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坦院士”的家国情怀,远不只是捐这800万
本报采访人员杨思琪
这个八月 , 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哈尔滨工业大学教授刘永坦又一次成为关注焦点 。 作为2018年度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 , 84岁的他将800万元奖金全部捐出 , 设立永瑞基金 , 用于学校人才培养 。
“让人尊敬的科学家”“侠之大者 , 国士无双”……数以万计的网友评论里 , 对科学的推崇、对科学家的景仰溢于言表 。
从20世纪80年代 , 刘永坦开始带领团队坚持自主研发新体制雷达 , 40年不懈探索 , 为祖国海疆雷达打造“火眼金睛” , 海域监控面积从不足20%提升到全覆盖 , 更让我国成为世界上少数几个拥有该技术的国家之一 。
“不服输 , 要创新 , 绝不向外面的封锁低头 , 做出对国家有意义的成果 。 ”年至耄耋的他用一生践行 。
“向海而兴 , 背海而衰”
1936年 , 刘永坦在江苏南京出生 。 1937年 , 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爆发 , 他和家人开始了长达数年的颠沛流离之路 。
国家蒙难 , 民何以安?从那时起 , 他便明白了“家国”的意义 。 “永坦” , 是家人对他的祝愿 , 更怀揣着那一代人内心最深的期许 。
1953年 , 刘永坦考入了哈尔滨工业大学 。 经过一年预科、两年本科的学习 , 他以优异的成绩成为预备师资之一 , 被派往清华大学进修无线电技术 。 1958年 , 刘永坦回到哈尔滨工业大学 , 参与组建无线电工程系 , 正式成为一名青年教师 。
1978年 , 凭着出色的业务水平 , 刘永坦被破格晋升为副教授 , 并作为国家外派留学生到英国深造 。 在英国雷达技术知名专家谢尔曼的指导下 , 他参与了一项民用海态遥感信号处理机的研制项目 。 期间 , 他独自完成了其中的信号处理机工程系统 。
“向海而兴 , 背海而衰 。 ”一个个历史教训 , 一次次国内外科研实力对比 , 让刘永坦清醒认识到:没有强大海防 , 就没有牢固的国家安全 。 真正的核心技术 , 任何国家都不会拱手相让 , 只能靠自己用智慧和奋斗去争取 。
1981年秋 , 刘永坦毅然回国 , 并带回了一个宏愿——雷达能看多远 , 国防安全就能保多远 。 立足自主研发 , 突破国外封锁 , 给祖国万里海防装上“千里眼” 。
开创新体制雷达之路 , 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很多认可 。 团队成员回忆说 , 20世纪70年代中期 , 中国曾开展过突击性会战攻关 , 但由于难度太大等诸多原因 , 最终未获成果 。
面对重重质疑 , 刘永坦内心始终燃着一把火:“国外能做出来 , 我们就一定能 , 只是时间和实践的问题 。 ”
1983年 , 经过10个月连续奋战 , 刘永坦课题组完成了一份20多万字的新体制雷达总体方案论证报告 , 在理论上充分论证了新体制雷达的可能性 , 得到了原航天工业部科技委员会的肯定 。
从那时起 , 一场填补国内空白、从零起步的开拓性攻坚战正式拉开帷幕 。 1989年 , 他和团队在山东威海 , 建成了我国第一个新体制雷达站 。
1990年4月3日 , 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日子——新体制雷达技术探测出海上远距离期待目标 , 在监视屏幕上清晰呈现——这是他们苦熬八年换来的成果!
