一批百科全书式的士人精英 。
《陶庵梦忆》在前 , 《红楼梦》在后 , 张公子的痴狂启示了贾宝玉的叛逆 , 又无可奈何轮回为世俗观念中的痴癫 , 最终被逼向出世;而曹雪芹的痛惜与悲悯 , 则在缅怀张岱那一时代的华彩中萃取并挽留了中国古典风范 。 一部伟大的作品 , 必有诗性和人性打底子 , 表现苦涩的时代之狂 。
明代狂人多 , “狂”的代表有两位 , 一位是思想家李贽 , 另一位是艺术家徐渭 , 此二人皆以“狂”名世 , 亦因“狂”而被世人铲除 。 李贽是狂人的先驱 , 徐渭是张岱的父辈;李贽要我理我穷 , 我物我格 , 其狂若高高山顶行;徐渭则要泼墨大写意 , 其狂光芒夜半如鬼语 。
徐渭去世的第三年 , 山阴同郡张岱出生 。 张岱少年时就痴嗜徐渭之狂格 , 遍访搜集徐渭诗稿 , 二十六岁时刊印《徐文长诗稿》 。 狂人陈眉公是张岱的父辈 , 也是他的忘年交;狂人陈洪绶是张岱形影不离的至交同伴 。
清人入关 , 国变传来 , 陈洪绶正寓居徐渭的青藤书屋 , 悲痛欲绝 , 纵酒大哭 。 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说他这位兄弟 , 国亡不死 , 不忠不孝 , 其实那是在痛责自己 。 去年还同王铎泛舟杭州水上 , 谈书论画 , 转年就看他开南京城门投降清人 , 以张岱的痴狂 , 内心将起怎样的波澜?
葬完义士祁彪佳 , 陈洪绶作陪 , 张岱在自家府邸 , 接驾鲁王朱以海 , 并请鲁王观赏自家戏班演出的《卖油郎》 , 以此绝唱辞别鲁王 , 归隐山林 , 表明自己的决绝心迹 。 几年后 , 他的次子欲博取功名 , 去参加大清顺治十一年的省试 , 寄身于异族篱下为臣 。 想来他也别有心情 , 一种烟波各自愁吧 。 幸亏还有一座文化的江山 , “愁”还有个去处 , 在《陶庵梦忆》里慢慢纾解 。
晚明士人心苦 , 在资本主义萌芽的商品经济中 , 他们以放纵寻求自由独立的人格样式 , 以“痴狂”的天真与稚嫩 , 从太湖流域啸傲到西湖岸边 , 以为找到了新时代的自我定位 。
文明倒挂了 , 落后战胜了先进 。 明亡后 , 在这巨大的历史时差中 , 顾炎武似乎想通了一件事 , 那就是:亡明可以 , 不能亡天下 。 而天下就是中国文化 , 读书人要守住文化的根 , 作最后的抗争 , 天下兴亡 , 匹夫有责 。
《陶庵梦忆》以审美的眼光 , 一边扫描文化中国 , 一边留下了珍贵的中国文化之遗产 。 今天 , 我们读狂人书 , 似乎可以触摸到文明的哀伤 。
《陶庵梦忆》是晚明繁华世相的一个立此存照 , 张岱是悲凉的 , 他披发归隐 , 不与新朝合作 , 将生命终止于前朝旧梦中 , 供后人凭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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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瓶花图》
李渔把生存过成诗
明清之际 , 历史轰然飚过 , 尘埃落定之后 , 新秩序下 , 人们还得照旧生活 。 生活与生存不同 , 生存可以将就 , 而生活就要讲究;生存遵循自然规律 , 而生活得遵循价值规律 。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 荣辱得失是价值规律 。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告诉我们“闲情”是生活 , 生活是生存的偶得 , 必须料理好生存 , 生活的感应频率才会显现 , 在生存之闲时必须锦上添花 , 才是人的生活 。
不必忌讳锦上添花 , “添花”应该是人生的坐标 。
李渔的一生 , 是一介寒士的奋斗史 。
