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局|石尠墓志所见西晋政局与门第( 二 )


志文南阳王、秦王,均指司马柬。咸宁三年(277),司马柬由汝南王徙为南阳王,太康十年(289),再徙为秦王,正与墓志相合。武帝得以成年的嫡子,只有武元杨后(艳)所生的司马衷、司马柬兄弟。武帝必立司马衷为太子,如韩树峰所论,在于张“立嫡以长”之帜,以杜绝朝野拥立齐王司马攸的呼吁。司马柬,则是司马衷的“保险”。司马衷如果失位,或有不测,司马柬必是武帝对储君的不二人选;司马衷如顺利继位,“沉敏有识量”的司马柬,亦是武帝眼中的鼎力援手。石尠的履历,除任廷臣之外,始终出入于司马衷、司马柬的幕府。或可推测,石尠是武帝为司马衷兄弟所拣选的潜邸之臣。
石尠夫人诸葛氏,与此或不无关系:
夫人琅邪阳都诸葛氏,字男姊,父字长茂,晋故廷尉卿、平阳乡侯。
毛远明指出,诸葛长茂,即武帝诸葛夫人(婉)之父诸葛冲。换言之,武帝、石尠同为诸葛氏之婿,这一重私人关系,或可视作外戚关系的推扩,正与武帝借外戚以隆私权的谋划相合。
其父石鉴在武帝时代的沉浮,亦可由此索解。
晋武帝一朝政局中,“出自寒素”的太尉石鉴,鲜见留意。武帝受禅(265),石鉴年过五十,封堂阳子。受《晋书》断限的影响,石鉴在曹魏时代的活动,记载不多。石鉴曾任魏侍御史、御史中丞,均掌奏劾,本传称“朝廷惮之”。《北堂书钞》存石鉴碑云:
为治书侍御史……直方其道……频居爪牙之任,鹰跱虎视,而庶僚风靡。
正与本传相合。由爪牙鹰虎的评价,石鉴在名臣大族为主导的魏末晋初政局中,是风貌迥异的异质分子。出身京兆名族的杜预,更是与石鉴公开交恶。
武帝前中期,石鉴两膺方镇之任。泰始六年(270),树机能反于秦州,石鉴奉诏进讨,军还,杜预奏其论功不实,石鉴免官。不久,重获启用的石鉴,在对吴战事中,再以虚报首功而免官,晋武帝并下诏书:
往者西事,公欺朝廷,以败为得,竟不推究。中间黜免未久,寻复授用,冀能补过,而与下同诈。所谓大臣,义得尔乎……今遣归田里,终身不得复用,勿削爵土也。
诏书追罪旧事,责其臣节,处以禁锢终身,近乎终结了石鉴的政治生命。论功不实,罪不至此。石鉴的际遇,并非孤例。同样出身寒素的邓艾、石苞、张华等人,其政治命运也大致相近。石鉴、杜预之争,仿佛邓艾、钟会之争的翻版。石鉴名其子为陋、尠,字云处贱、处约,是可玩味的。
吊诡的是,较长的沉隐之后,武帝忽又启用石鉴,更累擢至三司:
久之,拜光禄勋,复为司隶校尉,稍加特进,迁右光禄大夫、开府,领司徒。前代三公册拜,皆设小会,所以崇宰辅之制也。自魏末已后,废不复行。至鉴,有诏令会,遂以为常。太康末,拜司空,领太子太傅。
可留意的,是石鉴“领司徒”的除拜。武帝立国,并置八公,史称“特假名号”而已。但如祝总斌所论,唯司徒常置府,并握有品骘人物以定其任免、升黜的实权,“确与其他诸公不同,决非纯粹尊崇之位”。石鉴的册拜,尤见礼遇。高层政治中,不寻常的恩宠,常有深意。汉武帝封树公孙弘、田千秋,各是尊用儒术、转向守文的政治信号。晋武帝力拒舆论,封杨骏为临晋侯,亦是外戚崛起的标志。“终身不得复用”的石鉴,何以显擢至此?
石鉴领司徒的时间,史无明文,清人张熷甚疑石鉴“无领司徒事”(《晋书斠注》引)。石鉴拜司空,本传记在“太康末”,《武帝纪》则云“太熙元年(290)三月甲子”,当以纪为准。那么,本传“太康末”,或即石鉴领司徒的时间,正接续以司徒致仕的魏舒。
武帝于太熙元年(290)四月去世,石鉴则于太康末领司徒、太熙初拜司空,《晋书·职官志》云:
其后太尉汝南王亮、车骑将军杨骏、司空卫瓘、石鉴皆领傅保……以终武帝之世。
武帝始终未确立顾命大臣的人选,而为杨骏乘隙擅权。上述四人名单,或反映出武帝对辅政人选的最终安排。司马亮、杨骏、卫瓘,分别是宗室、外戚、功臣的代表。“爪牙鹰虎”,与功臣大族有所疏隔的石鉴,则是作为制衡的异质力量。武帝末年,元老将尽,石鉴老而弥坚,“自遇如少年”,或也是得膺此任的原因。
武帝身后,杨骏初擅权柄,疑不自安。监统山陵事,即控御陵兵的重权,不由宗室、功臣典任,而归于石鉴、张劭(杨骏之甥,后亦族灭),无疑出自杨骏,亦可见石鉴当时的位望。恰在此时,谣言称司马亮将起兵讨骏。杨骏急忙矫诏令石鉴、张劭进讨司马亮,石鉴按兵不动,探明司马亮已奔还许昌。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就此化解。以事件的处理来看,石鉴与杨骏、司马亮之间,似乎均无所党同,而是若即若离,以制衡镇安为务。
 政局|石尠墓志所见西晋政局与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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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阳陵、崇阳陵示意图,引自《西晋帝陵勘察记》
惠帝元康元年(291)十月,即诛除杨骏后,石鉴进为太尉,位极人臣。下至元康四年,石鉴去世,年八十余,其间再无石鉴事迹的记载。诛除杨骏,石鉴是否与谋?史无明文。
回到石尠墓志,政变当日,石尠为何“正直内省”?贾南风谋事所借重的宦官董猛,正是惠帝东宫旧臣。同为东宫旧臣的石尠,当日于式乾殿内草拟诏命,恐怕亦非凑巧。石尠得以违逆贾后,有所全济,则只能借重于其父石鉴的位望。以此而论,诛除杨骏,石鉴、石尠父子,多半也是预其谋者。即便贾南风完全绕开石鉴父子,借“诏引”石尠,他们也顺水推舟地成为与谋者。墓志所以叙事隐晦,语焉不详,则是贾南风覆灭以后,“政治正确”的表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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