这一刻 , 他们哭了 。 一行行热泪 , 是期盼太久的喜悦 , 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释放 。 这项成功让刘永坦斩获1991年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 , 当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 , 1994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首届院士 。
年近花甲 , 功成名就 , 很多人以为他该歇歇了 。 刘永坦却没有停 , 因为他的目标不是出名 , 不是获奖 , 是要像一名钢铁卫士般守卫国家 。
“一项任务完成了 , 就要开始下一项 , 只有研制出性能更好的产品 , 才能给国家交上满意的答卷 。 ”刘永坦说 。
在他看来 , 科研没有止境 , 国防没有上限 。 如果科研成果不能转化为实际应用 , 就如同一把没有开刃的宝剑 , 中看不中用 , 对国家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损失和浪费 。 要让新体制雷达走出实验室 , 走向海洋 , 成为国家海防重器 。
随后十余年里 , 从实验场转战到应用场 , 刘永坦带领团队开始了更为艰辛的探索 。 设计——试验——失败——总结——调整——再试验……跌倒了 , 爬起来 , 数不清的循环往复 , 他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题 。
2011年 , 具有全天时、全天候、远距离探测能力的新体制雷达研制成功 , 标志着我国对海上远距离探测技术取得重大突破 , 不仅破解了长期以来困扰雷达发展的诸多瓶颈难题 , 更让我国海域可监控预警范围从不足20%达到全覆盖 。
“是干将 , 是帅才 , 更是父兄”
进行雷达研制 , 研究人员大部分时间都要在现场试验 。 野外试验 , 条件恶劣 , 一干就是几个月 , 临到春节前一两天才回家 , 短短几天后又返回试验现场……作为队长 , 再苦再累 , 刘永坦总是带头干 。
对海试验 , 他们所到之地一定是荒芜一片没有人烟的地方 , 吃住条件都不具备 , 找来的房子多是四面漏风 , 夏天蚊子多 , 睡觉时一不小心把胳膊露在蚊帐外面 , 第二天就会肿得跟大腿似的 。
刘永坦却并不在意 , 在他心里 , 解决问题永远是第一等大事 。 简单来说 , 研制面临最大的问题 , 就是要从海浪、无线电、电离层等多种干扰环境中 , 把信号找出来 。 调试初期 , 系统频频死机 , 几十万行的大型控制程序 , 再加上发射、接收、信号处理、显示等设备组成的庞大系统 , 任何一个微小的故障都可能导致整个系统无法运行 。 要从中找出问题的症结 , 工作量可想而知 。
他们每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 , 从系统的每一个程序开始检查 , 发现一个问题就解决一个问题 , 一次次保证了系统的稳定运行 , 推动项目向下一阶段转入 。
刘永坦总是鼓励大家 , 这些磨难是好事 , 因为不碰到问题就永远提高不了 。 我们不能只拥有书本上漂亮的理论 , 只有让它们在实际中解决问题 , 才能展现出理论的完美 。
不同于以往的微波雷达 , 就连航天方面的专家在论证时都低估了其工程化的难度 。
关键时刻 , 刘永坦没有退缩:“每一个科研项目的成功 , 不都是从一次次失败中闯过来的吗?如果没有难点 , 还叫什么科研?只要齐心协力 , 就没有攻不克了的难关!”这番话深深影响着团队每一个人 , 经过反复讨论 , 他们决定争取国家有关部门支持 , 确保项目开展下去 。
团队成员回忆说 , 那时开讨论会 , 大家总是七嘴八舌 , “坦院士”坐在一边 , 先是静静倾听 , 最后再总结发言 , 他尊重每个人的意见 。 有时候为了一个问题 , 他们会从晚上七点一直争论到第二天凌晨 。
在身边人眼中 , 刘永坦不善言辞 , 大家对他的敬重却丝毫不减 。 因为他是技术上的权威、精神上的领袖 , 他拥有科学家的远见卓识、攻坚克难的科学作风 , 就是标杆 。
团队里 , 有的年轻教师在加入时 , 女儿刚出生 , 等项目告一段落再回到家 , 女儿已经三四个月;为了赶进度 , 每人每两个月才有六天的休息时间 , 这还包括回家路上的时间……
海边雷达站 , 经常刮台风 。 台风一来 , 暴风雨就会撞开门窗 , 灌进屋里 。 一次 , 因为担心房屋倒塌 , 团队大部分成员撤到了较为安全的地方 , 只留下许荣庆、张宁两位核心成员守护设备 。 那一晚 , 刘永坦一夜没合眼 , 第二天一大早 , 他立刻返回雷达站 , 没想到 , 屋里灌满泥水 , 一片狼藉 。 为了收拾 , 三个人成了泥人 , 只有设备安然无恙 。