他总是涉险于贫困的边缘 , 起伏如冲浪 , 但无论浪尖还是谷底 , 无论前浪还是后浪 , 他始终会坐在浪尖上 , 抓住瞬间的峰巅 , 钟情于生活的审美 , 沉浸在生活的所有细节与趣味里 , 顽强地活出品位来 。 他对生活的挚爱 , 使他给予《闲情偶寄》的精神基调 , 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的执着 。 他写作 , 带戏班子演戏 , 携一大家人游历 , 品吃、养生、造园子 , 把一个“芥子园”营造成生存与生活的“两重天” 。 事实上 , 有关生活的品位 , 他都不妥协 。
李渔比张岱小十几岁 , 为同代人 , 两人时间重叠 , 但他早于张岱而逝 。 他们 , 一个生活在过去的回忆里 , 一个生活在当下 。 隐居后 , 张岱开始写《陶庵梦忆》 , 直到一百三十年后 , 西历1775年 , 乾隆四十四年 , 这本书才面世 。 而李渔五十六岁时 , 便开始总结他的戏剧理论和生活美学 , 着手著《闲情偶寄》 , 1671年刻印全稿 , 与张岱的《西湖梦寻》同年付梓 。 看来 , 李渔没有读过《陶庵梦忆》 , 甚至在写作《闲情偶寄》时 , 亦未睹《西湖梦寻》 。 而张岱则有可能知道或看过《闲情偶寄》?不知两人是否有过交集 , 以张岱对戏曲的痴 , 不会不知道李渔 , 他在《陶庵梦忆》里说:“余尝见一出好戏 , 恨不得法锦包裹 , 传之不朽 。 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 , 与得火候一杯好茶 , 可供一刻受用 。 ”这说明他们“性相近”呐 , 也许他们因生活于不同圈子而“习相远” 。 一个是富家纨绔 , 一个是乡里村娃 , 习惯必然霄壤 。
李渔萍寄杭州发展时 , 张岱在绍兴快园隐居 , 还时常泛游西湖 。 不过 , 那时张岱已经隐逸 , 写作、挑水、莳田;而李渔正一边游走于达官贵人的府邸讨生活 , 一边在市场里寻求安身的方寸 , 以他有骨有节有性灵的审美原则 , 才不至沉沦于“唯物”的生存 。
李渔身上有市井气 , 这是张岱不具备的 。 李渔是金华兰溪伊山头村人 , 游埠溪从村里流过 , 舟行数里 , 就到了游埠镇码头 。 码头 , 唐初就建了 , 唐代诗人戴叔伦曾放棹兰溪 , 有诗句“兰溪三日桃花雨” , 此后有几位大诗人都来过 。 小时候 , 李渔常从游埠镇码头乘船到衢州看各种戏班子演戏 。 那时 , 镇上百业兴旺 , 码头有“三缸”(酱、酒、染)、“五坊”(糖、油、炒、磨、豆腐)、“六行”(米、猪、药、茧、竹木、运)、“十匠”(铁、锡、铜、银……)等 , 四方贾商云集 。
中国士人一般都会自带诗文气 , 而对市井气则避之唯恐不及 。 一介寒士在体制外生存 , 必须有市井气 。 李渔就是这样 , 可以建园造景 , 可以自带戏班子 , 亦可写畅销书 。 不愉快就迁徙辗转 , 把一个大家庭背在肩上 , 或建在书斋园林中 , 一家人过着自由平等真爱的生活 , 艰难的生活硬给他过成了一首有结构的诗 。
《陶庵梦忆》也写市井玩好 , 但那是“隔岸观火”式的观察与审美 , 而李渔则生活其中 , 被人以“俳优”鄙之 。 张公子是真“闲情” , 他有富庶的家底和才情供他尽情挥霍 , 而李渔则是忙里偷“闲” , 对他来讲 , 忙是生存 , “闲”是生活 , 生活是精神和心灵上的闲暇 , 他只要有才情一项技能仅供差遣就够了 。 他没有像张岱那样披发归隐 , 而是选择了剃发 , 他把头发上交了大清王朝 , 算作“人头税” , 同时 , 他把大脑以及情感与思想 , 作为“投名状”入伙了文化的江山 , 他要在文化的江山里艺术地活着 。 总之 , 李渔和张岱各持各的人格操守 , 各有各的命运吧 。
汉文化到晚明的精致样式 , 定格在《陶庵梦忆》里 , 又在《闲情偶寄》里鲜活 。 林语堂说《闲情偶寄》可以看作是新一代中国人艺术生活的指南 。