“这么多年下来 , 最让我感动的就是 ,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 , 团队成员没有一个人叫苦 , 没有一个人计较个人得失 。 无论是年近花甲的老教授 , 还是正在读博的年轻人 , 全都是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 。 ”刘永坦说 。
外人评价说 , 这是一支肯吃苦、能打硬仗的“雷达梦之队” 。 刘永坦始终爱才惜才 , 不能让干事创业的人 , 流血流汗又流泪 。
为了留住人才 , 哈尔滨工业大学探索完善科研评价体系 , 让奉献者不吃亏 , 让奋斗者有收获 。 多年来 , 刘永坦的团队里 , 有多人凭借重大科研项目成果 , 破格提升为教授 。
张宁家在湖南 , 1981年底本科毕业后留校进入团队 。 刘永坦认定他是好苗子 , 便帮他免除后顾之忧 。 不到十年的时间里 , 张宁成为团队骨干 , 破格提了教授 。 刘永坦说他是“实践中成长出来的博士生导师” 。
“‘坦院士’像父亲、兄长一样关照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 这是他对团队的重视 , 对事业的珍爱 。 ”张宁说 , “我们不能辜负 。 ”
然而 , 也有人选择离开 。 每当这时候 , 刘永坦都会感到些许遗憾 , 因为在他心里 , 他们是能干事的 。
如今 , 他的团队从最初的6人发展到30多人 , 形成了新体制雷达领域老中青三代人才梯队 , 在祖国北疆建起了一支“雷达铁军” 。
“科研人的浪漫 , 就是并肩作战”
在刘永坦家 , 没什么豪华家具 , 最多的就是各类书籍和科研资料 。 他的书房里 , 一块刻有“金婚之喜”的银盘闪闪发光 , 很是夺目 。 那是2010年11月 , 学校离退休工作处为纪念刘永坦和夫人冯秉瑞结婚50周年送给他们的 。
1953年 , 刘永坦、冯秉瑞来到哈尔滨工业大学求学 , 随后一同留校任教 。 60多年来 , 夫妇二人坚守科研教学一线 , 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度过了大半生时光 。
每次采访 , 刘永坦谈到的多是别人的困难 , 对于自己却很少提及 。 团队里都知道 , 这对“神仙眷侣”的浪漫背后 , 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
结婚多年 , 刘永坦长期在野外实验 , 几乎是妻子一人撑起整个家 , 成为他最强有力的后盾 。 他得了腰椎间盘突出 , 她找来医生按摩;他到农村插队 , 她没有怨言紧紧相随;一家人的生活 , 她上下打点 , 不让他分心……伉俪情深 , 唯有并肩作战 , 才是属于他们的浪漫 。
数十载光阴 , 一群大学生、博士、教授 , 本可以站在讲台上 , 却到偏僻落后的海边一年又一年地拼搏 。 漫长的岁月里 , 他们送走了青春 , 迎来了中年 , 现如今 , 刘永坦已到了白发苍苍的耄耋之年……
“我们那代知识分子都是这样 , 只想为国家做点事 , 国家的需要就是我们的需要 , 国家的需要就是我们个人的追求 。 ”
年幼时 , 父亲曾一再对刘永坦说 , 不管将来学什么专业 , 都要多为国家干点事 。
在刘永坦心底 , 中国人那觉醒的灵魂就是对科学的追求 , 对祖国的赤诚 , 这绝非任何金钱或赞誉能撼动的 。 多少单位高薪聘他做课外教授 , 都被他一一谢绝 。
在刘永坦的影响下 , 儿子刘兴钊也从事雷达研究 。 他说 , 父亲教给他最重要的一课 , 便是对学术的追求不是简单地“为发表而写论文”“为评职称汲汲努力” , 而是要做出真正有用的研究 , 怎样对国家有利 , 就怎样去做 。
【大学|“坦院士”的家国情怀 , 远不只是捐这800万】转眼又十年 , 刘永坦夫妇携手走过60载 。 时值哈尔滨工业大学迎来建校百年 , 他们共同做出一个决定 , 将可以由个人支配的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金800万元 , 全部捐献给母校 , 设立永瑞基金 , 聚焦国防电子工程领域 , 助力学校培养更多杰出人才 , 打造更多国之重器 。
永瑞基金 , 正是从夫妇二人名字中各取一字 。 这是他们情比金坚的见证 , 更是这一代知识分子对国之未来最深沉的期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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