李渔还有一股豪杰气 , 一生结交很多朋友 。 在南京与曹雪芹的曾祖江南织造曹玺有走动 , 与曹雪芹祖父曹寅是忘年交 , 看来在《红楼梦》之前 , 那些经历易代的士人 , 不约而同对即将终结的晚明文化进行了一次重启式的彩排 。 如果说“重启”是一次文艺复兴的话 , 那么《红楼梦》则是这一次彩排的伟大成果 。
李冬君|李冬君:任何时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样式,来一场生活上的“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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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瓶花图》
沈三白浮生沧浪
北宋庆历年间 , 一位诗人在体制内很郁闷 , 便从开封府往“水是眼波横 , 山是眉峰聚”的锦绣江南去 , 在江枫渔火处 , 购得一园 , 开始经营起自家的精神据点 。
诗人临水筑亭 , 心似沧浪 , 故名之曰“沧浪亭” , 自号“沧浪翁” , 此乃苏子美也 。
此后 , 光阴似箭 , 穿越了两三个王朝 , 又来了一介布衣书生 , 姓沈 , 名三白 , 身旁还有一位女子 , 亭亭玉立 , 眼色纤纤地落在潮湿的苔藓、古树皮的褶皱中 , 如惊鸿一瞥 , 那便是芸娘了 。
俊男美女 , 轻罗小扇 , 借住于沧浪亭 , 伏于窗前月下 , 清风徐来 , 暑气顿解 , 品花赏月 , 其乐何之!
十八世纪的沧浪亭 , 还是可以登叠石远眺的 。 中秋日 , 三白携芸娘登亭赏月 , 晚暮炊烟四起之际 , 二人还可以极目四望 , 见西山 , 水连天 , 一片疏阔 。
三白时时慨呼:“幸居沧浪亭 , 乃天之厚我!”芸娘也常叹:“自别沧浪亭 , 梦魂常绕 。 ”那时三白困窘 , 倒也闲暇清淡 , 卖画为生 , 布衣蔬食 , 有芸娘相伴 , 可谓知己 , 然而 , 人有病 , 天知否?
沈三白 , 略晚于曹雪芹 , 两人身世、性情相似 , 都能诗会画 , 一个写了《浮生六记》 , 一个作了《红楼梦》 , 都有凄美的爱情故事 , 滋生在情感的原始湿地里 , 过着远离清廷体制的性灵生活 。 《浮生六记》中的“闺房记乐” , 带给读者对爱情的审美寄托 , 不输于《红楼梦》的“宝黛”悲剧 。 沈三白与妻子芸娘 , 在沧浪亭里浮生 , 烹茶煮字 , 品花赏月 , 日子虽时有捉襟见肘 , 但他们物欲不高 , 日子过得如诗如画 。 三白喜谈《战国策》和《庄子》 , 前者是入世的 , 后者是出世的 。 芸娘也有自己的审美 , 她说学“杜诗之森严 , 不如学李诗之活泼” , 根性里与夫君心有灵犀 。
“人弃我取”是三白的生活美学观 , 他和芸娘的居所 , 名之为“我取轩” 。 可惜 , 怎奈红颜薄命 , 芸娘独自西去 。 三白笔下 , 不依不饶的悼亡 , 将芸娘兰心蕙质、典雅朴素的气度美 , 定格为中国文化对女性审美的标杆 。
十九世纪末 , 王韬的妻兄在苏州的一个冷摊上 , 发现了沈三白的这本自传残稿 , 经王韬之手 , 《浮生六记》 。 才得以流传后世 。 不知这位三白公子是怎样倾慕李白 , 反正 , 他以自己的一生 , 诠释了“浮生若梦 , 为欢几何”的诗眼人生 。
三白只是记录自己的生活方式 , 而我们看到却是一介布衣可供审美的自选集 。 人在“沧浪”中浮生 , 不仅可以像苏子美那样高蹈隐居 , 还可以像沈三白这样平淡地过日子 。
林语堂读罢《浮生六记》叹曰:芸娘之美不可及 。 曹聚仁云游至沧浪亭 , 忽有所悟 , 叹息道:在那样精致的曲榭中 , 住着沈三白这样的画家 , 配着陈芸这样的美人 , 是一幅很好的仕女图 , 只有在工笔画里才能看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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